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来到忽然花开! 登录注册忘记密码

乡村剃头匠

发布于:2014-10-05 16:19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袁海


  马志风是村里的剃头匠,他给活人剃头,也给死人剃头。

  腊月初六那天中午,肖雪的母亲臂弯里挎着一篮鸡蛋,领着鼻头冻得通红的肖雪穿过积满了白雪的村街,步态蹒跚地向村西头马志风的剃头铺走去。阴郁的云层黑沉沉地压向大地,凛冽的北风咆啸着四处乱蹿,细密的雪花怕冷似的直往肖雪脖颈里钻,他躬下身子使劲缩着脖子,一张小脸憋成了紫茄子。来到马志风的剃头铺,母亲让十六岁的肖雪跪在马志风面前,喊了声师父,又磕了三个响头,此后肖雪就成了马志风的徒弟。

  马志风原本不想收肖雪为徒。吃他们这碗饭的要走村串巷,要翻山越岭,要走很长的路去很多的地方,这对腿脚不灵便的肖雪而言是难以逾越的障碍。但他经不住肖雪母亲的苦苦哀求,他心里就像屋外被雪水浸泡的黄土地一样软得一塌糊涂,看他们孤儿寡母委实可怜,便横下心来收了肖雪为徒。

  马志风十三岁就跟着父亲学会了剃头,至今孤身一人,都七十三了还眼不花,手不抖,手艺精湛,服务周到,深得新老主顾们的喜爱。他在村头马路边用一张芦席搭了棚子,摆了一张木桌,几把竹椅,烧起了火炉,架起了水壶,开起了剃头铺子,一开就是几十年。没生意的时候,马志风就坐在小木桌前,抽烟,喝茶,或是与来往的路人摆龙门阵。有顾客上门,他黑瘦的脸上便挤出一团憨憨的笑来,躬身请来客坐到竹椅上,麻利地给他围上布单。然后他从匣子里拿出剃刀,在磨刀布上唰唰唰地磨几下,上前一步用左手摁着客人的脑袋,右手执着锋利的剃刀,只见寒光闪闪,噌噌噌——噌噌噌——顾客头上脏乱的毛发就叹息着飞离了头皮,无可奈何地掉落在地上。马志风的记忆力很好,谁只要让他剃过头,他就能记住你的癖好,比如说有的顾客要掏耳朵,有的顾客要修面,他都尽量满足不同口味的顾客。他还有一手绝活,会帮顾客按摩,睡落枕的脖子,寒食瘀积的腰背……他伸出两只枯瘦而有力的手来,咔吧咔吧几下,顾客舒服得鼻歪眼斜,瞬间手到病除。

  他们那地方的风俗,男性长者去世之后,都要剃光了头,再净身更衣。劳累了一辈子,干净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马志风除了守在他的铺子里给人剃头以外,每逢谁家男性长者去世,不管路途远近,只要得到口信,他立马背上工具箱,关了铺子,去给死者剃头、净身、更衣,送他们走完人世的最后一程。

  肖雪拜师之后的第五天,他就随着师父马志风去了一趟死者家。

  那是一个叫王家湾的小村子,距离他们村有四十里路。马志风背着工具箱,肖雪怀里抱着两把雨伞,他们在马路上拦了一辆拖拉机,一路颠簸着向王家湾前进。连日的大雪之后,那是一个罕见的晴天。温和的阳光穿过云层照耀着白茫茫的大地,路面上积雪融化,潺潺的雪水静悄悄地四处流淌,浇灌着马路两边绿油油的油菜和小麦,让沉寂的原野焕发出勃勃生机。肖雪望着天上金灿灿的太阳,目光里充满了挥之不去的迷茫和怯懦。金色的阳光雨点般敲打着他身上的灰布棉袄,散发出新棉花浓郁的芳香,却没有带给他丝毫的温暖和安慰。随着王家湾的逼近,阳光笼罩下的肖雪仿佛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雪人,是那么的虚弱和恐慌。他起起了六年前的那个雪夜,当浑身血淋淋的父亲被村里人抬回家时,母亲当即哭得昏倒在地。年幼的肖雪感到了巨大的恐惧,那恐惧包含着对父亲意外死亡的伤痛和对未来生活的担忧。而这一次是实实在在的恐惧,是可以触摸到的恐惧,他要和师父去见一个陌生的死者,一个和他毫无关系的死者,他们还要为死者剃头、净身、更衣、穿鞋、戴帽……肖雪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仿佛后背上爬着一条冷冰冰的蛇。

