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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拼

发布于:2014-10-09 19:36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寒春

  丛林里不再有狼,村子里没有人迹。拜托那些不问出处的一技之长,叫鱼儿离开水,让瓜儿离了秧。

  ——题记

  1一个人的村庄

  辛旺不想说自己曾是抗战英雄。更不想说为什么四个月前好端端的一条右腿被截去,而插上一条不锈钢的假肢。英雄流失的是血,坚守的是名节。英雄可以随时倒下,但绝不至于被一种不可扼制的力量所屈服。

  没有仗打,英雄就是狗熊,就是黔之驴,就是个摆设。要不说历史是个轮子,一不留神还得转回去。是莲花山的莲花村,把辛旺载入与世脱节的时空遂道里。辛旺不再为民族大义而战,而是赤裸裸的私欲。每天十公里越野,三千个俯卧撑,十五个生鸡蛋和五百毫升的牛奶,把辛旺萎瘪了一半的肌肉硬梆梆地顶起来。那条精钢假腿终于也能像螳臂一样矫脱自如了。

  辛旺有合法的持枪证,保险柜里还有一把柯尔特左轮,但它对那些强盛的生物肢体来讲,有时就像餐瓷里的花生米一样可笑。他不会用它,而是通过复杂关系从黑市搞到一条AK四七式走私步枪。外加一百发7.6CM口径的子弹。这些足够对付它们了。它们是莲花山上,有人一般智谋的三只狼。

  来自臭鼬工厂的美式原装越野车拥有炫耀身份的油卡和特别通行证。这只是四七式步枪和一百发子弹的帮凶!

  车子被挡在扶摇缈远的山外。没有一条进山的官道接纳它。这里十年前被县志划归为高寒无人区。

  车载无线电被辛旺拆毁,轮胎的气囊被放空。辛旺断定自己有来无回。而且不想留下有人进山的楔迹。

  那三个家伙里的任何一位,都足以切断辛旺的喉管,撕开辛旺的胸肚。尽管他的子弹可以击打在另一只狼脑壳上。辛旺还断定此番莲花村之行不会再遇到第二个人。该走的人早已迁往他乡,该死的,也全死了。

  属县的围猎报告提醒辛旺,整座山头的狼塚数量应该是七十二只,而绝不是围猎报告上的六十九只。

  两只狡猾的成年狼夫妇,归和羽,和诡谲莫测的狼首领(辛旺至今不知它叫什么名字),没有进入官家的视线,它们逃脱了围捕。

  羽是归的妻子,而盛冬的季侯里,她将无法生繁幼崽。所以这次进山,辛旺得乘机在娑萝花开满山坡前,干掉她。

  辛旺有一万个理由把那些家伙们赶尽杀绝。它们叼走了他二十年前托系在这里的弟弟,连把骨头也没留下。它们咬废了他的右腿,还残害了莲花村大小五十二条人命。

  那次它们真该一口掐断辛旺的喉部。可是一声摇荡在山野里的泣哭声,阻止了它们那些噬血如魔的利齿,接着辛旺亲耳听到咬断腿骨的“咔嚓”声。像杀锅上挨刀的嚎猪,辛旺绝望的嘶啸,在四面衔环的莲花峰石上磕扣打转。而那跳荡在山野里的泣哭声再次封住辛旺的哀嚎时,整个狼族像阵旋风一样刮走。在失去知觉之前,辛旺看到特勤队的人围了上来……

  莲花山风景绮丽,水清质厚。四周是莲瓣一样极妍盛放的峰峦。被托起在中心的莲花村,宛若遥居世外的莲芯。辛旺攀上最大的一块乔松岩上喘息时,西峰最后一缕霞光像纯洁的哈达一样,肃穆在他的身心。好比一个归家的游子,辛旺脸上捧出了依依笑意,这是他四个月以来第一个由衷的笑意。

  不止晚霞,就连一息尚存的老栎树也是打动他笑容的一声问候。除了蓑草的青黄色,这里跟昨天没什么区别。步步长高的西峰把晚阳遮严时,辛旺又听到了那株陈年老干传出一阵模仿女人的哀鸣声。他承认这是山风引发的共振,可是整个莲花村只这株老树才能发出。皮休活着时有人曾对他说,那是株神树。莲花村的祖先迂折转徙,在这里支起第一根屋梁时,老树不声不响。可到了第二十三代传人弃牧垦农,开始在这里伐木和捕猎。他们把成方的木头运下山去换成钞票,用钞票再买回来白米和衣衫。他们开始感谢山神赐给了福运、悠闲。

  其实山神并没答应赐给什么。野兽们开始龟缩到还没砍倒的山林里。够它们吃的食物越来越少,而莲花村的猪羊却越来越肥。

  莲花村老代的人喜欢把自己的祖先说成藏族,另据一本失传的藏经里记载,始居此山的藏民犹不足三十人。那后来,身家不详的人一伙伙迁徙而来……再后来分化了的两个家族发生械斗,皮休的家族把莲花村最后一位巫师枷起来烧死,老巫师临死前发出夙愿:他死后将化为悲泣之声,萦绕不去,直到掐断最后一个贪婪者的喉咙。

  老巫师死了,村口的老栎树就在那时发出凄唳的悲啼。皮休的族人感到了心神不定。其中一个胆肥的拎着斧头,照老树一斧剁去,老树飞屑下淌出血泪来。胆肥的不惧,轮起来将第二斧拼去。不祥的是那一斧偏了,重重地砍在自家脚上……此后再也没人怀疑那是棵神树。

  辛旺并不是莲花村的人,连根小脚趾也不是。一九三五年的七月,大部队过雪山前曾解放过一个寨子。辛旺将遗孤阿布认作弟弟,连同二十三块银元托给了沙朗夫妇寄养,再后来就失去了联系……

  由不得辛旺多想,一波像泉水般清冽的山风,涮过辛旺的鼻翼时,也把异样的警觉鞭挞在他的肌理上。辛旺找不到一丝理由,可他相信直觉。两双幽魂一样的视线,就隐伏在不远的红柳林和柴林里,死死地缠住他的脚印。辛旺拍拍四七步枪的枪托,他相信它们害怕它,还把它高高竖在左肩上。右肩偏背了背包,左手拽了拉杆箱。右手紧紧地抓着枪带……

  莲花村显然已被三只狼占领。他今晚将留宿在哪儿?他想到了皮休的家,他曾在那里生活了十个月。那三个家伙现在决不至于鲁莽到跟他正面交锋,所以辛旺像匹烈马,一路达达达奔行到皮休的院落前。

  小胳膊粗的赭褐色炮仗铁锁,依然稳固地笼挂在古茶色的门首。一切还是上锁前的样子。他放下提到脑门上的心,掏出钥匙,咔嗒,铁锁被干脆利落地顶开。拉箱和背包被甩进门去,他手握枪体,转过身频顾左右。

  街道里安稳得连只老鼠都找不到。只是二十步方圆有一株丈把高的小山杨在渐大的风阵中摇曳。他宁愿刮来的唳风把它连根拨走,因为它也使辛旺听到了古怪的类似警告的风声。离天全黑下来还有四十分钟的样子。

  辛旺并没听到那种自以为是的刀劐剑攮般的哭泣声,也许是他太过敏感了。也许那三个家伙并没注意到他。也许,是它们真的被特勤队击毙了。

  他现在最不放心的是村后与山林交界处的狼塚。以他的身手,在没有遭遇的情况下,去那里来回最快用半个小时。否则,他的今晚不会睡得安宁。

  ……尽管有预感,,可第一遍数下来他还是渗出一身白毛冷汗,是六十九座!这是个不祥的数字,依照这帮野狼的风俗,无论大小公母,它们都不会合葬或空葬。特勤队击毙的最后十七只,也是按狼俗埋葬在这里的。他决定再数一遍,这很重要。如果吻合的话,第二天再到山林里搜寻一番,或许会找到特勤队遗漏的狼尸。

  而当他踅回第一座狼塚,重新数起时,那久违了的,像水蛇游荡在浑泽里暗渡的歌声。那一种白痴在受委屈时才坦白的哭泣声,像一丛芒刺扎在令他耿耿的“鸡皮疙瘩”上。正是他厌恶到了极限的,一条狼的声音。

