双向选择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的一天，我们几个正在某中专学校读书的同学接到了来自家乡人事局的来信，信上先是莫名其妙地把几人夸赞了一番，然后“汇报”了家乡最近几年的成就，信末尾希望学子们毕业后能早日投入家乡建设。这份用老式打印机敲出来的公文，着实让几个穷学生兴奋了好一阵子。尽管信的抬头是一道横线，几个人的名字是用蓝黑墨水马马虎虎写上去的，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它在学子们心里荡起的涟漪。大家仔细研究了信封上的收件人姓名，和信纸上人名的排列顺序，最终确信：小县如果离开了我们这几位，恐怕不好玩转。

 

　　时间过得既快又慢，转瞬就到了离校到人事局报道的日子。顺着县政府大院一直往里走，有几间连在一起的低矮小瓦房，一块长方形木牌斜靠在门旁，上面白底黑字写着：县人才交流中心。就是这地方了。

 

　　“中心”里只有一个白村衣的年轻人，样子说不上招人喜欢，浑身上下还算干净。态度不冷不热，不温不火。整个中心只有他一个人上班，估计也是个垫底的角色，但当时认为他一定是个举足轻重的有权人。除了必须说的话之外，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同那封信不由对比一下，心里多少有点落差。把我的介绍信接过去冷冷瞟了一下，然后用铅笔在上面了“7.13”的字样。同时和我说：“我如果把你的报到日期如实写，你就属于下半月参加工作，会少领半个月工资；把日期写成上半月，这月可以领全月工资了。”当时让我感觉特别意外，公家的钱太好拿了。还没干一天工作就领工资，而且还可以冒领。一种占公家便宜的快意迅速弥漫了全身。

 

　　可是我连一路客气话也没说，因为我不喜欢说。后来遇到其他同学，得知情况也一样。

 

　　小伙子随后告诉我说，十天后在县中校园内搞双向选择：今年报到的学生和用人单位要现场洽谈沟通，签订工作协议，到时必须准时参加。让学生自己选择用人单位，这让我当时有了一种错觉：好像自己浑身上下都是讨价还价的资本。

 

　　正好一个黑不溜秋的学生也来报到。他穿衣很考究，围着一条当时比较流行的白围巾，把脸衬得更黑。那个工作人员就问他学什么专业的，那学生就回答：“外贸。”工作人员说：“什么外贸不外贸的？不就是做生意的吗！你进供销社吧。”黑脸学生还想狡辩，说自己进外贸局比较对口。工作人员却不再理会他，直接秒变聋子，忙自己的事去了。

 

　　终于熬过了十天，早早来到县中，远远就见校园的主干道两边铺满了摊位，就像农村自由市场上卖萝卜青菜的摊子一样。道很宽敞，两边的法桐树像一把把大伞，遮天蔽日地把所有摊位笼罩起来。虽然外面骄阳似火，整个大道里却凉风习习，非常惬意。

 

　　每个摊位前有一张办公桌，两个工作人员。学生刚到市场，都会引起招工人员关注的目光。每个工作人员的眼睛都会说话，同时用身体语言配合着展示工作的热情，和求贤若渴的焦灼心态。离得最近的是统计局摊位，女的精瘦，满脸都是笑容；男的高瘦且黝黑，像洗澡堂刚收工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锅炉工。女的不怎么说话，站姿稍稍靠后，大概是为了显示男人的主角地位。他俩像农贸市场上的农村老头老太太一样见人就不住吆喝。农村集市上叫的是：新鲜的蔬菜，价格便宜喽。这两人叫的是：来我们统计系统吧，国家所有重要的数据都是统计局发布的。

 

　　我刚走到跟前，黝黑的男人马上和我打招呼：同学，到统计系统来吧，乡镇马上成立统计站，刚参加工作就是站长，股级干部身份。

 

　　在学校读书时，就有一门统计原理课，虽然对统计是做什么的不甚了解，但大体还是知道一些。又见别的同学基本不“鸟”他，所以我就随人流继续往前走。

 

