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冰·第六章 公园艳遇

　　武俊峰的心里最近很烦。

　　他现在的职务虽然是绿山煤矿主管生产的副矿长，但是武俊峰的社会背景，决定了他在矿里的定位只能是“干”，而不能是“管”。他就像一棵树，虽然长得很茂盛，但根部是扎在石头上，树冠又被牢牢地卡在狭窄的山涧里，不能自由地伸展。武俊峰的头顶上压着一个大权在握的矿长张琪雄，而张琪雄的强势地位是矿里任何人都不能撼动的。矿里的大小事务，只要他乐意，就是悬崖峭壁也得上，他不乐意的事儿，就是花团锦簇的天堂你也休想进。长时间的独断专行，竟然把一个本来已经显示出良好发展势头的大型国营企业绿山煤矿搞得气息奄奄。而面对张琪雄的倒行逆施，一向性格耿直的武俊峰也无可奈何。

　　当初老家在豫南的武俊峰从部队退役，按照退役军人的管理规定，他应该回到原籍务农，因为他在部队里干了五年，还只是个班长。但他有一个沉重的心结，就是不愿意回到老家，因为那里曾经是他伤心的地方。贫困曾经让他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还让他父亲的脊背过早地佝偻，并在一次上山砍柴时坠崖身亡，更让他失去了曾经最甜蜜的初恋情人杜萍萍。就在他心事重重到商都火车站转车的时候，时任他们连连长的高志远从部队给他打电话说，商都市里有一个曾经从他们部队转业的团政委，听说武俊峰的事迹后，帮忙为他联系了一份工作，让他到商都市所辖的绿山县煤矿去报到。武俊峰心里涌起一股热流，十分感激战友高志远和那位不知名的老首长。

　　高志远是从军事学院毕业分配到部队当排长的，当时武俊峰在高志远的排里还是个新兵。武俊峰文化基础好，又从山区的农村来，具有吃苦耐劳的优秀品质。新兵训练结束，武俊峰在整个排里的各项训练成绩都名列前茅，因此深受高志远的喜爱。

　　武俊峰一边刻苦训练，一边利用业余时间自学文化课，准备报考军校，决心把自己在老家没有得到的在部队补过来。几年的部队生活很顺利，他不仅被提拔为班长，还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因为志趣爱好相同，他很快和高志远成了心心相印的好朋友。高志远非常支持武俊峰报考军校，不仅经常给他一些关照，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去复习，还常常亲自给他辅导功课。功夫不负有心人，后来武俊峰终于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招生考试，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着两个月后到军校报到了。

　　那年夏天，东北地区发生了罕见的洪涝灾害，他们所在部队奉命开拔到抗洪前线。铺天盖地的洪水从天而降，方圆百里都处在汪洋大海里。一次洪峰过来，只见几个农民被洪水裹挟着，顺着决开的堤坝缺口泻入一片滔滔洪水之中。时任副连长的高志远带头跳进水中营救，正在扛麻袋的武俊峰见状和几个战士也纵身跃入浊浪之中。他们在水中扑腾了二十分钟，终于把落水的群众救到安全地带。这时筋疲力尽高志远被一个浪头掀翻，眼看就要被翻腾的洪水卷走。武俊峰大吼一声，又一次冲向洪水，当他拼命把高志远推到岸边的时候，一根粗大的树桩从后面向他撞来……

　　武俊峰住进了医院，因耳膜受伤严重穿孔，造成了右耳失聪。虽然他荣立了三等功，但因为听力致残又失去了上军事学院的资格。年底遇到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裁军，武俊峰只能揣着残疾军人证退役。离开部队的时候，高志远和武俊峰依依不舍，洒泪分别。

　　武俊峰复员后能到一个国有企业工作，也算得上是一个不错的人生际遇。虽然一线的采煤工人非常辛苦，而且有很大的危险性，但他没有退缩，一边在井下干着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一边利用休息时间学习井下电工、通风、瓦斯监测、绘图、抢险等技术。二十多年下来，武俊峰由掘进工变成技术员，从技术员成为班长，再由班长升任煤矿主抓生产的副矿长，因为只要是武俊峰抓的工作，没有一项是落后的，煤矿的产量和效益也翻着跟头往上长。

　　过去的绿山煤矿是一个地方国营企业，武俊峰当上副矿长五年内，煤炭产量达到每年五百万吨，上缴利税达到原来的五十倍，并成为全省100强企业。原来的矿长被调走，在政府工作的张琪雄被调到矿里当矿长。他的独裁作风遭到大家的抵制，生产日渐萎缩，效益越来越差。但矿里的事务根本不容武俊峰置喙，他只能在矿长的阴影里被动地做事儿。

