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云儿

　　1.

　　富华小区的物业公司招聘保安，云儿就去了。人家笑她，说你是女人呀！

　　云儿满脸严肃，指责他们歧视女人。她说，我给你们白干，行不？

　　那负责招聘的头儿瞅住眼看她，奇怪地问，那你靠啥吃饭？

　　云儿坐下，像是要叙家常似地说开了。鸡不尿尿有去路呢。我是看上你们门口那间房子，哦，就是保安值班的那间。我要来了，就不用保安在这儿辛苦。我黑天白日的守这儿……

　　哎嗨！那头儿来兴趣了，追根问底，讨她的想法。

　　云儿腼腆的一笑，说有啥想法呀，我个乡下女人进了城，头就暮了，只图赶紧寻个落脚的地方。我瞅着小区这么多住户，买个油盐酱醋什么的，没个方便的去处。在这儿开个小卖铺，也许能挣钱呢。所以我不要你们的工资。

　　那头儿把大腿一拍，高兴劲儿象是要溢出来。他说，人心里都有杆秤，都知道两多一少。我立马去把你的想法向领导汇报。他笑着对她说，这是个大好事呀，准同意呢。啊，哈哈哈！他忽然想起，她还没登记呢，就拿起笔问她，会写字吗？

　　云儿在这座城里跑了几天，知道了一些招聘常识。她逮住笔只写了云儿两个字，却又搁下了。

　　头儿愣了。问，姓呢？

　　莫。

　　呀喝！没姓？野百姓不是！

　　哎呀！云儿有点烦了。她说你大小也是个头儿，在这儿盯事，连百家姓也弄不清，还讲究……她不知道是故意拿大话激他还是咋的，语气明显地给力，她说，姓莫，是莫非的莫，懂不？

　　哦，姓莫，叫云儿，莫云儿。那头儿一念叨，笑了，说你这名字也太玄乎了！他叫云儿再填家庭地址什么的，云儿把嘴一撇，说八字还没见一撇，你心倒比我还急呀！等你请示成功了，再办手续得成？你快去快去。那头儿觉得这女人心计怪多，可蛮有道理，就拧身要走，却又对她说，那你做人可要实在点，别像你那名字，云里雾里的……

　　云儿别了他一眼，笑了。

　　2

　　云儿的事真办成了。

　　小区居民蛮支持。他们把自家早想处理掉的老床头床板、锅碗瓢盆，甚至衣物杂什一件一件拿来，云儿的家就撑起来了。14平方米的房子，隔成两段，里面4平方，她说她一个人住，刚好。外面10平方，靠隔墙立起用砖柱和旧门板支成的货架，生意就开了。虽然也是烟酒副食，生活用品，可偏向居民应急需求，居民感到方便了许多。比如，炒菜呀，油添进锅里，却发现没盐了，赶紧打个电话，云儿就飘上来，能把盐给你撒到锅里，完了笑哈哈的告你，要啥只吭声就是了。

　　不过，保安值班室的牌子还是要挂这儿的。那两个在门外执勤的保安困了、

　　渴了，常进云儿铺子里洒脱洒脱，云儿给他们准备的有不很贵的香烟和茉莉花茶，她说都是自家兄弟，互相照应着点，我操心着你们的事，你们也关心关心我的生意。铺子既是保安歇息的地方也是办公室，那台电话是公司安的，当然接电话的主要是云儿，她对公事很经心。那天一大早，就有几户先后打来电话，说昨晚楼道里有只猫哭，把人心瘆得呀，睡不着觉。云儿赶紧招手，把执勤的保安叫进来接电话。不大一会，公司派人四处寻找，终于发现上水管道里卡住一只猫。管道工拆开盖面救了猫，安了民。可居民们夸的却是云儿，说她的责任心强啊！

　　年终浮华小区被社区评为和谐小区。公司要奖励云儿，在员工花名册上找不到她的名字。领导问当初负责招聘的那头儿是咋回事？那头儿硬说云儿登记了。他倒责怪起公司来了，说当初公司的意思是，她占公司的地儿给自己开铺子，不让她办正式员工手续。她的个人信息就一无所有。那头儿想着还笑了呢，说这云儿真象朵云，不知道是从哪儿飘来的！