  约摸一个时辰后他们来到了王家湾,下了拖拉机师徒二人走了十几分钟的山路,来到了死者家门前。马志风看了一眼战战兢兢的肖雪,叮嘱他说:“怕个毬,有我哩!你甭乱说乱动,跟在我身后就行了。”肖雪慌乱地点了几下头。

  一身重孝的主人迎上来,给马志风递上一支烟,帮他点上火。主人给肖雪递烟时马志风摆了摆手,笑呵呵地说:“他不抽烟,还是个碎娃,是我新收的徒弟。”马志风贪婪地吸了几口烟,呸地吐了一口痰,跟着主人进了小院。肖雪赶忙紧走几步,一步不落地尾随着马志风来到了院子里的一间小屋前。主人指了一下房门说:“就是这里了。”马志风推开虚掩着的房门走了进去,一股死亡的气息随即从门口飘然而来,倏然灌满了肖雪的口鼻。肖雪走到门口就迈不动步子了,他脸色苍白,浑身颤栗,巨大的恐惧如同黑色的大蟒蛇紧紧缠在了他身上,都喘不过气来了。

  马志风回头一看,转过身一个箭步来到肖雪面前,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啪啪两声,毫不犹豫地给了肖雪两个响亮的耳巴子。猛然而来的耳光,打醒了陷于恐怖深渊之中的肖雪,给了他胆气和力量,他摸着火辣辣的脸蛋,横下心来走进了死者的小屋。

  死者静静地躺在一张陈旧的木床上,盖着红底碎花棉被,就像在熟睡。狭窄的屋子里飘荡着浓郁的中药味,香烛燃烧的气味,还有死者身上散发出的陈腐的气味,这一团污浊而潮湿的气味让肖雪感到不适。他心跳如鼓,眉头紧锁,垂下脑袋不敢看躺卧在床上的死人。

  马志风吩咐孝子:“你们赶紧用艾叶煮一锅热水,再准备几条纯棉白毛巾,我等着用。”

  孝子说:“东西都备好了,我这就去取。”

  马志风打开工具箱取出两个医用口罩,他递了一个给肖雪让他戴上,然后他自己把口罩戴上。接着他拿出一张布单垫在死者脑袋下,右手执着事先磨得锋利无比的剃刀,左手托着死者的后颈窝,他开始给死者剃头。他全神贯注一丝不苟,手不抖心不乱,刀法娴熟,神态自若,肖雪觉得师父哪像是在给死人剃头,分明是在给自己的亲朋好友剃头,那一刻,肖雪打心眼里佩服师父。剃了头,接着修面,刮胡须,完事后马志风让让孝子把艾叶水和白毛巾拿来,好给死者净身。孝子右手提了一大桶热腾腾的艾叶水进来,左手拿着一叠雪白的纯棉毛巾。肖雪赶忙接过水桶和毛巾,把水桶放在了师父身旁,毛巾就拿在手上。马志风让孝子配合他把死者身上的衣服脱光,赤条条横陈床上,之后就给死者净身。他先用艾叶水给死者洗了头,再洗脸,往下就是脖颈、胸膛、肚子、后背,上身擦洗完毕,接着给死者擦洗下身。马志风没有让肖雪动手,只是让他给自己递水递毛巾。热气蒸腾的艾叶水散发出宜人的清香,弥漫了狭小的屋子,瞬间驱散了满屋的秽气,让肖雪感到舒畅了许多。