　　到财政局摊位时，只有一个矮胖男人在那站着，旁边座位空着，想必另一位有事离开了。这男人老远也是伸着脖子叫我：“同学，我们财政局财力雄厚，是个有钱的好单位，过来谈谈。”先问了我是哪的？我回答乡的名称之后，他马上又问我是哪个村的？回答村名之后，他又问谁谁认识吧？我说认识。他接着问我和那人怎么个称呼，我都一一作答。听口气这人和他关系好像不一般，本想顺着这层关系和有钱人套套近乎，谁知在得知我是学企业财务专业时，突然就变了脸，躲瘟神似地说不收企业财务。再想和他说话，他脸已经转旁边去了。

 

　　遇到一个熟悉的同学，彼此问了情况，觉得时间还早，就陪他往回转。再次路过统计局摊位跟前，看摊的好像不记得我来过了，又重新把优厚条件宣讲了一遍。我说：不想去统计系统。然后转身就走。走几步后还听到男人在背后鄙夷地说：想到别的单位也得有人愿意要你啊。转到最后别弄一场空，就等着进企业吧。

 

　　两人又转了好一阵子，除了财政局，又看了外贸局、交通局、广电局、信访局、政府办等多加单位。结果除了统计局愿意接收外，其他单位一概不予理睬。眼看双向选择变成了“没有选择”，我和那个同学就简单商量了一下：如果自己不选择任由分配，真有可能到企业就业。当时还不知企业有什么不好，只是觉得大家都不愿意去肯定自有玄机，还是也不去的好。

 

　　于是就决定去统计局把协议签了拉倒。统计局远远望见两个“弃儿”战败国一样来吃回头草，心里肯定不由暗暗好笑。但却依旧保持着良好的教养，和蔼可亲地说：到乡镇干部身份，列行政编制；财政有什么好，有人做一辈子办事员都混不到股级干部的待遇。

 

　　签了“卖身契”还要到人才中心开介绍信。还是那个白衬衣接待。问我想到哪个镇，我先后提了县城、老家，还有几个远近不等的地方，都被他以非常充分的理由否决了：刚毕业在家跟前上班不好；离家太远又不方便照顾家；不远不近的地方又不缺人……等这个工作人员把我撩拨得差不多了，也可能他觉得累了，才给我透了底，到某某镇吧。离家不远，天天还能回家。总而言之，听他口气，那个镇好像就是专门为我设的一样。我想再和他商量，他却不容置疑地做了总结：就这样吧，回去好好准备一样，三天内报到。说的话跟局长一样有力度，现在想想，也许领导早就安排好了，让他通知我一声罢了。搞得跟掌握生死大权一样，不招人埋怨可能夜里睡不香。

 

　　因为写文章要前后策应，所以在我走出人事局的时候，恰巧就遇到了那个黑脸的“外贸”。白围巾依旧很白，一尘不染，只是他的脸更黑了。一回生二回熟，我们很自然地打了招呼。互相问了去向。他果然去了供销社，可见冥冥之中自有神灵，命中注定该进供销社，转八圈也还得进去。何况看他的脸就像专门为进供销社量身定做的一样，他不去老天都不答应。

 

　　到乡里报到后，好不容易在犄角旮旯挤几平方地方作办公室兼宿舍，惹得前来问寒问暖的领导眼红：我刚工作时哪来这么大办公地方？那时还妄想宿舍？搞得我像个罪人似的。我不敢说他们光办公室就是我的四五倍，就说：和我同时分到财政所、地税所的，人家除了单间办公室之外，还有单人宿舍，外出办事还有车……领导立即变了脸色，愤愤地说：你也可以盖楼办公，你也可以买车！

 

　　我心里提醒自己：再不闭嘴，当心领导不选择你。当时心一横就替领导说出了领导想说的话：今后一定安心工作。来了就是一家人。从此正式开启奋斗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