　　云儿用“好”把自己留住了。

　　她的杂货铺朝南开着。东墙对面有一片高层楼群建筑工地，好几百农民工在那儿汗流浃背。云儿怜念他们，也想着自己的生意。她向公司申请，在东墙开个窗口，说那些下苦的人，饥了、渴了、烟瘾发了，买个饼干呀、矿泉水呀、烟呀什么的方便了不是！公司领导就觉得这女人不简单，就跟她开玩笑说，你是阿庆嫂，啊？云儿笑的呀笑的，说我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呀。领导故意说，生意做大了，到时候公司可得破成！云儿很干脆，说只要头儿不撵咱，啥话都好说，好说好说。

　　3

　　来包烟。

　　东墙的窗口刚打开，还没有贴上瓷片，就来了买主。

　　哎，来了！云儿正忙着渗瓷片，她两手湿漉漉的站起来笑嘻嘻地问，要啥烟？

　　简装猴王。那人手里捉着2块钱。他穿着的脏兮兮的工作服上也没个口袋，满脸的窘气，有点谦卑的回答，

　　云儿心里“啊”的一下，觉得他可怜巴即的。她想给他取包好点的烟，就只收他手里那两块钱。可忽儿又觉得不妥，一来是不能乱了行情，二来呢，这人情世故，也不能随随便便。她递了烟，收了钱，却找给他两毛钱。

　　那人脸上刹时起了浪花，笑里充满了被看得起之后的感激。他伸出一双粗糙的还沾满灰浆的手，说还找啥呀，别处不都卖两块钱吗？他看了看自己身上，又说，我往哪儿装呀！

　　云儿断定他是个农民工，而且对面工地满是这号人。她于是说道，该咋的就咋的。这点钱我给你留着，下次来买这烟，就只拿一块六不是。咱这铺子小，成本不大，货便宜。欢迎你，哦，还有你们那些伙计们光临！

　　那人忙哈着腰，退着要走。他说，一定，一定！

　　云儿摆了摆手，就赶紧蹲下来又给匠人渗瓷片。

　　4

　　猴娃。

　　猴娃。

　　猴娃，猴娃，猴娃……

　　他们买的都是猴娃。

　　工地上的农民工把简装猴王烟简单的叫成猴娃。

　　起初，云儿觉得好笑。后来她越想越觉得有意思。这里头包含着多少对炎凉世态的深刻认识和勇于表达以及无奈的幽默啊！云儿自己却从中获取了利益。只便宜2毛钱就把工地上那些省吃俭用的买主都拉了过来。她心里很感激头一回在她这儿买猴娃烟的那人。他是哪儿人呢，咋恁实诚？

　　有天早晨，云儿在铺子里悠闲地坐着，忽而听着工地那边吵吵嚷嚷地。她从窗口望去，只见那人举着一只血淋淋的手朝她的铺子跑来。云儿忙跑出铺子去看。那人却站在窗口，血一滴一滴的淌。云儿一把拉了他，说还不赶紧进屋。那人拗着说，不进去了，就隔窗包包，工地那边没人。云儿不容分说地拉住他只是走，门口巡逻的保安见状也不拦挡，还说赶紧往诊疗所去嘛！

　　云儿心中有数。她好象当过护士，也好像事先准备好的。她进了她那4平方的内间，取了红汞，熟练的消毒，然后给伤口涂上一层云南白药，再撕开创可贴敷上去。又听得嘶一声，一绺纱布就架在了那人的脖子上。云儿把他的手从纱布绑成的圈里掏出来，说要架上几天呢！

　　那人觉着比进诊疗所还医治得好呢，就非常客气的叫了一声大姐，问道，多少钱？

　　云儿脸刷的一下红了，说啥钱不钱的？你看你，工地干活，咋不小心呢，痛不？

　　那人憨憨的一笑，说不要紧，手碰到搅拌机上了，只是碰破了皮。

　　啊，搅拌机，那转的多快呀，碰一下，了得！云儿心里惊得发软，就说那你进里屋躺会，让手上的血流顺了着再去上工。

　　哎呀，哪成？那人急了，忙说，大姐，工地离不开人呢！

　　云儿深深的瞅了那人一眼，明显地感觉到他比自己年龄大，就笑着问，你属啥？

　　属鼠。

　　啊，这不对了，我属虎，小你两岁。云儿纠正说，你一个劲姐呀姐呀的叫？怪道来我这脸觉得烧烧的。她推那人进去，说索性躺会，紧慢不在这一小会。我去工地给他们说一声，哦！

　　好久没闻到女人味了。那人一踏进里屋心就醉了。可他无论如何躺不下去，干净似乎跟农民工格格不入。

　　云儿笑了，知道他是怕把床单弄脏，就扯下那块盖货架的塑料布要铺到床上。她进，他出，窄窄的地方，两人就碰，就碰，碰住了。云儿那对绵软绵软的奶子被他美美的碰了一下，他立即羞红了脸，说对不起对不起。