  围猎报告的数据是准确的,他放弃数数,一手提枪,一手打着便携式手电,像丧家犬一样逃走。

  一切真相大白,那三只家伙果然没死,而且一直在等着辛旺的出现。这是一群令对手放弃幻想的勇士。辟如现在,它们的耐心像一盘石磨,不是吃掉他,而是用那龌龊的哭声擀碎他的胆包。他必须赶回到皮休那固若金汤的房子里,从长计议。它们定是发现了他的狼狈相,明明心里在发笑,可凄唳的哭声愈发凄惨……

  它们不敢追来的原因是它们不善巷战,而且子弹会轻易地帮他对付它们。比如一个转身、俯拾,尤其端举动作,足以让任何四条腿的勇士全神贯注……好像它们中有见识过他手中的铁疙瘩似的。

  院子里有水没电,从来如此。即使不带一支蜡烛,屋子里的灯油和蜡烛足够他整夜不停地点上一个月。厨房除了少一面山墙,还像只巨张着广嘴,四肢和体表跟厢房揉合在一体的癞蛤蟆的标本。椽梁被熏得通体乌紫,而且在某处还透射着油光。灶火一跳一跳,它们就跟着一闪一闪,像多只老鼠的小眼睛。可那不是老鼠的,是多年的油烟气包溶在黑碳上的,像石灰岩层里的溶乳。在他居住这里的十个多月,亲眼看到这里的人把烟皂里的黑烟灰刮下,过了罗筛拌湿当墨汁用。而且颜色不差。

  晚餐可以用像塔楼一样摞起来的柴禾和一口盘好的铁锅。挂面和鸡仔紫菜会使他的山居生活像三角形一样,只需三条长短不齐的边就够了。

  大门上的二道门栓已插好。但辛旺还是拿一根粗杠子抵在枢鼻下。

  远道的疲乏早已随肚皮的圆鼓而遁形。但这些解决不了远嚣尘外的三界的清静。清静到害怕听自己的脚步,鼻息和心跳。连木柴噼啪迸开的星火,都像烈性TNT的爆发。这个曾经容纳一千多人的村庄里,如今连只鸡狗都不剩了。这根本不是怕不怕谁的事,而是灵魂能不能超脱。辛旺不信神鬼佛道,但越是这样的人,愈发的心随境迁。

  狼嚎声自他逃回来没有再啜泣过,但这寂静委实也焦心燥肚。它们不会像辛旺这样安排自己的作息,而会聚在一起商量怎么对付他。它们可以彻夜不眠,第二天接连跟他熬战。它们完全可以像哨兵一样轮流监视着他,在借风的十里内,凭借自身的鼻子就可以定位人的位置、数量,甚至是男是女,是老是小。而他只能于二十米内产生感觉。但如果他确定了二十米内一只狼的位置而不能确定另二只的位置,冒然突击的结局是很可怕的。狼群的团队合作远在人类之上……他怎么老想着那群十恶不赦的家伙,他需要放松下来,安度今晚。因为大门紧闭着,围墙高到它们跳不进来……皮休的西厢房内有只不错的木桶专供洗澡用。

  辛旺试一下水温,把剩余的半筲热水搁在澡盆旁,一只木马勺晃荡在热水上,长把在磨蹭中传出一通轻微的惬意的呓语。他把棉袄和棉鞋脱完,两手抱肩,快速地跨进澡盆。他像艘试验失败的潜艇,一节节没入水中,脖子和脑壳浮在水上面。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更像是多余了的担忧。闭上眼,想像成四千里外暖气房里的浴缸,想像着圣洁的洛可可式墙壁,想像着墙壁内很久才跟他交欢一回的老情人——桃子。

  退伍后三年内辛旺一直没有分配到中意的工作,三十九岁时被安全局特务处突然征用。因执行特殊任务,他失去了与女人在一起生活的惬适。而只能像个偷猎者,在某时某刻突击女人那百感交集的销魂秘器。直到他答应一位战友在牺牲后照顾他的妻子。辛旺做到了,可那个叫“桃子”的女人不愿结婚,于是他们结成情人……

  嗷——呜——嗷——呜——

  像被野风吹旺的碳火,要把澡盆里的辛旺焚烧、掩埋。没错,是它们的声音。而且可以断定,是母狼——羽的声音。这声音力道充沛,磅礴雄浑。她正搭爬在皮休家三指厚的门板上,挠得那铁锈斑斑的炮仗锁嘡嘡嘡乱响。这像战场上的冲锋号,辛旺似被开水烫着,迅疾地跃出米把高的木盆。贴身的水花在他一手抓起棉袄时才恋恋不舍地溅落在地。随后又摔下棉袄,一哈腰把撂在旧八仙桌上的步枪抓牢,淅沥着滴答而下的水珠奔向西窗棂子前。

  西耳房映窗的烛火俶灭。偏对着大门的一扇棂框内,“咔吧”一声脆响,飞迸溅出一块碎木的影稍,随即一支乌洞洞的铁管子顶出窗体,指向夜半哭声和挠门声的方位。“——你害怕了?”辛旺不止一次问自己,又不止一次地回答说:“它们冲不进来。它们只是一群四条腿的弱智,我该回到澡盆里。可是万一它们……?”

  屋外星光姽婳,夜影憧绰。门首处的砖石一块块踉跄蹒跚——其实他什么也看不清。只是胸脯内一颗凡心不宁。好在假肢就在胯下,他把它掂起,再重重的杵到地上:来吧狗日的,省得我到处找你们!他愤声嘟囔着,一面发觉自己的牙关咬得铁紧。快不能张嘴讲话了。待触到枪托,激抖了一跳,镔铁的巨凉提醒他,现在还一丝不挂地应付在这里,他得先把棉服穿好了。

  羽和归应该是在一起的。它们两个配合起来,周旋之中辛旺会处于劣势。

  温暖像个爬到心口的小孩的热脸,辛旺的精气神活转过来,精勇也似一具弹簧被压紧。他把弹夹卸下摸索一遍。子弹上得满满,没有任何问题。他重新插上去,现在一切好了,专等那三只狼冲进来,然后开火将它们击穿成筛网,血流成渠。可门外的动静灭了,羽的呼嚎声又发出在较远的街巷——辛旺直起腰身。它们是为了混淆他的视听,迷惑他的心志,还是在惧怕?

  惧怕?那是一伙专门咀嚼惧怕,而后抛给别人的孽障。惧怕会如此的章法!显然是密谋很久才来骚扰的。英雄冷峻的脸上飞起一束古怪的轻蔑。星星看不见,屋梁也看不见。英雄的眼眸里经历一番扬尘,此刻澄清如水。“可怜的佞货们,我可不是被吓大的。死在我手里的亡魂,也许只有阎王爷才能数得清。”

  羽的悲吟之声渐远渐息——辛旺松了口气,回转到贴着山墙的土制火炕上,而火炕在生火之前冰冷似铁。西耳房内的烛光此后并未亮起。

  所以他只能抱着冷冷的枪管钻到重叠在一起的两套被筒里。他已确定这里,算上方圆上百里的莲花山,也就这三只玩命的业障,若即若离地惦记着他。它们不但没有离开,还在这里候着。好像算准了辛旺一定会来。这是个无论走进来或跨出去都会把战死捧为神明的地界。这里不论出生,比如那形如枯木、不知疲倦的四条短腿;这里不论力气和名望,比如辛旺一手就可以拎起一只它们,却不能驱散它们。而意志呢,他承认人类的至少落后了五百年。为了牙祭,为了一顿展露尊严的教训,倔强的灵魂们有时宁愿抛弃比对手慢了半拍的躯体。这是就是莲花山永远称其为莲花山的理由。

  2阿布

  一九三五年辛旺那时十九岁,连队接到一个只有连长才清楚的命令,急行军八十华里连夜端掉莲花寨。当时镇守莲花寨的是为恶一方的云中豹指力布,由于指力布暗中投靠国军,将我方前去谈判的一个高级政委秘密杀害,致使谈判无果。所以这次突袭,就是要在指力布严密布防前一举拿下。