  净身完毕,该给死者穿衣了。死者的女儿双手捧着一个红漆托盘站在门口,里面摆放着寿衣,还有帽子鞋祙。这家挺孝顺老人,家境也不错,马志风数了一下有七件上衣五条裤子。这些衣帽鞋祙的质地都是纯棉和丝绸的,不能给死者穿戴毛料或是皮革之类的服饰,避免亡人下世脱生为身上有毛脚上有蹄的畜类。死者浑身僵硬,难以穿戴,马志风就站在床前,他先脱下自己身上的黑棉袄,一件又一件地把寿衣往自己身上穿,好在他体形偏瘦,没费多大劲就把七件上衣套在了身上。上衣是蓝色、黑色的长袍马褂,绣着五蝠捧寿图,在光线暗淡的屋子里闪现出诡异的光芒。肖雪端详着穿了新崭崭寿衣的马志风,觉得滑稽可笑,他想笑又不敢笑,憋得一张小脸通红。他怕惹恼了马志风,再让他吃两个大耳巴子,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他脸上依然隐隐作痛。在孝子的配合下,马志风把身上穿的七件寿衣整个套在了死者身上,再拉扯平整,给死者戴上一顶黑绸质地的瓜皮帽。接下来马志风如法炮制,先把五条纯棉布裤子穿在自己身上,再给死者套在下身上,最后给死者穿上一双白底黑面的棉鞋。

  剃了头,净了身,更了衣,死者紧绷着脸躺在床上,看上去平添了几分肃穆和庄严。孝子找来一张柏木板平放在地上,他抱着死者的头,死者女儿抱脚,他们兄妹俩把死去的父亲小心翼翼地移放在木板上,然后马志风帮他们把死者抬到堂屋里放在两张摆好的高脚条凳上。死者双脚朝着堂屋门口,头朝里,由这家的长子给死者脸上蒙上一张土纸。马志风找来一个瓷碗,倒上大半碗菜油,放上灯芯,点着了长明灯,把灯放了了灵床下面。这样死者在幽暗的另一个世界里就不会摸黑,就不会迷路,就不会找不到通往天堂的平坦大道。

  完事之后,主家在院门口放一挂鞭炮,亲朋好友就会前来吊唁死者。

  往回走的路上,马志风责备肖雪说:“咱们是吃这碗饭的,你咋能在主家面前那怂样?”

  肖雪红了脸,小声说“师父,我怕!”

  马志风粗门大嗓地说:“你怕个毬,死人还能咬你一口!”

  肖雪说:“人家都说人才死邪气重会撞上鬼!”

  马志风哈哈笑着说:“世上没有鬼,鬼都在人的心里。只要你心里没有鬼,那世上就没有鬼!”

  肖雪说:“见到死人我还是害怕。”

  马志风说:“往后你见了死人,千万不要把他当作死人。要把他当作泥巴捏的木头雕的,就像庙里的泥菩萨。你该做啥就做啥,心不要乱想,眼不要乱瞅,这样你就不会感到害怕了。”

  肖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七年后的一天晚上,天上下着纷纷扬扬的小雨,八十高龄的马志风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旅程,无疾而终。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肖雪披麻戴孝地给无儿无女的马志风送终。跪在马志风的灵柩前,肖雪泪如雨下,哭得惊天动地。马志风和肖雪表面上是师徒关系,实际上他俩更像是一对患难与共的父子。肖雪成为马志风徒弟的次年,肖雪的母亲因病去世。对于一贫如洗的肖雪家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因了家贫无力为死去的母亲置办棺材及寿衣,也无力置办酒席招待前来吊唁的亲戚和乡邻,肖雪心里充满了悲怆和绝望。紧急关头马志风出面,他拿出一笔钱来帮肖雪办丧事,购置了棺材和寿衣,办了十桌酒菜招待出席丧礼的来宾,肖雪心里对师父马志风感激涕零。此后孤身一人的肖雪就搬过去和马志风住在了一起,白天他们守在公路边的剃头铺子里,晚上就回到马志风那两间青砖灰瓦的老宅,共同的命运把这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绑在了一起。

  师父驾鹤西去,肖雪接过了马志风祖传的剃刀,日复一日地独守着剃头铺子。土地承包到户后,队里照顾腿脚不灵便的肖雪,把小河边的一小块平地分给了他。队长说肖雪啊,你有手艺挣点零花钱,再种点蔬菜瓜果,你的日子就好过了。于是肖雪有空了就掮着锄头一瘸一拐地走到河边的那块地里,依了季节种满了青菜、萝卜、辣椒、南瓜、土豆、茄子、小葱、豆角,一年四季那块地里都鲜绿一片,各色菜蔬焕发出勃勃生机。他在菜地里忙碌之时若来了剃头的顾客,只要站在公路边喊上一嗓子,他立马扔下手中的锄头爬上公路,去给顾客剃头。肖雪的菜地泥土肥沃,他种出来的菜根本吃不完,他也不拿去市场卖,都给了村里缺菜吃的乡亲。乡亲们感激肖雪,知道他腿脚不灵便,时常有人担着粪桶去帮肖雪浇菜。