　　有啥对不起的？云儿那奶子猛乍忽闪了一下，脸上也泛起了红晕，她心头肯定起了波澜。可她却若无其事地说，碰就碰了，倒有个啥嘛！你得赶紧躺一会儿，躺一会儿。

　　5

　　那人从此就钻进云儿的心。

　　她想，那人咋恁本分？本分人就是好人，男人可以交往，女人能够托付终身。有阵子买主少了，她就盼着他来。盼着盼着，身上有时热乎乎的呢。她又埋怨自己，连他姓啥叫啥，家住哪儿，都还不知道呢，可就起了情，哎，我这啥人嘛？骚女人不是！

　　云儿娘家父母早已过世，日子由哥哥撑持。云儿念书念的挺好，她哥说供女娃上学是赔本事。云儿差4分没考上大学，哭的呀哭的，哥却笑了，说才好呢，考上了哥也供不起呀！本村有个小伙叫天佑，都说他笨的念不进去书，可人家做生意把钱挣了。云儿他哥就瞅实了他，要云儿嫁了去。婚后云儿泥里水里，风里雨里地奔忙，那女婿白痴痴的不管。可头一胎生下个女娃，他就骂她是啥球本事，连个牛牛娃也不会生！他说咱接着整，我就不信整不出个小子娃？第二胎还是个女孩。那二球女婿骂云儿是个瞎胚子，种下谷子长迷子！他吼叫着说，生生生，生不下小子娃不收兵……！

　　云儿的心凉透了。

　　她于是飘着出来了，心里藏着别人弄不清的秘密。

　　这个野男人（云儿经常想着那人，就暗自管他这么叫）把她的心搅得乱的。她说她想到他就想到自己那个家、那男人、那两个娃，眼泪流呀流呀，流着流着不知不觉的就干了，那是人说的眼泪往肚里流了……

　　云儿在人面前总是喜眉笑眼的。

　　买包猴娃烟。

　　这不，来人了，工地上的，她立即精神焕发，又说又笑地问：

　　这几天咋没见给搅拌机供料的那人来呢……？

　　哦，你问的是老吴！

　　云儿显得有点兴奋了，她笑着说，哦，他姓吴。她又问，叫啥？

　　吴喜纯。

　　云儿把手拍的哗哗的，叫道，这名字好，好，跟他这人一样！

　　6

　　吴喜纯的烟瘾不大，属于“抽撞烟”那种。云儿约莫着他买的那两包猴娃烟早抽完了，就揣了两包烟，装作关心他手上那伤好了没好的样子来到搅拌机旁。我的天哪，他半个身子在机舱里塞着，两手使劲儿掏着凝固在舱壁上的混泥土，嘴里不停地哧哧的叫。

　　云儿脸上的颜色都变了。她拥了他一锤，道，你不要命了？

　　喜纯拧身见到了云儿，喜的呀喜的，却问道，你咋来了呀？接着又钻进机舱干活。

　　云儿气的呀，心想这男人咋这么没情性呢？人家女人心谦谦来看你，你就问下这么叫人心凉的话，可又钻进那阴司洞！她一把拉了他，骂骂咧咧的道，你二杆子了不是，手上的伤还没有好利索，就弄水泥活？一腐蚀，感染了，破伤风，要你的小命呢！

　　喜纯似乎感觉到了女人心痛的那种幸福，他憨憨的笑，说不这样弄咋办，吃啥，喝啥，过日子凭啥？云儿把那两包烟塞给他，他感激的说，回头给你钱。

　　钱钱钱，光知道个钱。云儿故意生气着要走，并说，我去找工头，不敢叫你这样拼命。

　　云儿一走，喜纯心里空了。他不知道该咋干了，索性拆了包猴娃烟，坐下来抽上了。

　　老吴啊！工地上人多眼杂，云儿刚走，工友们就凑过来寻开心，没看出，有相好的了呀！

　　喜纯脸都憋红了，说别，别糟践人家，人家只是怜念咱。

　　大家哄的笑了，骂喜纯是个大傻冒，说女人都寻到面前了，还闻不来香味，啊，哈哈哈哈……有人喊叫着，让喜纯发烟，大伙儿帮他品味儿！

　　7

　　老吴跟浮华小区小卖铺的老板好上了。消息在工地上传的五花八门，酸的甜的，神乎其神。

　　来小卖铺买东西的民工一拨又一拨，云儿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云儿感激吴喜纯无形中帮了自己的忙，高兴自己来了好运气。可她担心物业公司会不会来破成？