  莲花寨是夜张灯结彩,大排筵席。虽然促不及防,却进行了殊死的顽抗。由于寨形易守难攻,连队弹械贫乏,固尔战斗相当惨烈。连队以伤亡过半的代价在三小时后拿了主山头。指力布的大老婆逃跑时命失崖畔,小老婆吞金自戕,指力布饮弹身死。

  战友们当时杀红了眼,真个鸡犬不留,血染山石。指力布一家十八余口,皆魂游西路。清扫余痕时,一个暗窨的石板突然在连长的身后弹起来,由下面冒出两条黑影来。连长虽在被一记闷棍和一荦飞石撂倒前扣动了扳机。却因生命的戛然中止垂下了眼帘。闻讯疾追的辛旺一枪撂倒一条黑影,另一条黑影因老向导托起的枪口,而侥幸被俘。

  辛旺拿血丝织就的仇恨逼向老向导沙朗,沙朗“噗通”跌跪在地:“排长同志,你射死的是一个可怜的奶娘,另一个是那小寡妇的儿子。三天前娘儿俩双双被抢上山寨,女人做了压寨偏夫人。这七岁的娃子连踢带咬,指力布只好将他关到暗窖。想必是奶娘乘乱要救这娃子逃走,以为红军是坏人才……他可是老族长唯一的血脉,要抵连长的命,你就打死我吧。”

  辛旺虽然杀气逼天,可部队纪律还是要守的,连夜审问了这个小俘虏。小家伙居然哇啦哇啦着想跟他拼命。但辛旺到底弄明白了:小家伙是无辜的。他叫阿布。

  窝下火来辛旺想到自己惨死的娘。他的娘自缢前也是个寡妇,他之所以参加红军就是发誓要把糟蹋娘的畜生大兵亲手宰杀了。孤儿向孤儿,辛旺对小家伙阿布顿生好感,决意把他放了。

  可是老沙朗还是忧虑重重,他的眼神像俊拨奥妙的深谷,更盛有一串串被飞鸟衔走的奇绝的故事。而他平静着说:山寨虽已荡平,可指力布的大舅子还在南京什么院里做大官。红军一走,阿布难逃其戮,不如红军把他收留了好。

  红军现时也是泥菩萨,不是孤儿院。可这阿布着实招人喜欢,辛旺只好答应暂时收留他。

  辛旺向阿布讲解了红军是专门得救穷人的军队时,阿布才信了他。第二天晚上,他叫了他一声“哥”。

  辛旺望向他,他双眼包皮,乍晃着老家族特有的窄额与厚唇,“你当我的亲哥,我当你的红军!”

  “楞小子,红军是你想当就能当的吗?不过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哥哥了。”

  哥儿俩睡在一个被窝里。弟弟把黑马鬃一样威风的发稍撩到一边,眸子里的光晕比油灯还扎眼。他绕着小指轻挠辛旺的耳朵眼。接着变换成小拳头轻敲在辛旺肩头:“哥,为啥莲花村(莲花寨解放后改名莲花村)的后生你都收编,偏偏不要自己的弟弟。你忘了答应沙朗爷爷的承诺?你现在是连长,按说也是大官,你后悔要我这弟弟了?”

  “傻阿布,不管你是只小雏鹰还是头雄狮,这辈子都是我辛旺的亲弟弟。你的心事哥明白,你是想横跨一支钢枪到老家族祠堂里,证明你是最出色的男人。可你还是个娃,枪竖起来比你还高一头咧!男人是需要一天天长大的咧。”

  “我当不上红军,哥还会要我吗?爷爷讲过,雪山是神山,翻过去就到了另一个世界。那里有十二个像皮球一样好玩的太阳,人们都跟嫦娥一起住在月宫里。到了那里我会很乖,不打扰哥跟嫦娥姐姐玩,我只跟小白兔玩。”小阿布不再敲打辛旺钢铁般的肩膀,而是小手托腮,马爬在被子上仰外着窗外一河的星斗。

  辛旺在窗口的每个角落里找寻月亮,倏忽间月亮被收进小阿布的眼潭里去了。——辛旺把头拽进暖烘烘的被窝。小阿布不知道平素霸道的辛旺淌泪了,不知道辛旺正在把融化掉的冰心一次次一块块补上去:雪山是座丰碑,更是座坟墓。别说组织上绝不会答应,就算真带着阿布出发了,这一去也是九死一生,前途渺茫……

  3狼塚

  莲花村的黎明来得要比莲花峰至少晚一个钟头。这里没有高原上想像中的草场与草甸,却有一眼比天河还好喝的清泉,流过莲花村,再终年不息地流向山边的石缝中,隐匿了踪迹。

  很多很多的野生柴林和灌木林漫延其间,再往深处峰林叠嶂,吐翠游岚。这正是野兽们喜欢这里并誓死镇守的借口。在人工青稞与野生柴林的交汇处是一片空旷的弯月形地带。柴林的边缘是狼的土塚,青稞田边缘是一排排人的坟墓。均呈对峙的直线“品”字形排列。区别是人的有墓碑,而它们的塚堆很小。清泉就在坟墓与土塚间轻缓地流过。它像一条纽带,更像一条分界线。

  现在时间重归辛旺掌管。现在山林里寂静无声。现在辛旺穿越那道他们与它们的”交界线“巡逻在山林里,自信地深入着。现在不像以前要遵守规则,是一方把另一方干掉,而后把整个山林拥为已有。现在不是牙祭之争,是尊严之战。

  人兽数量比是一比三,可人兽装备比是一百比三(他有一百发子弹,而他们只有三幅冰凉的牙齿)。只要方圆三十米内的三只狼,不以等边三角形的阵列与他抗衡,辛旺就有把握从容地将它们杀死。除非辛旺静止在原地任凭它们处置。辛旺以“之”字形快速行进着。他没有遇到丝豪的抵抗或者什么警告。整个山谷幽谧如常。直到逡巡在莲花山主峰前,辛旺躇踌了。

  它们无疑就在主峰上诟藏着不敢下来,可一旦他上到峰陡林密的巉岩,辛旺的优势将荡然无存。主峰只有一条小道通上去,其它的地方就算能走,也只是给狡猾的野兽们提供捕食时的最佳机会而已。辛旺坐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仰望巍巍的高端:那几双狡猾的眼睛一定挤在崚嶒的暗缝里,盼着他上去送死。在那里四七步枪还不如一根拐杖好使。此时已是下午的三点钟,他得保证晚六点前安然返回皮休的村庄里。如果他承认自己不是神仙,最好在一个小时内作出返回的决定。一股暗风从后心荡来,给英雄以不安和骚动。他从黑色的巨岩上跳下,折身而返。

  辛旺的心再也不是他自己的了,从二十年前一气端掉莲花寨时就不属于了。预感、直觉就像山鹰的眼神,就像全身被山神点化过一样。有一双隐形的翅膀牵扯着辛旺身处的世道:他现在对它们的了解,根本不足以在对峙中,取得任何优势。而那几只遭天杀的业生们,却对他了如指掌。它们料到他第二天会进攻它们,所以它们只在莲花山的主峰候着他。他打了一辈子山地战和遭遇战。当然不怕为对手屠戮,而是怕对手的一只脚踩在你尸身上,另只脚却在蔑视你。他不是这里的山地战专家,专家是它们!那条天河似的清泉不偏不依的从无垠的开阔带流走。泠泠洒洒中吟唱着几十年来莲花村一茬茬的征伐往事。那怕有一滴清泉滋润过你的贫瘠的脏腑,你也将成为血气方刚的猛士。

  辛旺弯腰捧起一掬清泉灌下嗓去,又撩起一把打湿自己的面庞,望着倒影里摇曳不安的虚影:一双手印,怎么可能?这里怎么有另一双人的手印!他对比过那双烙在最后一个狼塚上的手印。掌纹明析,比他的掌指头短了整一公分。根本不是他本人的。而那手印分明是刚刚揞上去不久的啊。

  “有——人——吗?有——人——吗?”