  肖雪不仅给死去的老汉剃头、净身、更衣,他还为夭折的孩子提供掩埋服务。一个秋日的黄昏,他接到口信去给山里一户人家掩埋夭折的孩子。虽然他腿脚不灵便负重不行,但几十斤重的孩子他背得动,只是人辛苦一些。肖雪想趁人年轻多挣点钱,人家是养儿防老,他得攒钱防老。母亲在世时就是担心他这样的人很难取上媳妇,成不了家无儿无女,晚境极其凄凉。因此母亲就三番五次地去求马志风收肖雪为徒,是为了给腿有残疾的儿子找一个活路,否则作为母亲的她死不瞑目啊!

  肖雪赶到那户人家时已是月明星稀的午夜。他原本打算次日凌晨再上山,但又想到次日镇上逢集,到时经过剃头铺子的人很多,他们里面有些人就是赶集时顺路便把头剃了。他不想让那些老主顾失望,于是就摸黑上山了。那家人神情冷漠,见到肖雪时没有斟茶递烟,肖雪心里同情他们,知道摊上这样的事谁都得崩溃。那是一个夭折的女婴,还不到一岁,裹在一件肮脏的旧棉袄里随意丢在地上。他一走近女婴,就闻到一股刺鼻的屎尿臭,他粗黑的眉毛皱成了一团。女婴露出她那拳头大的腊黄的脸蛋,细眯的双眼缀满了泪痕,小巧的失了血色的嘴巴圆张着,似乎在哀求着什么。肖雪的心莫名地抽搐了一下,他抱起女婴对孩子的父亲说:“大哥,给孩子洗个澡再让她上路吧?”孩子的父亲抽着烟,头也没抬地说:“黄毛丫头洗个啥澡,你快弄走她吧!”说毕他驱赶瘟神似的挥了挥手。此时从外面跑进来三个女孩,她们一脸紧张地看着肖雪,她们的父亲大手一挥像赶小鸡一样把她们吓跑了。

  肖雪仿佛明白了什么,他赶紧抱上死婴就出了门。在青白的月光下,肖雪抱着死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路边的橡树林里传来猫头鹰瘆人的叫声。他来到远处的乱葬岗,阴森森的柏树和密麻麻的坟墓在死寂的月夜闪现出诡异的光芒,远处传来动物凄厉的嗥叫,恐怖的浪潮扑天盖地瞬间淹没了肖雪。他原想把死婴丢在山沟里,但他又觉得这个女婴极其可怜,就临时决定掏个坑把死婴埋葬,以免野狗或是野兽吞吃了她的身子。他选了一处地方,放下怀中的死婴,因为没带锄头就用双手刨着泥巴。好在前两天刚下了雨,低洼处依然汪着水,他没费多大劲就掏了一个小坑。他把死婴往坑里放时,突然感到死婴的小手动了一下,她紧眯着的眼睛也张了一下,瞬间肖雪的心里漫过一股暖流,她还没有死!

  肖雪立马搂紧了女婴,穿过坟地,越过山沟,踮上小路,心急火燎地往山下冲。他气喘吁吁地把女婴抱到了大队医疗站,拿拳头擂开了医生的卧室门。经过检查,医生说孩子还有救,让他赶快将孩子送到镇医院抢救,迟了就有生命危险!肖雪抱着女婴,奔到马路中间,强行拦下了一辆过往的货车,在司机的咒骂声中他抱着女婴挤上了驾驶室。来到镇医院,经过通宵抢救,女婴转危为安,他悬着的心才放回了肚子。此时他感到腿上隐隐作痛,低头一看,穿的裤子已被荆棘和石头剐破,露出伤痕累累的皮肉。