　　怕怕处有鬼呢！

　　果然那天早上刚开门，当初负责招聘的那头儿就来了。

　　云儿取了蓝盒白沙烟，笑着说，吆，啥风把领导吹来了……？

　　那头儿在柜台前的连椅上坐了，翘起二郎腿，一脸委屈地说，你别这么着把我往里装呀……！

　　云儿心里明的跟镜一样。她知道来者不善，说这铺子办了也不是一天两天，公司领导来我这儿也不是一回两回，和谐小区的荣誉是谁给你们挣下的？你来是啥意思，咋可就把你装了进去？

　　那头儿听着话味不对，赶紧缓和气氛。他转过身取了那盒好烟，拆开取出一根抽着，顺手装进了自己口袋，然后一笑说，问题是招聘时你没登记，这责任不是在我身上嘛？到现在你也不是公司员工呀……！

　　云儿急了。既然不是你们的员工，凭啥奖励我？

　　那头儿香香的吸了口烟，说那是公司领导的事嘛！公司领导这会让我找你谈话，意思是你得按月交房租。

　　咋麽个交法？

　　嗨，这有行情。你这14平方米的房子，在这还比较繁华的地理位置，一月的租金至少1500元。

　　我的妈呀！这麽小的铺子，连我卖了，也挣不下这麽多钱！云儿把柜台一拍，眼睛一瞪，出了铺子门，摘下那牌子，拿进来问那头儿，那你们的保安值班室一月该交多少钱？

　　那头儿吸了口冷气，心想这女人厉害呀！

　　云儿又道，既然是值班室，我就是值班员，月工资谁说过，啊？你还给我谈话？你去，叫你领导来……！

　　那头儿象是无话可说了，坐那儿抽开了闷烟！

　　8

　　猴娃烟。

　　呀，你个死鬼！云儿见喜纯来买烟，心头一紧，埋怨说，又是好些日子了，不见你来？

　　喜纯递给她十块钱，叮咛说，把上次你给的那两盒烟的帐也算上。

　　云儿瞪着他说，你跟我就这样省份，啊，怕我占你的什麽光，咋的？

　　喜纯就不自然了，说哪儿呀，你也不容易。他欲言又止地问，听说，公司让你交钱呢？

　　云儿心里一喜，这男人关心起我铺子的事儿了，忙问，你咋知道？

　　喜纯往她跟前一凑，低了声儿说，在你们门口站岗的一位保安，他有个熟人在工地上，他给他说，公司研究决定，你每月先按1000元交。

　　云儿的心立即沉了。她让他进铺子里说话。

　　哦，我不进去了，工地上忙着哪。就是这话，我先悄悄捎给你，思想好有个准备。

　　你不愿意进来了就永甭来。云儿生气了，故意说我的事不用你管。

　　喜纯就磨磨蹭蹭的进来。他根本就没有料到，云儿就像是在难处遇上了亲人、知己，她爬在他的肩膀上呜呜呜的哭，一会儿还喃喃地说，我看这铺子，八成，开，开不，成了！

　　喜纯拘束的一动也不动，他说，那你咋办？

　　我想跟你走！

　　喜纯拧开身子，吃惊地望着云儿，说你不敢胡说！

　　云儿拉条毛巾，檫了把脸，很冷静的样子说，谁胡说了？我记的很清楚，那回你在我这儿吃饺子，你说过，你还没有媳妇……

　　可我……？

　　你咋，配不上我？云儿揣摩着喜纯的心思说，你肯定这样想，是吧？

　　喜纯不住的点头。他绊絆磕磕地说，你不，不知道，我，我连个家都没有！我是过继到我叔父家的。后来婶子生下了小子娃，就不稀罕我了。这会他们都抱了孙子，我，我还不知道媳妇在哪儿？叔父说，父欠子的妻，可他不是我父，这媳妇嘛，就靠我自己挣。我就老在工地上拼命的挣钱……