  辛旺挖掘着公牛一般的嗓子喊话。话尾在乌濛逶迤的峰头上慌张而不懈地弹跳着。却没有人来回答这个天大的问题。——辛旺像战马一样撒脚向莲花村杀去。在开战前他必须找到这个不知是敌是友的天外来客。这只是他一个人的战争,他不愿意有人掺和进来。更不愿意遇到一个不善的“来者”。甚至什么地方政府或另一股武装力量的。这只是他和三个狼之间不开明的私事,是半斤与八两的较量。

  辛旺绕着死寂寂的村子奔跑了两圈。一面奔跑,一面呼嚎着是人都能听到的寻问声。——天暗下来,还是没有人站出来回答这个问题。

  4皮休

  皮休屋子的主人在十四个月前还叫皮休。

  寻找阿布成了辛旺那时推支不开的心病,对沙朗与小阿布当年的承诺,像后来失落的右腿一样折腾着他的身心。好在那时的辛旺已成为享有特殊津贴的“闲员”。皮休不明白,他平生第二次来在莲花山上的村庄时,昔日浑然一体的莲花寨风情,尽被座座独立清高的砖瓦房接替得荡然无存,使他产生了饥饿着的土狼被困在石头阵里的失望。

  皮休是上天为辛旺而生的好客而善良的莲花村人,就像他那高大精良的房屋一样,辛旺在这里见到的第一个和最后一个人都是皮休,或者说是皮休夫妇。尽管有天夜里他们双双被狼的狰牙斩破了喉管,像所有被袭击过的村民一样,尸首保持完好,血竭而死。但故事,却不是从他们死去时开始的。

  很时髦的皮休当时穿一身城里人正时兴的中山装,在村口截到了辛旺。他当然没有白衬衫在领口显摆,因为他毕竟不是城里人。但他比一百二十个城里人还好客得要命。尤其他得知他是十九年前攻克莲花寨,认阿布为阿弟的辛连长时,露出了两排齐扳扳却乌魆魆牙口。那是抽烟不离口染成的色调。

  皮休把辛旺盛邀在家。端吃捧喝,说阿布和沙朗的事不但他清楚,而且整个莲花村也只有他一个人清楚。让他安心住在他这里,半个月后会把详情告诉他。辛旺激火填膺:“要说便说,不说便走。卖什么关子?”

  面肌有些松垮的皮休有两道深刻的八字鼻唇沟,像埃及石刻上一个失踪的法老像。笑起来倒还有几分人彩(好看)。在辛旺看来这是莲花村笑得最持久也最劳累的人。只要你愿意,他能一天到晚咧着嘴对你谄媚。而且不要一分报酬。“老弟若是能赏脸喝下这碗烧酒,我今晚就把原委说给你听。”

  双眼死死盯在那法老式的两道鼻唇线上,辛旺二话没说,轻拈碗沿提起二尺多高,探脖儿咕咕咕吸了三大口,暗火色的大茶碗顷刻间见了底。

  “够爷们。兄弟如此豪气,我也不想孬到哪里。”皮休双手捧起一般无二的大茶碗一饮而尽。完毕二人相视大笑。

  天空里已是稠稀不等的满天星斗。山里的蚊蝇虽然也摇翅唪经跃跃欲试,却不至于敢煽忽到人的体味里作威作福。皮休醉眼惺惺地把干香蒿拧就的草绳点了起来,在辛旺的面前晃荡了三圈。这是山居主人诚恳的待客之道。辛旺知道这是用来驱蚊的。可辛旺没料到皮休的左手可劲儿哆嗦了一下。它被没有及时扔掉的火柴棒烫着了。不期然他看见皮休的左食指在坦然的灯光下少了半截。他谨慎着把左臂撤回,有二秒钟他忘记了刻凿在脸上的笑意,接着才一如继往地恢复。辛旺觉得那半截手指一定有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只要另一个关于小阿布的故事。

  皮休本眯着眼,和傍过来伴在他身旁的女人对视一眼,又眯回去。那女人身轮很阔,一张长额吊睛面孔上也挂满了诚意。他讲道:“那年狼群袭击了村子,沙朗夫妇赶回院子里时,八岁的阿布已被它们叼走了,门槛外只留下几滴黑血渍。于是他们疾追出去。远远望见有三个妇女被狼群团团围住,沙朗夫妇要救出她们得付出代价。代价是被它们缠上……唉,村后第八个坟堆里埋着他俩的骸骨呢。沙朗是莲花村的英雄。”皮休吸溜着尺把长的鼻泗,泣不成声。

  钻过无数死人堆的辛旺只是默默着点一下头:“那,阿布呢?”

  黯然伤神的女人比皮休看着要坚韧一点,她接替他讲道:“那孩子死得更惨,它们连他的骨头都没留下,整个吃光了。”

  辛旺眼前的屋子摇了几摇,轰然倒塌。心窝像被捣蒜锤砸坏了似的。捣腾起一股腥咸的体液逆哽在喉。辛旺抿紧了双唇,隆鼓起双腮才不致喷吐出来。皮休夫妇觉出异状,蹿过来一个捶背,一个要去请郎中。但在辛旺的示意下才没走出屋去。其实这里已没有郎中。

  一分钟后辛旺才缓过气,直起腰身向外走去。

  皮休叹服这铁打的汉子,硬生生将一口腥血咽回了肚里去,他连忙撵出去:“你这要上哪去?”

  “找它们去。”

  “可好汉架不住狼多,双拳难敌四脚啊。没有枪它们会吃了你的。”

  “我可不是胆小鬼!”辛旺喷着战火的眼睛瞪了皮休一眼。

  “兄弟,你要看起我,就暂时在我家住下。报仇的事,需从长计议。其实,留在村子里的,都是不怕死的硬汉。女人、孩子、老人全迁走了。”皮休的断然使辛旺清醒了一些。他停下虚乎的脚步,回头问道:“你是留下来对付它们的人。”

  “没错。”

  那后来辛旺就在皮休屋子里睡下,一睡睡了三天三夜。

  5坟场之战

  在阴沉沉的西厢房醒来时,皮休家的告诉他另一个不幸的消息。三天来又有五个人被当场咬死,三个人在床上哼哼着。这样子已有二十六人丧命在利齿之下。而死在他们手里的狼是三十九条。目前存活着三十三只狼。

  皮休一会儿也叹息着进来。据说狼族不久前发生哗变,分裂为两支完全不同兴致的群伙。一群专吃人肉,打家劫舍无恶不作。另一伙只咬断人的喉管,喝干人的鲜血,而后再把人尸横陈于那片泾流着泉水,布列着坟墓的开阔地带。死去的三十多条畜生大都是打家劫舍的狼。目前跟他们周旋着的,由一只能掐会算,生着超人智慧的首领驱使着。现在人心惶惶,有人开始放弃对狼群的绞杀。打算全身而退了。

  辛旺忿然道:“共产党不信妖魔鬼怪,只信人定胜天。什么能掐会算?压根是给它们吓破了苦胆了。给我留一支枪,你们都走吧。”

  皮休哈哈大笑:“你来之前我都没走,如今有你在,我更不会走了。他们也不会走。”

  “咱们需要主动出击,而不是被动防守。任凭那些野兽来去。”

  皮休面呈欣喜之色,随后忧郁不堪。他悄悄靠近辛旺:“它们有一个狼仙首领,真的。它能算出每个人心里想着啥,知道你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家。所以近来死的全是我们的人。”

  “那,你们没有首领?从来没有研究过作战方案?”

  “嘿嘿,不瞒你说,他们原来是听我的,可我哪里懂什么方案计划啊,如今有了你这个打过恶仗的军官,自然要你来掌印了。”

  “我?”

  “军中不可一日无主。”

  “可目前算上我才二十七个人,只凭鸟枪火铳这些小把戏,我也没把握消灭它们。”

  “你这么说,我们干脆散伙。大家伙今天吃顿饱饭,明天各自逃生去。”

  “不,小日本、老蒋都滚蛋了,难道要我们给几只畜生腾出地块来。这不是爷们儿讲的话。这头儿,我当了。通知另外二十四个人,后天晚上来你这里开会。”辛旺终于拿出当年攻克莲花寨的狂勇。

  三天后,等待好的晚上来了,时令是旧历的八月十六。月亮早早就吊上东峰,一、两个虫子在耳孔里鸣唱。莲花村没有为喜庆的传统所左右。连月饼都没有备下。辛旺和皮休都发誓,豺狼一天不打光,一天节日也不认。约好的八点钟早过了,还没一个人过来。休皮草灰一般的皮脸上有一撮不祥,“我去催一催。”他背着双手走掉。

  半袋烟功夫,房门哐当当乱响。皮休家的飞一般摘下门栓。皮休像玉米杆一样闪了进来,而后却像稻草一样瘫软在地。“出大事了——那些狼算出来今晚我们要开会,所以……”

  “所以怎么了,你倒是说完呀!”