　　今天，武俊峰到商都市煤管局开会，会议内容很简单但很沉重，就两个字：安全。但是，现在的绿山煤矿管理混乱，安全生产谈何容易啊。散会了，时间还早，他想找个僻静的地方散散心，正好两站路就是商都市人民公园，这里林木参天，小溪、土丘、小桥流水、鸟语花香，各种景物相映成趣。武俊峰以前来过这里几次，但第一次还是和妻子结婚后来这里游玩。他喜欢这里的幽静，更喜欢这里波涛汹涌的绿色。

　　前面是一个满目苍翠的土丘，上面经过园林工人巧夺天工的布置，俨然成了一个微缩的丘陵景观，上面散落着似乎是漫不经心的各种造型的观赏树，它们千姿百态，各显神韵；树的周围是随着地势起伏的草地，绿油油的，茁壮而又整齐，在武俊峰的眼里又变成了排列整齐、威武雄壮的军队。土丘旁边是几株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浓密的树荫下一排木制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姑娘。

　　武俊峰惊愕了，他的视线聚焦在姑娘的脸上。他的脸上现出不可思议的惊奇，嘴里喃喃地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蹊跷的事儿，怎么跟她一模一样！”

　　“她”就是武俊峰的初恋情人杜萍萍。1981年，武俊峰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当地县一中，但家境的贫寒让他穿着破旧的衣服，让他整天吃着别的同学看都不看的最差的饭菜。他是一个自尊心极为强烈的小伙子，所以他不愿跟同学们交往，只想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到学习上，将来彻底地改变自己的命运。一天晚自习，突然停电，整个校园顿时陷入了混乱当中。校长让学生回寝室睡觉，武俊峰和大家一起走出教室。黑暗中，突然一只柔软的手抓住了武俊峰的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只手就撤离了，但他的手里却多了十几张饭票和一张纸条。

　　回到寝室，就着昏暗的灯光，武俊峰偷偷地把纸条展开，上面写道：“俊峰，我是杜萍萍，很抱歉用这种方式和你接触。我喜欢你。努力！”武俊峰长期压抑而沉睡的心开始萌动，他们开始了秘密的恋爱了。杜萍萍的家在城里，根据平时的表现，家境应该不错。在以后的日子里，杜萍萍对武俊峰的经济援助源源不断。1984年，他们又一起参加了高考。

　　但是，命运给武俊峰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考试前一天的晚上，下了一场大雨，气温骤降，当时正在外面散步的武俊峰被劈头盖脸的大雨淋成了落汤鸡，浑身直打颤，额头滚烫滚烫地发烧。老师急忙给他药吃，但也无济于事。这一夜他的脑袋像裂开了一样难受，根本就没有入睡。考试结束，病情才好转，本来能够考好的科目全考砸了。他以23分之差名落孙山，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最让他不堪忍受的是，考试结束后，杜萍萍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在城里的家人也销声匿迹了。

　　升学实力雄厚的武俊峰，下一年又成了学校追逐升学率的重磅炸弹，老师多次屈尊跑到他家里请求他复习，并答应免除他所有的生活费和学费。但万念俱灰的武俊峰没有答应，一直等到冬季征兵开始的时候，他毅然报名参军，他的愿望只是尽快地离开这个曾给他带来憧憬又给他带来痛苦的地方。在部队服役五年，在煤矿又工作了十五年，结了婚，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有一个姑娘的身影在他的脑海里晃来晃去，她就是杜萍萍。武俊峰没有再去打听杜萍萍的下落，杜萍萍也像一粒尘埃一样在这个宇宙中消失了。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位姑娘竟然和杜萍萍如此相像，简直就像两枚一模一样的硬币，一枚因颜色暗淡而模糊，一枚崭新而亮丽。

　　武俊峰摇摇头，转身正要离开，忽然听到身后那姑娘在惊悸地呼救：“来人哪——”一个留着披肩发，小胡须，穿着花方格上衣的年轻人正一手举着刀子，一手使劲地抓住姑娘手里的包。姑娘死死地抓住那只棕色的女式包。那男子恶狠狠地举起手中的刀子，朝姑娘的手刺来，只听一声惨叫，姑娘跌倒在地，男劫匪拎着包狂奔而去。

　　武俊峰虽然将近四十岁，但几年的兵营生活给他留下一个强健的体格，他的双腿像装上了发动机一样，冲着劫匪逃跑的方向，他似乎要飞起来了。过了公园的一座小桥，武俊峰发现了那个贼，只见他不跑了，而是眼露凶光，冲着武俊峰晃着那把明晃晃的刀子，凶狠地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大哥，你不要把兄弟逼急了！”