  肖雪将女婴抱回家,谎称她是他在镇子里捡的,惹得左邻右舍都来观看。女婴已经快一岁了,睁着惊恐的小眼睛看着众人。肖雪丝毫没有照顾婴孩的经验,头几天都是邻居大嫂帮他照看的,后来在邻居大嫂的指导下,他去镇上购买了婴孩用品,逐渐学会了如何带孩子。他心里比喝了蜜还甜,他终于有了女儿,不再是光棍一条了。女儿是在月光下捡的,他给她取名为“肖月”,他让呀呀学语的肖月把他叫爹。

  肖月能四处跑的时候,他去镇上给镇长死去的父亲剃头。镇上有剃头匠,而且手艺都不错,镇上的人从来不请肖雪去给他们剃头。那天阳光无比灿烂,他正在剃头铺子里教肖月唱儿歌,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嘎的一声停在了铺子外,车上下来一个小伙子,他对肖雪说你赶紧收拾一下,镇长的老爹去世了,镇长让我来接你去给他爹剃头。肖雪心中纳闷,今天镇长咋舍近求远叫人开着轿车来接我去剃头?

  肖雪叮嘱肖月不要乱跑,随后他背着工具箱上了轿车,半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了镇长家。镇长家的院子真大,里面聚满了人,都各司其职忙忙碌碌,有的在搭帐蓬,有的在写挽联,有的在往进搬东西,有的在装灯,有的在垒灶,有的在打电话请客,一场奢华的葬礼有条不紊地展开了。门口已经坐了几个道士,唢呐班子已然到位,只等着肖雪给死者剃头、净身、更衣。

  肖雪来到后院,只见一个小保姆正在给镇长夫人的宠物狗洗澡,她拿着一把小梳子,一边给狗洗澡一边给它梳头。在温暖的阳光下,镇长夫人的宠物狗眯着眼睛,惬意地享受着小保姆无微不至的服务。

  来到一间小屋子前,领路的人朝里面望了一眼,小声说:“人就在里面,你要把活做好,镇长不会亏待你!”他说毕转身就往外走,走了几步他回过头来说:“需要什么你尽管说,我去安排两个人来帮你。”

  那人看上去像是镇上的干部,肖雪望着他的背影说:“让人准备艾叶水,还有白棉布毛巾。”

  那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肖雪走进了小屋,难闻的秽气让他有些受不了,他赶忙放下箱子取出口罩戴上。他打量着屋子,只见死者歪歪扭扭地躺在木床上,盖着一张污秽的被单,上面布满了斑斑驳驳的屎尿和血污,都看不出被单本来的颜色了。床前的水泥地板上花花绿绿的一片,生满了霉斑,仿佛是一张绘制的地图,肖雪仔细一看那是风干的粪便和浓痰。床头摆放着一张老式的松木床头柜,靠近死者一边的柜面上布满了坑坑洼洼,就像是被老鼠啃掉的。有经验的肖雪瞟了一眼就认定死者生前准是受够了病痛的折磨,床头柜上破损的部分是他用指甲抠的,久而久之就破损了一片。肖雪上前一步掀开死者身上的被单,一股令人作呕的秽气扑面而来,穿过厚实的口罩钻进了肖雪的鼻子里。死者下身只穿了一个裤头,裸露的皮肤已经溃烂,身下的床单上铺满了污血和粪便……

  几分钟后来了两个老头,他们拿来了艾叶水和白棉布毛巾。在两个老头的帮助下,肖雪给死者剃了头、修了面、净了身,换上镇长给他老爹准备的十一件丝绸上衣,九条裤子,再给死者戴上帽子穿上鞋,最后把死者移到镇长家宽大的客厅里。帮忙的人很多,他们七手八脚地为死者摆上丰盛的供品,点上香烛,顿时屋外炮声炸响,唢呐奏乐,道士们开始作法事。

