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立的树

　　一直偏爱树，没有理由，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欢。

　　前年回到家乡，在山峰看到一棵松树，独立于顽石之上，是的，旁边没有一棵树，只有它。它就在那里，接受万人的惊讶和叹服。因为劲风，树长得矮矮，因为缺乏泥土，根一定很深。

　　树为什么落在这里？可能许多年以前，有只鸟飞过这里，驻留一会，遗落了树籽。可能那只鸟喜欢这里，觉得山峰过于寂寞，需要一棵树来相陪。事实上，飞鸟已经达到目的，树已经紧紧拥抱着同样孤独的山峰。或许小鸟有私心，想在这里栽一棵树，以后它飞累了，可以在这里稍加休息。其实，这里不是鸟的好家园，因为太高，飞到此已太累。

　　不管因为什么，这棵树已经毫无怨言地成长了。它孤独吗？不孤独，因为它可以仰看蓝天，俯瞰诸峰，环视众树。晴天，它可以享受阳光，雨天，它可以感恩甘露。来自何方的风，不是好风？只要是风，树都会点头微笑接纳。即使夜晚，这棵树也坦坦荡荡，它愿意倾听星星之间的私语，那是人类不懂的语言，只有把寂寞站成风景的树才能够听得懂。或许星辰喜欢把心事倾诉给这棵树，所以星光点点皆成松枝之上的晨露。星空之下，高峰之上，树何其之美。所以，松树自在，骄傲，豪迈。

　　那时，我站在这边山峰，凝视那边山峰，在想该树是不是习惯了凡人羡慕的眼光？是否看惯了来来往往的游客？是否觉得人类跑到这里释放自己的压抑非常可笑？是否感到人类到处寻找幻想中的精神家园显得无比矫情？哪里不可以放飞自己的灵魂？哪里存在精神家园？何必舍近求远千里迢迢来此？如我，在此感叹一棵树是否有点虚空？这棵树有资格这么嘲笑世人的，时光汹汹，家园依然如旧，它却已站立千年，成为最美的风景。

　　无独有偶，去年我来到桂林，在某大街上，看到一棵榕树，不禁想起那棵松树。我疑惑地想：这棵树为什么要站在热闹的大街上？看着这棵树，忽然觉得，最寂寞是此树。它的站立一定是迫不得已的。它原来可能站在游鱼嬉戏清水的小河边，站在阳光亲抚稻谷的田野上，可现在它被遗留在这里，于无礼的大厦之间，于嚣张的车流之中，于轻佻的霓虹灯下，它是否常常觉得孤独寂寞而暗自流泪？它是否偷偷叹口气，怀念曾经一起迎风接雨的朋友，可是他们全部消失了，唯独留下它。这是它的幸福还是不幸？

　　这里本来是它的家园，却被人所占领。人首先谋杀了它的许多朋友，然后侵入它的家园，最后理直气壮地建造自己的家园。人类呆在格子一样的家里，透过落地的豪华玻璃窗，目光如雷达搜索美好的风景，忽然发现自己的目光一直流浪在虚空之中，没有归宿。万家灯火，千幢高楼，都无法安慰那疼痛的怀念。树哪里去了？祖父木屋面前的那些树，祖母窗前的那些树，哪里去了。

　　但榕树还是站立，它由不得自己。虽然家园远去，榕树还是努力撑起树阴，只是发现此举已经毫无意义。因为谁还在树阴下摇着蒲扇扑打流萤，谁还在树阴下大口喝着伏茶去流汗，谁还在树阴下呼喊晚归的顽儿？所以，繁华的城市成为榕树的寂寞背景，孤独的榕树成为城市的追忆亮色。如此而已。因为人忽然发现自己其实也需要树，也需要树来抚慰容易伤感的灵魂。

　　不过，我还是无比尊敬这棵榕树——即使家园不在，它也要把自己站成一种精神和风景。

　　松树和榕树，都是值得尊敬的树，只因为它们的站立都是那样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