　　云儿搬住喜纯的头，脸对脸地说，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原封小伙子，只要你不嫌我这二婚……她追住问他，嫌不？嫌不？

　　喜纯不住的摇头。

　　云儿接着说，这就对了。人一辈子成家过日子，只要遇上个好人，保准过好日呢。咱凡人嘛，不就图能把日子过好？

　　喜纯的心叫她摇实确了，就问，那你说咋办？

　　云儿诡秘地一笑说，你看你那傻样，咋办？他她对他耳语道，今晚上你就把我这现成的媳妇先睡了，然后咱把铺子里值钱的货物一收拾，半夜起程。拿不了的货，剩下来，全当给该死的公司交了点房钱……

　　喜纯心里热燥的满头是汗，他实在是把握不来事向啊！何去何从？

　　云儿骂道，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去去去，晚上来！

　　9

　　第二天上午，当值勤保安发现人去铺子空的时候，云儿驾着喜纯已经飘出了东潼关。他们连人带货物的，雇了辆昌河面包车，这会驶入西郁高速。

　　初秋，豫西平原绿汪汪一派生机。云儿心驰神往忘了过去，憧憬着未来。她嘻嘻的，觉得老人说得有道理，退一步海濶天空。我这已经是退了第二步了。第一步，从那个家里出来，就办了铺子，挣了些钱，落了这麽多货；第二步，毅然决然退出铺子，眼界就这么宽了呀！这地方不错。她望了望喜纯，这人也好！她有点按耐不住心头的激动了，坐过去悄悄对喜纯说，回到你家，咱就抓紧办手续结婚，哦！

　　喜纯这会儿正愁着呢，万一叔父不认这门空里来的亲咋办？他就淡淡的回答云儿，回去了再说嘛……

　　云儿扫兴，说你个男儿大丈夫，咋软溜蹋水的。人家一个女流之辈，舍身带本的跟着你远天远地的来，你倒似没个主意了，咋的？

　　唉，我是怕……

　　怕啥？

　　我叔父那儿节外生枝！

　　啥？你叔父！云儿瞪起了眼睛，说他傻了不是？白捡回个媳妇，还带回个铺子，他不眼馋还倒怪了呢！

　　喜纯又憨憨的笑了，说我叔父毕竟是我的养父啊，这婚姻大事，得让他作主哇！

　　他作啥主？云儿说他不是叫你自己给自己挣媳妇么？

　　是呀。我这不是把媳妇引回来了吗？

　　云儿嘴一撇，说我是你挣得的吗？

　　喜纯却甜甜的说，人家这不是爱你嘛！

　　云儿躺在了喜纯的怀里说，我也不是没心没肺的女人。

　　我知道，我相信，你人心好，有头脑，我这辈子就跟着你。

　　云儿扑哧笑了，娇滴滴给他唱起了刘三姐，世上只有藤缠树吆，哪有树儿缠着藤……

　　车又把一大片一大片早熟苹果那红艳艳的景色传进他们的眼帘，他俩偎依在一起，象是在享受未来的幸福。

　　10

　　叔父和婶娘果然是欢天喜地迎媳妇。老汉说我一看就知道这娃是个走南闯北的有本事的女子；老婆说，常在外跑的女人长得倩。老婆嘴里直啧啧，这娃一进门，我就觉得心里舒坦。叔父笑的，说就不知道咱那侄儿凭啥能耐把这麽好的媳妇引回，啊哈？他叮咛老婆，一定要待人家娃好些，才能把她留住。老婆说放你的心，这娃性格好，不言不语的，心里有数。话少了是非就少不是？她反倒催老汉说，你倒是快点去找村主任开介绍信，让两娃先把结婚证领了。老汉就犯起了嘀咕，这女子咋就没根没底呢？咱跟人家村主任咋说呢？他就对老婆说，我明天先试探着给村主任说说。

　　喜纯把媳妇引回来了！消息很快在这偏僻的三村五堡传开了。村主任寻上门来祝贺，说喜纯在外打工把观念变了，敢把远处的媳妇往回引。他拍拍老汉的肩膀，说日后生下的孙子都聪明呢。老汉一笑吭哧着说，我，我这，正熬煎，熬煎着呢，这结婚手续咋办？村主任说，喜纯和媳妇来给我把情况说了，我让办公室开了个东西。他说着把那东西掏给了老汉。