  完事后镇长让肖雪吃了酒席再回去,肖雪婉言拒绝。这回镇长给了他双倍的工钱,临走时告诫他出去不要乱说。走出镇长家院子,肖雪长吐了一口气。他听到经过镇长家的人都在悄声议论,都说镇长老爹福气好,有了当镇长的儿子,这丧事办得多气派啊!肖雪听到了,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肖雪去农贸市场给肖月买了几串冰糖葫芦,那是她最为喜欢的零食。今天挣了点钱,他也要犒劳一下自己,就去肉铺买了一斤猪头肉,又去杂货铺打了半斤苞谷烧,兴高采烈地往回走。汉水镇离他们村子三十里路,他一瘸一拐地走着,浑身都是汗。他没有坐车,能省一点是一点,经济拮据的肖雪对每件事都得精打细算。肖月的身体在婴儿时受了亏,她时常生病,感冒发烧更是家常便饭。村里人常常看到肖雪抱着抖成一团的肖月,心急火燎地往大队医疗站跑。肖雪踮着一只残腿,他奔跑的动作看上去十分夸张,就像一只大鸟抓着兔子在跑。肖雪挣的钱大半都花在了肖月身上,他自己从来舍不得大吃大喝,几年了都没有添置一件新衣服。虽然辛苦,但他心里乐开了花。肖月奶声奶气地喊一声爹,他浑身的疲劳顿时烟消云散。肖月的到来给了他一个温馨而清贫的家,无论他去多远的地方,心里都有了一缕温情的牵挂,那是一种多么美妙的感觉啊,自从母亲去世后他就再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了。

  村里人外出打工的多了,他们挣了钱回来就把灰塌塌的老屋拆了重建,村里有几家都修了三层的楼房。肖雪心中犯了嘀咕,他也想出去挣大钱,但想到肖月年幼,自己腿又有残疾,遂打消了这个念头,安心守着他的剃头铺子。肖雪心里充满了忧郁,他的剃头生意越来越差了。村里人有了钱,外出打工见足了世面,他们不愿意找肖雪给他们剃头了,情愿舍近求远跑到汉水镇的美发屋去,剪一个时髦的发型,再让美发屋的小姐给他们按摩。村里人也越来越讲究了,他们不再让肖雪给他们的孩子剃头,他们认为肖雪经常给死人剃头,再给他们的孩子剃头就显得有些不吉利。虽然隔三岔五的有熟客找他剃头,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汉,但也挣不了多少钱,客源太少啊。他上门给死者剃头,报酬稍微多点,但附近几个村子死人的事却不常有啊,肖雪心里愁肠百结,常常暗自嗟叹,却无可奈何。

  一个偶然发生的事件,促使肖雪放弃了乡村剃头匠这个古老的头衔,去汉水镇做了一个鞋匠。

  那天早上,大队支书来到他的剃头铺子里,他赶忙让支书坐下,给他沏了一杯茶,再给他敬上烟。肖雪躬着腰谄笑着说:“李书记,您是来剃头的吧?”支书吸了一口烟,哧地吐出来一个淡蓝色的烟圈,不慌不忙地说:“肖雪,上头来了通知,咱们村头的公路要扩建,你的剃头铺子要拆掉!”肖雪闻言大惊,哀求说:“李书记,我是残疾人要靠剃头铺子吃饭这铺子能不能甭拆?”支书严厉地说:“县上下了文件,凡是公路两边六米内的一切房屋都要拆掉!不要说你这个烂铺子,就是高楼大厦也要拆掉!”

  次日,肖雪含泪拆了剃头铺子。当天晚上他彻夜未眠,烟抽了一支又一支,像推磨的老驴在小院里不停地打转。剃头匠做不成了,我还能做啥?苦了自己不要紧,但说啥也不能苦了肖月!对未来生活的担忧如同一座黑沉沉的大山压在了肖雪心头,一夜之间如水的忧愁悄然染白了他的鬓发。

  他托亲戚帮他买了一台二手的补鞋机,来到镇农贸市场旁边的大桥头摆了一个鞋摊,做起了补鞋匠。他起初还担心生意不好,难以维持生计,没料到头一天他就挣了四十三元钱,这样下去比他当剃头匠来钱,他悬了多日的心终于妥妥贴贴地放回了肚子。

  夜里躺在床上,肖雪想起去世的师父,心里充满了不绝如缕的惆怅和愧疚。如果自己还是孤身一人,那么他会把剃头匠做下去,直至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自己生来命贱,就像家养的小猫小狗一样,只要有碗剩饭吃就能活命。