　　武俊峰在部队学过格斗，而眼前的毛贼虽然个子高挑，但不壮实。武俊峰没有答话，毫不犹豫地向前冲，迅疾地飞起一脚，正好踹在毛贼持刀的手上，刀子“当啷”一声掉到地上。毛贼见势不妙，扭头就跑。武俊峰像旋风一样，来了一个扫堂腿，那家伙栽了一个跟头，手中的女包也甩出老远。武俊峰一手拎着那家伙的衣领，一手拎着那只女包，用低沉的声音吼道：“走，跟我到派出所！”

　　武俊峰打过110，把那劫匪交给警察，就立即陪着那个姑娘坐上120急救车到医院。因为姑娘的手被刀子刺伤，鲜血直流，两只手都成了血手，她蜷缩在急救车上，脸色灰白，一动不动，嘴唇哆嗦着，对武俊峰小声说：“谢谢您……”

　　姑娘的刀伤没有大碍，包扎之后，她就可以离开医院。武俊峰为姑娘交了费用，姑娘也没有拒绝，只是小声地说：“谢谢您……”

　　武俊峰问姑娘：“请问，你家在商都么？叫什么名字？”

　　姑娘坐在一把椅子上，小声地说：“我叫白梦瑶，家在海南，正在商都大学读研究生。”

　　“你父母都在海南吗？”武俊峰问道。

　　姑娘的眼泪突然盈满了眼眶，哽咽地说：“我父亲去世了，母亲……”话没有说完，身体一栽，竟然昏倒在地。好在医生就在跟前，一阵急救，白梦瑶醒过来。医生说，白梦瑶是严重营养不良造成的晕厥，只要能加强营养，症状会很快缓解的。武俊峰明白了，这是一个苦孩子，父亲没了，母亲说不定也生活在贫病之中，这是白梦瑶脸色惨白，严重营养不良的唯一合理的推理。

　　武俊峰叫来一辆的士，从身上掏出500元钱，连同一张名片放到白梦瑶手里，说：“梦瑶同学，以后有困难就给我打电话。”说完，武俊峰微笑着，对白梦瑶挥挥手，转身大步离去。

　　商都市老干部活动中心是许多离退休老同志很乐意去的地方。

　　黄喜龙虽然是一个大建筑公司的老总，但公司里具体的工作不需要他去过问，那些部门经理会把那些单调乏味的工作做得有条不紊。他大多数时间是泡在卧龙山庄和其它娱乐场所，与那些政界或者经济界的精英联络感情，编织广泛的人际关系网络。可是这一段时间，他却一反常态地抛开那些世俗的喧嚣，经常单枪匹马来到老干部活动中心，津津乐道地和这些老干部在棋盘上驰骋厮杀。

　　黄喜龙儒雅飘逸的风度，不事张扬的处事格调，深受大家的喜爱。黄喜龙每次来到活动中心，总是一声不响地先找个位置坐下，默默地喝茶，不动声色地观察，静静地等待棋友的召唤。

　　上午九点钟，一个白发老人迈着矫健的步子走进活动中心，一进门就大声招呼道：“老刘，咱接着昨天的来……”他话没有说完，就颓然地停下脚步，叹了口气说，“这个老刘，说好了九点到，怎么又迟到了……”

　　黄喜龙没有固定的棋友，大部分时间是在观战，有时候来做个临时替补。这时他正端着茶杯在悠闲地喝茶，见老人着急的样子，急忙站起来彬彬有礼地说：“老领导，您的棋友还没有来，我先替他走一盘，您不介意吧？我叫黄喜龙，您就叫我小黄吧。”

　　老人见这位中年男子风度翩翩，谦逊和善，不觉脸上又挂上笑容。他伸手和黄喜龙握手，说：“好，咱们来。”

　　黄喜龙握着老人的手惊讶地说：“老领导，恕我冒昧，如果晚辈没有猜错的话，您一定是军人出身！”

　　老人呵呵笑着说：“何以见得？”

　　“老领导请！”黄喜龙很得体地给老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您站如松，行如风，声如钟，眼如灯，很明显是长期的军旅生涯磨砺出来的。我没说错吧？”

　　老人坐下，端详着黄喜龙，微微一笑说：“这么说，你应该是相面先生啰。哈哈哈……”

　　黄喜龙一面摆棋子，一面笑着说：“相面先生不敢当。老人家，咱开始吧。”

　　黄喜龙跟许多有钱人不一样，他不喝酒不抽烟，但也有两大爱好，其中一个就是下象棋。他没事就喜欢研究，感觉下象棋能够悟出许多人生的道理。有段时间他还专门找了个高手进行指点，因此棋技进步很大。老人的棋路稔熟，思路敏捷，前瞻后顾，左右逢源，时而深入敌后，时而跃马阵前，小小的棋盘霎时成了两军对垒的沙场。