　　洛北县婚姻登记所：

　　兹介绍我村男青年吴喜纯女青年莫云儿恋爱结婚，现前来

　　办理登记手续，请予审核办理为荷。

　　薛庙镇大吴村委会

　　x月x日

　　村主任补充说，为了保险，我还到乡上的民政所盖了章子的。没问题，叫两娃赶快去把事办了，我还等着喝喜酒呢。

　　办喜事这天，三村五堡的人赶来看热闹。叔父向众人夸说，自乐班是云儿自己掏钱请下的。云儿说让大家好好热闹热闹。婶说，今日个我老两口也是云儿特意打扮的，穿的这新衣服，是云儿从大城市带回来的。村主任称赞云儿把新信息新气象带到偏僻的乡下，并号召全村的大姑娘小媳妇向云儿看齐。云儿脸红扑扑的，她走到主任跟前，低着头叫了声叔，然后说，可别这样抬高侄媳妇了，侄媳妇还得求你办点事呢。

　　成么成么。村主任很开怀，他说，你有啥事尽管说，叔能作主的一定给你们作主。你说，要叔办啥事？

　　叔呀，你看我们结了婚，总不能都停在家里吃闲饭，是吧？

　　是呀是呀。主任不住的点头，问云儿啥打算。

　　听说你在县城的建筑上有熟人？喜纯在建筑上是轻车熟路，好赖让他去挣几个钱，这日子就活了呀！

　　村主任简直是要刮目相看这位外路来的媳妇了，他把手拍得山响，对看热闹的人们说，听听，人家还没入洞房，就想着过日子的事儿了！他对云儿表态，喜纯的事包在我身上！

　　入了洞房，云儿给喜纯念了一首诗：

　　城乡为一体，

　　命运靠自己。

　　共筑幸福巢，

　　花烛盟誓语。

　　喜纯说这诗好象专门给咱两写的，他问她在哪儿抄的。

　　云儿生气了，说抄，抄，抄，你也抄来我看看，真是的，不识庐山真面目！

　　喜纯楞了，说你会作诗？

　　咋，不信？

　　信信信，我的诗人！他抱住云儿猛亲。

　　云儿掀开他，说咱现在就开始盟誓语。本来应该是男人先说，我看你没准备，我就打头炮了。她说，等你在县城上班，我给你买辆摩托，咋样？

　　喜纯摸了一阵脑后勺，说不上个子丑寅卯。他盯住眼看媳妇，起了花心，坏坏的一笑，说我给你把根扎下！

　　啥意思呀，你？云儿不解的问。

　　明年你给咱生个胖小子！喜纯哈哈的笑。

　　云儿心里甜甜的，她打着他说，没看出你个老实巴交的人，坏点点倒不少，怪道人说，蔫驴踢死人。

　　喜纯扑上来说，坏就坏吧，入了洞房你就是我的了，啊，哈哈哈哈……

　　11

　　云儿在家门口开了杂货店，从城里拉回的那些货物很快销售一空。她盘算着，这些年还真沾了人家物业公司的大光。常言道，家有万贯，不如开个烂店。到目前为止，那铺子的底子就清出来了，净挣五万多元呢。这钱是我云儿这些年的辛苦钱，是我日后的私房钱，是紧火处的要命钱。往后，这杂货店的生意可就是这个家的了……

　　云儿正这么想着，喜纯的摩托进了院子。他摘下安全帽，先进店向媳妇打招呼。

　　云儿没问吃没问喝，嗨了一声说，你赶紧去镇上进货。

　　喜纯伸开手，笑着说，拿钱来。

　　云儿拉他坐下，有点郑重其事的对他说，从今往后，这店就是咱两的，甚至可以说是这个家的。比如说，平常的油盐酱醋茶，从店里拿，咋收钱，得计成本不是？再比如你一包一包的抽猴娃烟，也是成本。开店不算，等于白干。所以，你是家里的掌柜的，这店主是你，我只是个营业员。你进货咋能向我要钱呢？

　　打工生涯把喜纯的日子过得简单化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这样洒脱了几年。云儿闯进自己的生活里，他享受到了人生的乐趣和家的温暖，而这会却令他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承认人家云儿说得有道理，但他又觉得她心里头栽起了界畔，把她和这个家甚至于包括他，分得清清的，这对不对呢，他拿不准了，便诚恳地说，那我这回发的工资就不给你交了吧？