  为了方便照顾肖月,他在镇上租了一间房子,隔开两半,肖月住里面,他住外面。他把肖月转到了镇中心小学,她已经上五年级了。白天他在大桥头摆摊补鞋,肖月去上学,到了晚上他和肖月都回到出租屋。肖雪十分满意当前的生活,他打算下半辈子就老老实实当一个鞋匠,供肖月读书,一直供到她上大学。

  一天早上肖雪正埋头补鞋,一个老汉急匆匆地找到他,喘着气说:“肖师傅,我们村里的赵老大死了,请你去给死人剃头哩!”肖雪抬起头来,他认识眼前这个老汉,他曾经给他剃过几回头。他笑着说:“老哥,你看我都改行了。你去找别人吧?”老汉摇着头走了。傍晚,肖雪准备收摊子时,早上来过的老汉领着一个披麻戴孝的小伙子汗水淋漓地跑上前来,跪在他面前就磕头。他慌忙扶起青年人,诧异地说:“小伙子,这是咋回事?”青年人哽咽着说:“肖师傅,我爹临死前叮嘱我一定要请你去给他剃头,否则他死不瞑目啊!”肖雪闻言一怔,沉吟片刻说:“好,我收拾完摊子就随你们去!”

  来到赵老大家,果真如此,赵老大躺在床上圆睁着双眼。赵老大的儿子悲怆地说:“肖师傅,我试了几次都没能把我爹的眼皮抺下来。求求你了,你可一定要想办法让我爹闭上眼睛啊!”

  肖雪凝视着躺在床上的赵老大说:“老哥,你放心走,我来送你最后一程!我晓得你每回剃了头还要修面、掏耳朵,我会让你满意的!”说毕肖雪伸出手在赵老大的眼睛上抺了一把,赵老大的眼睛居然闭上了。随后肖雪为赵老大剃了头、修了面、掏了耳朵、净了身、更了衣,他做得聚精会神一丝不苟,把他的剃头手艺发挥到了极致。自从他十六岁拜师学艺以来,他都记不清他剃了多少个头了,他的顾客有老人有婴孩,有活人有死人,但活做得最好还是这一次。

  完事后几个老汉硬拉着肖雪去喝酒,席间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敬了肖雪一杯酒之后问他:“肖师傅,听说你转行不做剃头匠了?”肖雪叹息一声说:“我倒想还做剃头匠,生意淡过白开水,养不了家啊!”头发花白的老汉说:“肖师傅,你喝了酒就给我剃头,行不?”同席的几个老汉都异口同声地说:“肖师傅,我们也要剃头!”肖雪激动地把酒杯放在桌上,站起身说:“各位老哥,咱们开始吧!”

  肖雪取出闪亮的剃刀,开始给老汉剃起头来。剃了一个,后面又接上一个,他抬起头来一看,都排起了长队。他剃了五个头后,夜已经深了,大家都说肖师傅辛苦了,明天再接着剃。每剃一个头,他们都给肖雪五元钱。肖雪说每个头只收三元,但大家都坚持说如今钱不值钱了,贬值得厉害,剃头费早应该涨到五元了。肖雪便收下了,他不能拂了乡亲们的好意。

  他们这个大队有三百多户人家,凡是上了年纪的老汉都来找肖雪剃头,他在这儿一连剃了八天头,剃得手臂都发麻了,他估算了一下最少剃的有一百八十个头。他离开村子时全村的老汉都来送他,把他送了一程又一程,分别时老汉们说:“肖师傅,别忘了下个月这个时候你来给咱们剃头!”肖雪哽咽着说:“好,我到时一定来!”

  回家的路上,肖雪想了许多。他不是傻子,他知道乡亲们的良苦用心。城里人死了有殡仪馆,据说殡仪馆里面的化妆师手艺高明,给死人化了妆看上去就像熟睡的活人一样。这些善良而朴实的老汉,他们一辈子吃尽了苦受尽了累,临到离开这个世界时他们一心想干干净净地离开,心无牵挂地离开,总得有个人来满足他们的愿望。想到死去的师父,想到死不瞑目的赵老大,想到那些排队剃头的老汉,肖雪的心猛然抽搐起来。

  

责任编辑:朱耀军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分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