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

　　什么声音？

　　二宝子叨起一块咸鱼干，刚刚塞进嘴里，还未嚼。严格地说，酒还停留于口腔的下颌部位，还未淌入喉咙，就产生了严重干扰他酒兴的问题。他把盅子筷子摔到小桌面上，把酒水鱼干囫囵下去，起身步至窗户边。

　　一片黑咕隆咚。

　　这隆冬的下半夜，小乱庄的房子、树木、男女、牲口，差不多被冻得躲到泥底下去了。那远处的地方，何人不眠，弄出一声声挖掘的声音来？这不会是寒风与麦苗的撞击之声，也不会是天老爷下凡，巡视小乱庄而发出的叹息。究竟什么声音，应该弄个明白！

　　二宝子说到“应该”二字的时候，书房里还在做功课的儿子知道，下面就轮到自己出去落实了。是的，二宝子老婆在环卫公司扫大街，早已在被窝里散成一堆骨头架子，使唤不了。

　　儿子皱着眉头，走出房门来：可是……爸，没听到啊？

　　二宝子挥手一指远方，虽然远方唯有漆黑的夜色，但儿子也知道，有一条小土路通向一块块麦田，麦田之间有一座高压线的塔架。对，就是那里，你前去打探打探，究竟什么人弄出一串令我不安的声音。

　　恐怕是逮龙虾的吧……

　　不，逮龙虾那是水产项目，那是跟水打交道的工作，而我听见的是泥坷垃的跌落，轰隆隆，飞沙走石，山崩地裂。

　　呃……

　　怎么，恐惧了？面对这点困难想退缩？你是要考大学的人，你是要考中国政治大学的人呐！

　　儿子接过手电筒，瑟缩着，跨入深不见底的冬夜。

　　离电线杆架子近了，确实有隐隐的“咚咚”声，还有一团火星子，在浓厚的夜色里上下起舞。这个未来的大学生毕竟学过物理，即便那是从一座坟墓的死人身上发出，也不叫鬼火，而是化学变化后的磷火。便打开手电筒，照过去。

　　也不是磷火，是村干部三鬼子嘴巴上的烟火。

　　三鬼子用铁锹收拾好一个坑，正要把一个包裹埋进去，冷不防一道电光射来。

　　哎呦乖乖，哪个吓我一跳？噢，原来是王八蛋二宝子家的兔崽子。

　　孩子，寒冷冻天出来锻炼身体的啊？

　　不是的，老爸说这里有什么动静，叫我出来看看。三爷，您干嘛的？

　　哦哦……栽树，栽树，睡不着，出来栽棵树，绿化环境，建设美好乡村。

　　噢，我知道了，我回去了。

　　三鬼子迅速把包裹上的蛇皮袋褪出来，想扯开裤带，又改为伸手在地上摸点东西，没摸到砂礓，摸到了一泡风干了的牛粪，正好，装进蛇皮袋，放入坑底。再跑到路边，那里有一行行新栽的银杏苗，拔起一棵，栽在这个花了他一身臭汗刨就的土坑里。最后，夹着黑提包扛着锹，撤离这个可能要惹他一身臊的五鬼头之地。

　　但是这股骚气被二宝子接收到了。栽……树？喔，树，树，树是人类最亲密的好朋友，是大自然馈赠我们最重的恩惠，净化空气，绿化环境，保存水土，遮风挡雨，夏天乘阴凉，冬天烧锅草，还有胶合板，多层板，刨花板，为老百姓增收致富奔小康立下汗马功劳。可是，可是，可是他三鬼子栽的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哩！哼！我去拜访拜访这位树先生啦——扛起铁锹，一闪而逝。

　　月亮慢慢升起来了，照着眼前的小路。二宝子度着方步，宛如进京赶考的秀才。不用急，一切都稳稳地搁在那儿，姜子牙还是直勾钓鱼呢。何况他三……呸！十多年了，吃饱喝足想挪窝，打离身拳？一条一条，你要给我摆清楚，包括小数点，包括四舍五入！还阻止我上任，还宣传小乱庄有的是人才？我二宝子身上哪一块不是当干部的材料？

　　二宝子确实是块料，年富力强，爱看报纸，爱听广播，关心集体利益。尤其与时俱进的是他正准备网络创业。网创是需要硬件的，他已经到废品站里购回了一款诺基亚手机，只要买张卡，便可开张营业。

　　果然，是一棵“大树”。二宝子把银杏苗挖出来，铁锹去它的了，揣起蛇皮袋大步流星把家还。

　　灯亮底下，出乎意料的不是一沓一沓，也不是一块一块，而是……软软的……软黄金？天哪，一桩即将发生的国宝走私案！

　　那只勤快的红公鸡虽然还在窝里迷糊着，但二宝子决定提前行动。既然，小乱庄面临的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变革，那么，作为未来的当家人就必须脱掉慢慢腾腾的马褂长袍；既然，这只包裹里蕴藏着堪比周易八卦的天机密码，那么，就必须在今天上午八点之前把它送达有关部门的办公桌边。

　　咚咚！

　　二宝子背着蛇皮袋，敲响三轮车夫四瘸子的家门。与此同时，三鬼子夹着一只黑提包，一只拳头也敲响了同一扇门板。

　　咚咚！

　　敲得急促，以致二位都没留意对方的存在，只顾喊着。

　　快，包车，发展大道！

　　快，包车，长途车站！

　　你干嘛？

　　你干嘛？

　　走亲戚出礼。

　　去省城开会。

　　嘿嘿嘿……

　　哈哈哈……

　　日理万机，深夜植树，下的肥料真足呀。也不好好休息休息？

　　嗨，过奖过奖，彼此彼此。你通宵没合眼，完成我的扫尾工程，可别累着？

　　都是猴子就别跳了。直说吧，弄点黄的弄点白的，没瞧起你还玩起了高档次，国家可是有《文物法》的噢！保护文物，人人有责。作为你的身份，带头破坏，走私境外，数罪并判，判起来好像不止十年八年……

　　嗯嗯嗯，《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早已颁布了，那你就精心保护好，可别当龙牡壮骨冲剂喝了，治老寒腿效果灵的哩！另外，你也别闲着，作为积极分子，毁坏林木，破坏绿化，带头违反植树造林国策，罪加一等！

　　那就咱们两桌并一桌，发展大道遛遛门子喝一杯？走？

　　遛就遛，喝就喝，走就走！

　　走也！

　　四瘸子提着裤子，一边收拾着裤带，一边调出车头，一边咕哝，这两个倒头鬼，觉也不让你睡安稳。

　　猛一脚油门，发动机的叫唤似乎撕开了这冬夜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