　　傻样！云儿笑着说，钱办了货，拿啥给我交？她又关心着说，得给你留着点，省得到时候想请三朋四友进馆子身上却是空的，哦！

　　喜纯心里又喜喜的，觉得媳妇待他好着那，就高高兴兴的说拜拜，我进货去了！

　　云儿叮咛，一笔一笔的，把帐记清楚。

　　12

　　云儿家被评为五好家庭。村主任心里笑了，还是那句老话，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云儿把这个家搞活了，提阳了哇!但是他主张五好家庭不再占好媳妇的名额。没料到全村的大姑娘小媳妇寻上门来，问他对云儿有啥成见？村主任莫名其妙，他说我只是想扩大先进面。大家七嘴八舌为云儿评功摆好。正说着，喜纯的叔父和婶娘来了，他们说，那就把我们家那五好让出去，无论如何也要云儿当好媳妇，得成？

　　不成，那也不成。大家又吵吵开了，说云儿的功劳和云儿的好，全体现在这个家上，不评五好家庭，她那个好媳妇就没分量嘛！村主任高兴的说，主要的是要看到开展五好家庭活动的现实意义。大家这麽较真，就是动力。希望我们村今后多出现好云儿！

　　云儿家双喜临门了！

　　这天下午，喜纯下班回来，云儿经管他吃着喝着，然后神秘兮兮的告诉他，完了进店里来，有个惊喜呢！

　　喜纯说，我还没进村就逮着风儿了，不就是五好家庭么，看把你神秘的？

　　你懂个屁！云儿刮了他一鼻子，说我还不知道你，操的是啥心嘛！

　　喜纯一时摸不着向，便狼吞虎咽的吃毕，进店催问啥惊喜？

　　云儿笑着抿着嘴不开言，深情的望着喜纯，仿佛在他身上寻找着答案。

　　喜纯悟着了。他顿时兴起一股心头之美，觉得这时的云儿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了，他扑了过去抱住她，揭开她的衣襟，快让我摸摸。

　　云儿掀开他，躲着说，这会能摸出个啥？

　　喜纯傻兮兮的笑，说这下给你把根扎下了！

　　13

　　云儿生下个胖小子。

　　虽说也管叔父叫爷爷，可叔父心里说那只是侄孙呀！他就多了个心病，当初没趁喜纯办喜事，把他两分开，这下把娃生到自家炕上了，日后此呀彼呀的，不好过活呢！给孩子办满月酒席时，云儿就看出叔父心中的不悦。那天喜纯下班回来抱住儿子亲个不够，云儿就说了，看把你高兴的，你去问问你叔父是咋想的？

　　他高兴呀！喜纯不假思索的说，丑娃这名字不就是他给起的嘛！

　　云儿嘴瞥着说，啥个丑娃，在叔父心里是愁娃！她指责喜纯老实得就跟傻子一样。

　　你胡思乱想了不是。喜纯又亲了一口儿子，说娃是丑时生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嘛！愁，愁啥？

　　愁你和你儿子要占人家一份家当。云儿把儿子抱过来说，丑儿争气，不吃嗟来之食，哦！

　　喜纯抽了根猴娃烟，笑了一下，说丑娃他爸也争口气。他瞅住媳妇说，咱申请庄基地，盖房！

　　云儿竖起大拇指说，你是红萝卜调辣子-----吃出看不出呀！象个男人，我没嫁错。

　　14

　　村小学因为生源不断减少而停办。校舍闲置，校园杂草丛生。云儿看中这块地方。既然当初考虑让各村民小组的孩子就近上学，那么现在办成商店，群众买东西不也方便吗？她找村主任。村主任像是瞌睡借枕头，忙说，权当你们给咱看那摊儿，村上不给你们开工资，你们也不用出房租。就这么着，住去吧，住去吧！

　　叔父高兴地提了串鞭炮，来为云儿哄房；婶娘买了几个碗筷，说是个讲究，下辈人搬家，要添筷子添碗呢！云儿拿出两千块钱，说谢谢你们这几年的关怀和照顾。叔父客气的推让了一下，说你看这娃多心的，就把钱揣进了怀里。