  “又有十二个人在半道上被它们咬死了。活着的人谁还有心思来开会?”

  辛旺张开的嘴,半天没有抿上。秋虫继续在耳朵内鸣叫着。有点像阿布的童音!“是我害了大家,我去跟它们拼了。”辛旺一把将上了药的鸟枪操起,又别了把柴刀在腰间,在皮休夫妇呆滞的目视中,夺门而出。

  辛旺都闻到昔日战场上撩人心肺的血腥味了。他驱赶着自己愤怒的月影,一面在空荡荡的街巷里疾行,一面破口大骂。“来吧,狗日的,老子等着你们呢!”

  有呜呜的哭泣声在远处应和着辛旺的咆哮。辛旺没有在莲花村里遭遇敌人,于是他一路遛着哭声,穷追到村后的坟场。

  辛旺见过万千双战场上喷火喋血的眼睛,却没亲临过蓝盈盈像宝石在升华的目光。它们一双双蹁跹在惨白的光阵里,散布成一条直线。一旦辛旺越过交界,它们就会像恶狼一样猛扑过来。呃不,像恶鬼一样!英雄的心魂产生了动摇:这群家伙们怕死吗,散弹能击中它们吗?

  可他依然旁若无人地越过了人狼之界。跨过了那条清泉!

  那些不带“飞翔器”和“一二一”的蓝宝石们,忧郁了片刻,便闪烁着殷切的荧影漫拢而来。其中一具肥硕的灰影,像只猎豹,朝他激掷而来。已经有三条人命毁在这种矫键的凶悍里。

  这条像猎豹一样飙悍的雄狼,在跃起的末势里才发现,眼前像莽夫一样的傻子,出手的速度比它还快了喘半息气的时间。早有一只黑洞洞的铁管像条毒蛇一样瞅准了它。雄狼的眸神里瞬变成祈祷。它祈祷这条乌蛇样的铁管,在扣动扳机时没有任何声响。但上帝曾给过一个不成文的概率,哑枪的可能是百分之七。

  轰,枪到底响了。

  雄狼像一团风干的茅草跌落在地。除了一撮大腿的肌肉在无节制地跳舞,除了嘴巴里拱出的臭血在蠕爬,再没有其它活着的表白。

  狼群像冰冻一样阻止了骚动。从来没有气焰凶过它们的人类,以这种欺天的方式挑衅狼族。而今天它们终于看到了这不可思议的逆袭。大枪只有一次发言权,这个不知深浅的人类,难道没有听说过狼群是如何分割人类的躯肉的吗?

  一声悲恸的嘶鸣下,是一只体格健美,但更具灵威的母狼出现在阵仗前头。她要为自己的丈夫雪去奇耻。有效的攻击距离就在眼前,她几乎像老鹰扑鸡一样吃定了这个不吃死活的人类。她身体稍后挫,前腿蹬地,错愕间有一团魅影掼向一动不动的男人。他可能已吓傻了。这种傻相她见过不止一次了。

  而她,跟丈夫触犯了同样的错误。这条追求完美的母狼,在错乱的眸神里惊起一道寒光。她以为这本是个幻觉,可饱啖这男人一腔热血的渴望,业成空梦。“噗”的一声响过,母狼抱着一把明晃晃的砍刀,躺在那男人的脚下,闭上了不甘的眼睑。

  狼群里又是一阵不安的悸动,开始有些家伙顿足伏身。它们要总攻了。随着缠绕在山间一声凄楚的悲啼声。狼群向前慢慢蠕动起来。

  一丈,八尺,五尺,狼群将辛旺围成半圆状。寸寸逼近,它们在等待他出示新的武器。或者盘算着第一口咬在他的哪个部位。

  像一截树桩安然的男人,双臂交叠,两腿分前后微弓,侧身迎战。男人有的是力气,但他清楚现在是到了选择何种死法的时候。“阿布、沙朗,你们等等,我们会再见面的。”

  轰。耳畔又是一声枪响。山野里流蹿来袅袅鬼魂似的啼哭声。紧接着狼群像一窝苍蝇似的逃蹿而走。身后蓦然间出现十四条人影,是莲花村能留下的所有人。包括皮休家的女人,人手一枪。

  皮休跃上来,一把抱住他:“我的好兄弟,莲花山的守护神。我这一百多斤,以后任你驱使了。”

  辛旺惨然一凛:“有烈酒吗,我想喝个饱……”

  6陷阱

  晨阳如饮的村庄如今是一个人的村庄,一个月来辛旺虽然没有狩杀一只残余的豺狼,却摸清了它们一些不为人知的行迹:归和羽基本是在一起活动的,白天它们会游离在他三里之外。村庄的附近一定另有巢穴。

  而那只首领狼,凭预感有时它就在他身边窥视着这一切。也许是畏惧于枪膛里的子弹才不至于暴露。它们的老巢无疑就是莲花山主峰。如果他不上去清剿,它们就会这样一直地游离和窥视下去。莲花山就永远不会安宁,羽还会在来春生下一窝孩子。这是个可怖的节制点,一个有道德标杆的猎人绝不会对出生二个月以内的幼仔出击的,即使狼仔也不行。否则他就不配做一个猎人。皮休就是违背了猎人的良知,而遭山神报应的。所以就算冒死,他也只好孤军挺进了。辛旺有把握找到其中的一只并将其击毙。但另两只呢。他没有信心。

  它们将是他一生中最敬重的对手。在半山腰他看见归,向他特意招摇的尾巴。大喜过望的辛旺却中计了。他踏在一丛虚生的竹叶上时,才发现有一只脚根本就是凌空虚步。他失足歪了下去。

  这本是一口丈把高的捕兽枯井,现在成了捕人的了。由于常年摒废,井底铺着厚厚的积叶。

  辛旺没有上过莲花山主峰,不太摸这里的情形。他心里一沉,我完了!他觉出右边的假腿不见了。没有假腿,即使狼不杀他,也很难活着。原来栽下来时那条钢腿蹊跷地别在枯干上了。辛旺一拳砸在左腿上:“狡猾的杂种,我上当了!”他坚忍着爬坐起。劲道在一点点恢复时,才仰头望向上面。三米多高的上面,视野里出现两只狼的尊容。一只是归,另只是羽。跟高簇簇的冷青杉一样,它们岿然而立。他想那只首领狼总该出现了吧。但是没有。只有归和羽探出在上面的脑袋。它们想杀死他吗?但呆憷的眼神里找不到杀气。他不知它们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辛旺望向离他两米远的AK四七步枪。没有用,拿到它可能需要一分钟,而它们躲闪却只用半秒。其实它们也可以大摇大摆的离开。七天后直接来欣赏他的遗容就行了。

  枯井里的静谧远甚莲花村一万倍。迫使辛旺有时间来想一些东西,一些事情。想那双人的手印。想那些战死的村民。想他的弟弟阿布,如果那时带他随军出发,阿布现在会是携妻牵子的大爷们儿了……

  第二天在落叶上醒来,也许辛旺是被什么声响扰醒的。他习惯于望向交混着明媚光线和希望的上空。踏上莲花主峰之前,他是拥有那一切的莲花村的国王。可是现在不同了,不管他是否愿意,都像个阶下囚。

  归和羽没有出现在上方的风景里。但他的手指触及到一样东西。着生着羽毛的东西。坐直后他看到一只殷红血渍还没流尽的山鸡。辛旺不再怀疑那是归在咬死后丢给他的。但他绝不吃嗟来的生肉。

