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镣铐的诗人

     （一）

 

　　我认识一个诗人，但我从来不曾知道他的名字，姑且称其为A。

 

　　A其实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诗人，“诗人”一称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在邻里街坊眼中，他不过是个脾气古怪、性格孤僻且难以相处的小职员。

 

　　“瞧瞧，他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怪人。”

 

　　“是的哟，成日做着当诗人的白日梦的怪人。”

 

　　“这么大的人还混成这个样子，想想都丢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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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们像聊娱乐八卦似的聊起他时，言谈间总带了一些鄙夷、嘲弄以及“幸好他不是我的丈夫”或“幸亏他不是我的儿子”的庆幸。有时也会对他生出一份自以为的怜悯。

 

　　（二）

 

　　我认识他时，他已经离开父母独自居住。20平米的逼仄空间里，只有一只跟他一样瘦不拉几的猫咪同他作伴。他们像一对在人间游荡的幽灵，总在黑夜里摩拳擦掌、手舞足蹈，一旦白昼的光穿透他们的身体，似乎顷刻就要灰飞烟灭。

 

　　幽灵是无法和人类相处的，正如人类无法理解幽灵一样。尽管二者在外貌上并无太大差异，甚至重复着相似的工作和生活。

 

　　我见过作为一家私企小职员的A。他被限制在一个由条条框框构成的办公室，呆滞的眼神、麻木的面孔和机械操作的双手，他就像一具被活生生从坟墓里挖出来的干尸，那些条条框框嵌入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血管和每一个细胞。这同我所知的在夜里写诗时，那个如同陷入热恋般斗志昂扬、激情澎湃的他根本判若两人。我诧异于一个人身上何以同时存在两副截然不同的灵魂，一副是来自天堂的门牌号，另一副则是通往地狱的通行证。我把我的疑惑转告他时，他咬住嘴唇，直到它开始变白，他才吐出他心里的答案：

 

　　生活啊，全是为了生活下去！

 

　　两副灵魂，一副为生活而活，一副为他自己而活。这是他的解释。可一个人若长久背负两副灵魂活着，毕竟是累了点，丢掉一些总是好的。而他后来确实也丢了其中一副。

 

　　（三）

 

　　我在一个天气寻常的日子去看A时，他已经辞职并闭门多日。他租的房子因为缺少人气而弥漫着一股带了霉味的湿气，连同屋子周遭的空气也都湿润得能拧出水来。

 

　　许久没见，A仍是又黑又瘦，但他的眼睛里却盛满我难以理解和言明的兴奋和快乐，而这种兴奋和快乐又像一只展翅的鸟儿，将要呼之欲出。他拉过我，既不请我坐坐也不叫我喝茶，而是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叠诗稿，一脸期许地请我读。

 

　　我接过这叠纸片，装模作样地翻了几张，边翻边还能瞥见A的表情，像一个小学生将自己精心完成的功课交给老师时的紧张与期待。我在心里想，靠，写这些玩意儿有什么用，能当饭吃还是当钱使？但我却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不错，你写得挺好的。然后将手里的稿子像丢弃一样不讨喜的东西般抛回给他。

 

　　真的？他问，快乐在他脸上飘荡。我就知道我的选择没错，坚持下去就是胜利，就是胜利！他兴奋地像个孩子般自言自语。

 

　　可不过几周后我再见到A时，那股仿佛从坟墓里带来的死气重又爬回他的脸上，快乐和兴奋似乎再度离他远去。

 

　　怎么了，写诗不顺利吗？我心不在焉地询问他。

 

　　他低下头，把头埋得深深的。没人肯要我的诗，他们说我的诗不符合他们的要求。他的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透满了失望无助。

 

　　我在心里想现在谁还有闲工夫去看什么破诗，但我知道作为朋友，这种时候我还是应该安慰他，所以我对他说，别急，会有人喜欢你的诗的。

 

　　不，我很急！A抬起头，睁着一双痛苦到近乎绝望的眼睛，没人要我的诗我就没有经济来源，我就没法生活下去……他的声音又变得虚弱飘渺，所以我开始为一些网站、杂志写字，以此支撑我的生活。

 

　　这样很不错啊。我说。

 

　　你不知道，这样不好，一点都不好！他的声音像一首乐谱般，忽然再次提高，且是以近乎吼的姿态。

 

　　我面对突然情绪爆发的A，着实被吓了一大跳。心想着，自己究竟认识了怎样一个怪人朋友。

 

　　他的声调恢复了平稳，甚至是低沉。我的意思是，我总是要按别人的要求，写着那些同我所听、所见、所想全然相反的东西。这不是我想要的，这不是我想要的啊！他边说边流泪，起先只是默默淌着，紧接着是小声抽泣，最后变成嚎啕大哭。

 

　　这次见面后他就没再出现过，我的生活、我的周边似乎从来不曾出现过这个人。我上下班经过他租的屋子时，看着孤单地紧锁着的门窗，仿佛A从未推门走出，也未曾有人推门而入。喜欢唠家常的女人闲谈时仍免不了提到他，但除了“怪人”好像也再无其他。后来我无意中得知他病了，病得很重，已经入骨入髓。看过的医生都束手无策，他们都说这是一种比任何绝症都要怪异难搞的病，叫什么呢？暂且就叫绝望吧。再后来，A就死了。

 

　　（四）

 

　　偶然有一天我忽然明白，其实A没死。原来一直以来我就是A，A就是我，我和他本就是一体的，就像那两副全然相反的灵魂。A死了，可我仍活得好好，好得和这个社会融合地如此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