　　黄喜龙不动声色，气定神闲，棋路刁钻，几乎不加思考，一招接一招，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老人尽管稳扎稳打，但顶不住黄喜龙的猛烈进攻，等到对方卒子过河之后，自己竟然兵败如山倒，很快老帅被困于囿中。但最后两步黄喜龙没有走完，就直起腰对老人笑笑，说：“老领导，晚辈多有得罪啦！”

　　老人没有接话，而是盯着棋盘，嘴里喃喃道：“后生可畏啊！……老刘那高手跟我对阵，最多只能胜出三分之一。今天是怎么回事……”

　　黄喜龙赶忙给老人倒茶，谦恭地说：“老领导，您误解了，晚辈只不过耍了一点小聪明而已。”

　　老人惊奇地看着黄喜龙：“此话怎讲？”

　　黄喜龙呷了一口茶，指着棋盘说：“老领导，我说错了您及时批评。晚辈先是采用骄兵之计，让你乘胜进攻，步步紧逼。等发现你的破绽时，晚辈又快速反击，让你乱了章法。朝鲜战争中，李奇微将军使用的就是这个招数。志愿军以排山倒海之势把联合国军压到半岛最南端的狭小地带，而这时中国军队则暴露出了战线过长，后勤补给困难的严重问题。李奇微发挥美军的装备优势，调集军队对中国军队进行猛烈反扑。中国军队在撤退的过程中，损失惨重，著名的180师全军覆没。”

　　老人把茶杯放下，用异样的眼光看着黄喜龙，说：“小黄，你说得不错。那次撤退中，180师政委被俘，是朝鲜战争中我方被俘军衔最高的军事指挥员。不过那次失误，不能算是彭老总的错误，应该记在斯大林的头上。他看到中国军队在战场上势不可当的攻势，被眼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多次要求彭老总把美军赶下海。但是，彭老总没有听他的，而是及时撤退……那次撤退，我们军断后，也吃了不少苦头。”

　　黄喜龙吃惊地问：“老领导，您……您也参加过朝鲜战争？”

　　老人淡然一笑，说：“那年我二十六岁，当团长。1958年才从三八线的坑道里撤出，带着战士乘火车回国。”

　　黄喜龙的嘴巴夸张地张开，半天没有合拢。说：“老领导，恕我冒昧，敢问您就是大名鼎鼎的罗德刚将军？”

　　老人眼睛闪着亮光，说：“小黄啊，那都是过去的事儿啦。哈哈哈……”

　　黄喜龙满脸肃敬地站起，向老人鞠躬，说：“我从小崇拜英雄，没想到今天竟然和老英雄在一起对弈，有幸，有幸！罗老，您曾经是四野的一员虎将，血战锦州，围困长春，百万雄师过大江，大西南剿匪，您的那些故事俺从小都听人常说。再说，现在的好生活，更不能忘记老前辈啊！”

　　罗老感慨地说：“喜龙啊，和你们年轻人在一起，我很高兴。来，咱们接着再战！”说着，他熟练地把棋子摆开。

　　黄喜龙虔诚地说：“罗老，晚辈刚才那几招只不过是程咬金的三斧子，既然您已经识破，后面的胜负已见分晓了。”

　　罗老呵呵地笑着，伸手捏起一个棋子，悬在半空，说：“喜龙，你接招吧！”说着把棋子落下，拿下黄喜龙的“炮”。黄喜龙一惊，眉头皱了起来，迟疑半天没有往下走，嘴里喃喃地说：“老将军果然宝刀未老啊！一出手就抓住我的要害，完了，完了！”果然没有几步，罗老就横扫黄喜龙的营盘，黄喜龙全军覆没。

　　罗老兴致越来越高，第三盘仍然是黄喜龙败北。黄喜龙冲着罗老拱拱手：“罗老果然厉害，喜龙甘拜下风！”

　　罗老不容置辩地说：“哎，喜龙，咱再战几个回合，你可不能撤兵啊！”

　　黄喜龙倒茶，双手把茶杯递到罗老手里，高兴地说：“好好好，我不会撤兵！我黄喜龙今天遇到了高手，咋会放弃这个学习的机会呢？”

　　又走了两盘，黄喜龙最后赢了一盘。临走的时候，罗老意犹未尽，说：“喜龙，以后可要经常来啊！”黄喜龙笑着说，能跟老将军学习，他心里很乐意。从此以后，黄喜龙只要公司没有重大的事情，总要来到老干部活动中心找罗老下棋，一来二往，两个人成了忘年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