  7聪明的狼

  莲花村的勇士们在决斗坟场的那晚,彻底喜欢上了辛旺。他们用与山岗一起成长一起放肆一起袒露的黑虎须修饰般的嘴唇、牙齿和舌头,日夜不停地对辛旺讲述着有关狼的故事。

  ——当富足与满足一起胀满莲花村人的欲望时,令他们头疼的是圈里的猪羊一只只地失踪,接着有人看见野狼光顾他们的家园。开始有人怀疑那位被烧死的老巫师的诅咒显灵了。因为以前它们从未光顾过。它们贪得无厌,享完了猪羊叼鸡鸭,叼了鸡鸭逮马牛。半年后一个三岁的女娃被它们连玩具一起掳走了。家人只找回她洇干血迹的衣裳……再后来在美丽夕阳与莲花峰告别时,与它问好的却不再是莲花村的人,而是莲花山的狼。所有村人把自己关在门户之中,尽啜黑暗与慌恐的毒汁。那时他们没有高峭的围墙和硬梆梆的门首,好多人亲眼从窗缝里看见四条腿的家伙,在院子里悠闲地找食吃。就连脏兮兮的泔水也在第二天开门时少了半盆。再后来有人故意在门首放些猪食猫食泔水什么的,果然清静一夜。不然半夜会有毛骨悚然的挠门声。

  那小女孩是在皮休他们打死第五只狼后,得到的报应。他们相信那是老巫师作祟的老灵魂,化作了像星光一样漫舞的小灵魂,泅渗在整个狼族的皮骨里。再后来愈演愈烈。狼们不愿再吃其它小野兽,专吃人肉。偶有人后悔当初没有听从老巫师的劝告,摒弃古老的约束,伐木屠狼。但很快就有人说老巫师才是莲花村的祸害,化身为狼为恶不悛,誓要杀尽山林里所有的狼,直到作祟的东西魂飞魄散。

  再后来狼族分化成两股,一股游走在莲花村落,专吃人畜;一股隐匿在莲花山主峰的深处,不曾露世。直到那三十六只恶狼被捕杀殆尽;直到山神托梦给皮休,说老巫师灵魂不散,重新依附在另一股狼群里。他们只有将它们尽毙,莲花村才得以永世安宁。再后来真神睡着了,不再掌管人狼之争,结果莲花村被狼群欺凌得七零八落。

  它们得益于一只明秦断楚的狼仙。据说有人见过狼仙一面,说它身上的毛发长到了女人的辫子那么长。说它是人面狼身的半仙半兽。那人因为泄露了天机被派来的狼兵咬断了喉咙。就连辛旺决定开会的那晚,也是狼仙算出来的。

  八月十六的月轮高挂在树梢,有人轻轻敲打着关闭的门扉。待主人扒开门缝,那人已走到树梢下的斑驳处。那人高戴礼帽,走起路来摇摇摆摆,似乎还吹着口哨走开。于是主人不敢怠慢,晓得开会的时间到了,便轻掩了门户,紧随在那人的后面。主人越走心里越发毛,皮休家不在这边啊。这时那人停下脚步,脱下礼帽来扇风。主人急蹅几步上前。

  十六的后半夜可以结满霜粒,哪来的燥热?可主人一刹间飞汗出来:一张毛绒绒的雷公脸扭过来,呲牙咧嘴地开了一张大洞。它不是个人哟!主人回身疾跑,正好碰到另一个戴礼帽的人。他也脱下礼帽来,一把抱住了他。他抱得好浪漫。原来“他们”只是喜欢的主人的喉咙而已。可是它咬偏了,冰凉的牙齿死磕在主人的锁骨上。主人一激灵蹿出老远,先于戴礼帽的家伙逃回家中,插好门闩。任是大罗神仙叫门也不开了。

  主人是那晚逃脱的幸存者。皮休他们才知道十六的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狼群用计谋袭击了莲花村,它们打扮成人的模样,立起来跷着前腿走路……

  关键时刻村民们救下了辛旺。目睹辛旺以神勇手刃二狼,他们不能不服。

  那晚过后,狼群再没有光顾过莲花村一步,它们平生第一遭知道了什么叫惧怕。而村民们平生第一遭受教了什么是尊严。什么叫自由之战。

  8死拼

  莲花村平稳了三、五天。皮休家的去收割成熟了的青稞还没回来。皮休招呼了一声说去看看。茅厕里的辛旺问去哪里。皮休说是牙花崮。辛旺问他手纸在哪里,皮休说茅梁上的一只玉米骨头(玉米芯)还能用。辛旺说脏兮兮了。皮休已跨出院子几步,丢来一句:才用了一天,我们平时要用半个月咧,你要嫌磕碜,用手解决吧……辛旺又圪蹴了打趟水的功夫,再听不见有人回来的动静。他既没用玉米骨头,也没用手,而是直接提裤子溜出来。操起一支加满弹药的土枪蹽了出去。

  辛旺晓得牙花崮,那里地僻林幽离村最远。野狼们很喜欢在那里出没。皮休家的心疼那点儿庄稼,却不想狼是怎么想的。

  天没商量地布来几片云,一眨眼一层层叠满了上空。接着“咔吧”劈个天雷下来。远处还弹起团火球来。随即天暗成了黄昏色。辛旺寻思这更危险了,狼专捡阴暗狭窄的地方行走,忙撵紧了脚程。正急头马脑时,看见远处两条黑影跌跌憧憧地趔趄过来,后来面似乎有苍蝇大小的黑点飘移而来。辛旺大喊:皮休大哥别怕,我在这儿呢!少顷皮休夫妇吹着粗气投身过来。

  辛旺横枪立马,断在后面:“狗日的,过来试试。我把你们这些杂种,一个个劁了才罢手。”那些黑点似乎认得辛旺,个个一声不响退回到暮色里,跟浓霭一起消弭。

  “好险呀!”皮休这时脸色很难看,他再装不出笑意。深刻的八字鼻唇沟,像汉人耕种时留下的犁铧沟。他咽口唾沫,甩一把使心发虚的汗液,倒吸着凉气说:“刚见着娘们儿,就有三只堵了上来。我们躲到矮石棚里,它们直跟到石棚前。出门只是随意荷把锄头,并没带枪。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我端起锄把当枪杆那么一比划。你说巧不巧,头顶咔吧炸一个天响下来。那狗日们,一窝蜂地蹿了。这娘们儿还想着搂庄稼,我赶紧薅着娘们往回跑,一边教导娘们儿,现今的狼比那时的精了一倍,回过神还得追来。果然,没走出二里地它们又追了来。”皮休讲完时,头顶一层层的云彩也忙着散开,太阳光照耀出来。依然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这时辛旺又看到皮休得解放似的笑容了,笑得鼻唇沟像莲花山的峰沟。又诡谲,又诱人。

  很久没有喝过养心滋肺的酥油茶,牛羊肉也只能在神赐的睡梦里大快朵颐。晚饭疑似汉人们的弄法,棕紫色的,是青稞与大麦混磨的窝窝片,个头像墩实的床垫。皮休家的从黑罐里取出一枚红柿子,一掰成两半,摊在窝片上压扁了,递给辛旺,一面糗着脸说:“这几天山下的没有送粮来,只能委屈兄弟这些了。柿子是一月前的山外带进来,虽不好。可皮休想吃我还不给他哩!”

  “谢大嫂啰。这饭实在,又抗饥又馕口,比苏联人的汉堡有趣。”

  “兄弟,”皮休这几天对吃的没胃口,他像一头牤牛似的抵在辛旺鬓角:

  “其实狼肉比牛羊肉还香牙口,要不我给你弄根烤狼腿来尝尝?”

  “我想吃你的前肘,你弄吧!”辛旺厉剜了皮休一眼。

  “当下就是对付那些豺狼们的绝佳时机。羽正逢哺乳期,我知道那窝仔崽的藏身点,不如……”

  “你别咧咧了,我明白,你想一下子绝了它们的根,这丧德败行的招数,要遭报应!我不干,也不许你干。”皮休黑着脸走开,再不和辛旺说一句话。

  第二天皮休说堂兄的门首要修缮,过去后就没回来。又过一宿,天转黑时皮休兴冲冲的回来。见了辛旺就拧个响指:结了,七个羊羔大小的崽儿,给一窝端了。两只大狼是没揪住,不然一并捎带了。

  辛旺一听腿肚子就抽了。“皮休大哥,你这是犯错误,要在战场上,挨枪子都便宜了你。你今晚好好反醒一下,明天再跟我检讨一下自己的认识。”

  皮休的脸,索性黑成了锅底色,看出来他不吃辛旺这一套。掖着一圈被子又去堂兄家那边了。皮休家的不放心,一面咒忉忉着“死老倔驴”,一面也跟过去了。晚上辛旺一个人守在那屋子里。

  村子里算上辛旺总共十五个人,而那十四个人竟是属毛驴的。名义上辛旺是他们的首领,可意见不一时他就成了光杆司令。这里不是部队,而是二足动物与四足动物之间武力加智力的游戏。皮休夫妇把辛旺撇在他的房子里,自己踅到堂兄家去了。他堂兄一家人全被狼群毁了。

  辛旺控制不了毛驴们,只好静观其变。没事时躺在炕头与枕头拉饥荒。后晌的天气又高又爽,辛旺一点困意也没有,觉得皮休家的草辫子好玩,便照着那样子续掐了下去。掐了四指长,难看得要命,再拆开重掐……

  这时狼的呜呼声在不远处挥扯起。这是战斗警报,辛旺赶紧在枪膛里填好药,枪口装上散砂。拽开院门直掼出去。

  事实上这次皮休他们占了便宜,狼群在大白天丢下三具尸体败走了,这十五个人还是十五个。这算个不小的胜利。可辛旺的内囊不好过。人可以玩阴的,狼不可以吗?它们会甘心自己的失利?

  晚上每个人喝了一斤以上的土制酒,以示庆祝。辛旺也喝得不行不行的。

  其实晚上才是最危险的时候。这个他们早知道。可他们觉得狼群不久就要完蛋了。其实那晚,山神都看见发生什么了。

  后半夜黑净净,连风都像影子一样凝厚住了。皮休家的出恭去,回来时看见“皮休”也走来出恭。她咳嗽了一下,可是他还是走近,一手搭在她肩膀上。

  “他”现在酒醒了!一定想干她!因为这实在是个值得欢庆的胜利!对莲花村的皮休他们而言。

  于是皮休家的悄悄说:“我们到炕上吧……”可她摸到温柔柔的绒毛时,其实脖子差点儿被另一个“人”拧断了。一切太晚了,又有两个“人”上来吮吸她涌出的畸紫畸咸的血浆。她只叫了半声,因为后半声嗓气没经过她的声腔,已由另一个通道里漏出来了。女人的倒地发出响动,被皮休听到了,连摘心挠肺的血腥味都逼进屋子来了。可屋角的枪膛却是空的。院子里的“人”一齐冲进屋子来……

  辛旺一脚踹进皮休堂兄阴漆漆的主屋时。皮休剩余的半口气,只够他说四个字:“为——我——报——仇。”

  一夜间莲花村的人全死了,被胜利的醇香醉死了。他们是被从地道里钻进来的狼咬死的。辛旺之所以没死,从本质上讲他不算莲花村的人。狼群只要莲花村人的命。只要屠杀过狼崽子刽子手们的命!

  但辛旺的灵魂。他的灵魂跟那十四个人同气连枝的。如果他能活着走下山去,会把莲花村的故事发扬光大。那十四个人就是莲花村最后的英雄。

  十四个人,十四座坟墓,耗费了辛旺七天时间。他得让每位英雄体面地走好最后一程。

  它们同样可以通过地道袭击他的,但是没有。第八天的凌晨时分,狼群的哀号声在皮休院墙外长嚎不休。此起彼伏着像出殡时所有人的悲歌。辛旺心惨得想哭出来。

  它们在告诉他,莲花村是它们的。谁也别想夺走。还想叫他今天就从莲花村滚蛋,永远不要再回来。他憎恨这个落后的村庄没有听从他的奉劝,憎恨没有称手的武器来应付这群乌合之众。

  血染的曙光浇洒在莲花山的轮廓时,绝望的辛旺走出皮休的院落,锁好了大门。可他没有下山离开,而是越过村后坟场的交界线,朝像后院一般深切的莲花峰扑去……

  9最后一搏

  现在除了饥饿,枯井里的辛旺什么都想拥有,也什么都想想个明白。就是死也愿意死个明白的!

  那个他找了一个多月却只留下手印的人;那只未曾谋面的首领狼;那个神秘的被烧死的巫师,人们为什么诅咒他,他为什么像魔鬼一样缠着莲花村不放;想着阿布七岁时不舍的笑颜;还有皮休,对辛旺从心底里敬佩而产生的笑色——那次在山林里行动时,皮休睡梦里的磨牙把他吵醒,辛旺看见一张卸掉面具后丑恶的脸庞。好在那时他的眼里没有杀气,不然,他可以做恶狼们的首领了!想了这么多,为什么我不从这里出去呢?辛旺太想站起来了。这需要另一条高挂在上空的铁腿。

  突然,男人的唇边漾出一汪得意的波纹。他从绵软的积叶上爬到那条两天来摸都没摸过的四七步枪边。

  呯——莲花峰上传出第一声枪响。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那条铁腿终于从打断的枯干上跌落下来。辛旺愿望的第一步成功了,他站了起来。捕兽井的壁沿上琢有现成的人工脚窝。辛旺只需三步的助跑,而后再一步步攀上去。

  这在以前根本不算什么。可是现在他做不到,五次三番都做不到,他虚脱了。那条铁腿比想像的还沉。他需要一顿饱餐,不然半顿也行。男人的目光落在那只死去了的山鸡上。辛旺扑上去,一根根拨下它那羽毛……

  辛旺重新看到了太阳,以及莲花山的主峰。连带也看见的是五十米开外的归和羽。辛旺端起枪口,描准了其中的一只。可它们俩没有花费躲避的力气,安祥着友好着看他。

  “操,别指望我下次会放过你们。”凝固了半晌的表情,辛旺疲乏地垂下枪口。在敌人饮弹安息前,他不想欠敌人什么。

  辛旺夜里在皮休的床上失眠了。这些狼并没他想像中那么凶悍。它们一而再,再而三地避讳着他和他的枪支。它们想让他知难而退甚至救下他的命。而辛旺是个被莲花泉水渗透过的人。阿布的生身,沙朗的骨肉,五十二条村民的血肉之躯,还有狼塚上留下手印的人(他怀疑那个人如果真存在过的话,那么现在已然消弭在狼腹中),足以让他发出最决绝的吼声。他必须把剩余的九十一发子弹射出去,为所有惨死在莲花村的人送行。

  辛旺带足了所有的子弹,带足了两天的干粮和饮水。他现在对它们已了如指掌,他不想再耗下去了。上山前他得在坟场逗留一刻。

  辛旺终了才相信一件事。那个首领狼真的比人聪明,它先于他来过坟场。那个所谓的人也来过了,狼塚群里新添了的三个土坑说明,那是为它们自己准备的。狼首领估算出辛旺要誓死一战的决狠,也要与辛旺来个抬棺决战。一双男人的手印清析的留在新塚旁。那男人还活着,活在三只恶狼那边!

  战斗就发生在莲花峰上。首领狼还没出现,但归和羽却突然出现在五十米的射程之内,没有遮挡物,它们平均地分配在辛旺的前后方,脚步稳健,神情冷峻。正是与他平分秋色的对手。归和羽双剑合壁,未逢过敌手。但从这阵仗看,这两只狼使出最直接,也是最惨酷的一招:玉石俱焚——牺牲其中的一只,另一只在对方举枪,瞄准,扣机,转身的时间差内,迅疾地扑上去,扯烂这杀手身上所有的软组织……

  而辛旺没得选,他只能照办。举枪瞄准扣机一气呵成。猎人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再次转身的妄想,因为对手太优秀了。他只寄希望于千均一发的子弹不要错过像莠绒一样柔软的皮毛。仅此而已。

  枪声酣畅地响起。归如愿地倒在辛旺的枪口前。表情没有任何痛楚。似还略带一丝快意。就像在教授一个辛旺还没理解下的寓言。它的妻子一定偷袭成功了。

  但辛旺依然活在原地。像个面色苍苍的傻子。——不可思议的是一束疾风过后,羽的尖牙和利爪上没有沾染一滴血渍。他的后颈没有一丝疼痛。

  也就是一通犹豫的瞬间,羽化作一道清烟逃向峰顶。

  辛旺成功了,可他无法容忍这毁灭尊严般的饶恕。照着羽逃跑的方向狠狠地喷射子弹。

  莲花峰顶有一个高敞的洞口。神武的首领站在那里,等候着辛旺的莅临指教。就像传说中那样,它有一头马鬃似的,长披至腰间的毛发,有着人类可以思索的大脑。有着履岩飞步的俊健四肢。它目光如电,可遇不可求。辛旺一下子想起阿布天真不屈的童贞。愤怒的自动步枪端平了,随着枪身的颤抖,尽责的子弹脱颖而出。

  狼倒了下去。

  可那不是首领狼,而是羽。羽从斜刺里跃出,挡住了破空呼啸的子弹。

  辛旺黯然的心一纠:羽,你该跟我单独决斗而死,而不是这么无谓死去。悲凄凄的首领狼没有理会这个失去人性的杀手,而是奔到羽的身边,拿湿润的鼻头嗅遍她的全身。

  这时枪响了。

  是辛旺击中的它。子弹打在首领狼的胸口。

  辛旺又见到了唤起他亲性的眼神。那个神机妙算的首领轻易间倒了下去。那眼神像把烙红的铸剑,一丝丝褪去原有的色泽。悄悄然暗淡了。辛旺并未打算射杀首领狼,就连羽的死也似乎跟他无关。他只是端起了枪头,瞄准了它们,可他的手指却不听使唤地扣了下去。要知道,这是整个狼族里辈份和智商都超级优越的勇士。若论资质,它们中的任一位都足以和他辛旺比翼齐飞。而他竟没遭到那种发挥水平的抵抗!

  在洞口,辛旺发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躺着的首领狼,像发现宝藏一样抓向前方的手臂,和人的手臂一般无二。进而又发现它的脚,它有与人一般无二的双脚。辛旺心底擦过一道闪电:刚刚射中的不是一只狼,而是一个人!一把掀起那马鬃似的长发,那双定格了眼睛太像阿布的了。这,怎么可能?阿布早就死了,十八年前他就被吞进狼腹里去了!

  阿布——辛旺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迷茫,他希望他看见一个活的阿布,而不是亲手打死的阿布。

  山洞里似有人住过的痕迹。可是鱼腔一样空旷的地方显然没有多余的东西,没有想像中的茶碗衣箧。只在一个神龛样的平台上铺就一张梅花鹿皮。

  也许太显眼了,也许只有那么一件东西可以搜索到。山洞里光线很好。那是一套联装着各色铅笔的十六开装帧精美的老字体画册。依稀在封面上用钢笔写下的陈年字痕,是一个人的名字。他认出了它,而且认得写那字体的主人。

  10画册

  二十年前一个上午,部队在纷飞的雪片中唱着军歌开拨了。包括戴着红花的莲花村后生们也要随部队出发。阿布因为年龄过小托付给了沙朗夫妇。临别时除了二十三块银元,还有辛旺交到阿布手里的,辛旺亲笔签着小阿布名字的一本画册。阿布虽不识一字,却喜欢拿树枝在地上画各种小动物,眼瞅着栩栩如生。辛旺希望阿布把眼中的世界全部留在画册里。阿布含泪抱着它,一步一步,跟了辛旺四里山路才折回。

  ……精壮的男人站在莲花峰巅,望向噬血般的斜阳。那个狼首领,那个留下一双手印的男人,还有死去十八年的阿布,是同一个人。精美装帧却略显晕黄的画册垂落在地,干爽而幽橙般的内页抖撩起来。冷风呼过,唿啦啦作响。每幅页面上是都有一幅不尽相同的仿素描色彩。

  辛旺把它捞起,打开第一页。幼稚的画笔清晰地展示了一幅战斗场面:山上镇守着一伙凶恶的土匪,山下有一队红军正在激烈地进攻。为首的是正是当年的辛旺模样;而山头的土匪头子面显惊慌之色,看来败局已定。那人的模样正是当年指力布。

  第二幅,画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女人泪流满面,正把一锭金子吞下肚去。不远的地窨里一个小孩子仰望上面,怆然落泪。看来那小女人就是沙朗口中的小寡妇,那小男孩是她的儿子,也是当年的阿布。

  第三幅画辛旺一看就明白了,是他落在红军手里,老沙朗替他求情,辛旺认他为弟的场面。

  第四是幅辛旺更忘不了:正是当年红军开赴雪山,兄弟离别的场合。

  可是到了第五幅画,就似是而非了。它像在回忆着什么年久失传的古故事:一位老者被场大火烧死,周围是些要置他于死地的村人。一个男人连夜跳窗逃走。一对母子被土匪抓上山寨去。画面里曾经出现一个面目憎恶的年轻人,两道法老式的鼻唇线酷似皮休。但皮休怎么可能和土匪一伙呢?这令辛旺百思不得其解。

  辛旺倒是听说过关于烧死一位恶毒的老巫师的故事,老巫师和老族长是不是一个人?,那逃走的男人是不是他的儿子?,那母子是不是他的媳孙?但被抓走的母子俩儿一看就是阿布和他的娘。

  第六幅,那个面目恶憎的人,带着众人到山林里去搜捕野狼,带回来五只狼尸,有人上前阻止。那两人看来像沙朗夫妇。唔,山神!那个恶憎的家伙的左手食指少了半截,他就是皮休!

  第七幅画面很凶惨,一对老年夫妇和一个八岁大的孩子被村人们绑到野狼出没的山林里,那对老年夫妇活生生被赶来的野狼打了牙祭。

  第八幅,野狼正要对八岁小孩下口时,另一股深山里的狼群出现了,它们赶走了原来的野狼。救下了八岁的小男孩。当然,他就是当年的阿布。

  第九幅,是男孩跟一只刚生下的狼仔玩耍的场景。饿了他就跟小狼一起吃母狼的奶,那小狼长大后,成了归的模样。

  ……

  第十八幅,那男孩已长到十几岁。他四肢走路,不言不语。跟其它的狼一样,仰着脖子朝天嘶嚎。

  那时两股狼群发生了火拼。双方各有死伤,归失去了父亲,而男孩则被母狼推上首领的位子。依照他的主张,整个狼群移居到莲花山主峰的深处。不再参与人狼之争。

  ……

  第二十一幅,那个可恶的皮休又出现了,他领着不知死活的村民找到莲花山主峰,杀死了它们中的三只。自此头领阿布立誓,与人类血拼到底!

  ……

  第二十三幅,首领狼阿布命令狼兵们打通一条与莲花村相连的暗道,派狼兵日夜巡逻。莲花村有风吹草动,阿布就预先得到了消息。这让莲花村人吃了大亏。

  第二十四幅,画着一个外乡人来到这个村子里找人,可他遇到是的恶人皮休,画面中,狼首领阿布流泪了。它认出了当年的哥哥。可他已形同异类,无法再与哥哥相见。

  ……

  第四十二幅,也就是莲花峰最后决战的场景,善良的狼首领阿布,决定成全哥哥,让辛旺成为整个莲花山的霸主。画面中它在劝导另两只狼——归和羽,让它们离开莲花山,另谋他处。归和羽不答应,它们从小跟阿布一起长大,它们愿意跟他同生共死……

  所以,第四十三幅,增加的三座新塚旁,有一个男人在啼哭的画面……

  辛旺看罢悲恸涟涟:阿布弟弟,哥看错了人!你的仇人是皮休,他烧死了你的爷爷,逼跑了你的父亲,害死了你的母亲,是他杀害了沙朗夫妇!但我助纣为虐,帮恶人们杀了你,灭了你的整个狼族。山神啊,你都看见了吗,我才是罪人!你惩罚我吧!

  辛旺握起画夹里的画笔,在画册上勾抹出第四十四幅图画:坟场的狼塚又添了一座坟茔,它是第七十三座。

  辛旺对着流泉发誓:画册里的故事,只关乎他和阿布两人的;莲花村从此不再留下任何故事,尤其是关于人和狼的。

  11尾声

  有一声枪响,迎接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莲花山从此进入酷寒期。

  一股终年不息的泉水从一眼石缝里涌出,升腾着袅袅白气,流经这片讨伐疲倦了的坟场后,一滴不剩地钻进另一眼石缝里……

    

责任编辑:朱耀军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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