　　云儿占了座大教室，隔成两段。西边两间，一明一暗的套着，暗的是一家三口的卧室；明的则是客厅，人来客去的，挺方便。东边一间，朝着新修的通往各村民小组的水泥马路，就是云儿的商店。地儿大了，生意扩了。日用百杂，增加了更多品种，新开了生产资料项目。云儿不让喜纯上那累死累活的班了，她说咱这回开商店，就叫大吴综合商店，将来再把回收带上，这生意有得做呢！

　　喜纯不解地问，哪咱啥时盖房？

　　把钱挣饱了着，咋？云儿问他，不摊钱的房住着，你还弹嫌什麽？咱先住上几年再说。

　　喜纯憨憨的一笑，说就你鬼！

　　15

　　洛北县总结全县改革开放以来的发展变化，大力推广发家致富的经验，这时县广播电台播发长篇通讯《打工妹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一天，丑娃放学回家，哭着对妈妈说，班上同学骂你，说你没姓没名，跟云一样的飘，飘，飘到广播上去了。云儿觉得好笑，对儿子说，谁叫妈姓莫呢，妈的名字就叫云儿啊……丑娃用袖子把泪水一擦，说他妈有名有姓，他妈咋没上广播呢？

　　云儿噙满了泪水。

　　好多年了啊！云儿这时才觉得自己就好像是隐姓埋名的过日子。丑娃上学去了，她悄悄地钻进卧室，翻开只有她自己知道的那个皮夹，看那张户籍卡。那是她离家出走的时候，偷着从家里的户口本上撕下来的。

　　姓名：莫云儿与户主关系：妻出生地：甘肃省平安县大岗乡小曲村第四村民小组

　　出生年月：1978年11月11日文化程度：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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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云儿也不知咋的，还没办身份证，她就想着，有这张户籍卡，无论走到哪儿，自己都不是黑人黑户。他感叹到，这些年了，从西到东，几千里，自己挣钱，成家，有了牛牛娃，这张卡却没起一点作用。这世上人与人还是肯相信的，只是公家规定下的这手续那办法，有时候似乎就是多余的了。她立马想揉掉这户籍卡。可又一想，闲物就让它闲着吧，胡乱地塞进柜子里。她骂她原来的那女婿，是他把自己逼出来了。你嫌我生不下牛牛娃，我跟人家男人，不，现在是我男人，咋一生就生下个男孩呢？可见是你那种的问题。她想着自己那两个女儿已经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唉，娃可怜的，爸不好，妈又走了，这些年日子也不知道是咋过的……？妈想我娃呀！云儿哽哽咽咽的了，泪水不断地往出扯，她也不去檫，任它流呀流，让眼泪把这些年的委屈和她心中的这个秘密统统冲走。

　　16

　　那年暑假的一天，云儿驾着自己的儿子，骑着她给喜纯买的那辆摩托车，朝西驶去，永远的驶去！

　　那天吃毕早饭，云儿关切的对喜纯说，你该走了呀，不是要去给亲戚帮忙吗？

　　喜纯猛砸开了个莫名其妙的玩笑，他说我怕你跑了着……？

　　云儿心里格森一下，然后喊叫，丑娃，丑娃，拿根绳来，把妈妈拴住……！

　　丑娃笑了，说不用栓，我老跟着你呢！

　　喜纯放心的走了。云儿问，咋不骑摩托车呢？

　　就那点路，不用。喜纯强调，再说了，人家盖房，工地乱糟糟的，摩托放那我也不放心嘛！

　　中午天正热，云儿对儿子说，妈妈要出去办件要紧的事，你跟爸爸好好在家，听话，啊哦！

　　丑娃瞪起了眼，问妈妈要去哪儿？

　　妈妈训他，别这样逼着问大人的事。

　　丑娃到底是云儿的儿子，聪明着呢。他起了疑心，说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云儿已经是心驰神往了，他不容分说地叫儿子上车，嘟嘟嘟一阵风，娘俩就飘出了村。

　　云儿跑了，带着儿子跑了，全村人都不肯相信。村主任把云儿当成了一朵花，这下心里觉得丢了面子，他就说，云儿不是一般素质，怎么会离家出走呢？他肯定是谋什麽大事去了。

　　喜纯哭得死去活来，他说丑娃是吴家的根，是俺的命啊，她咋把娃带走了呢……啊，啊，啊！他翻箱倒柜的寻云儿留下的蛛丝马迹，他们准备盖楼房的30万元存折纹丝未动，只是平时进销货用的3000元周转金不见了。

　　村主任说，看看看，云儿要是有了外心，30万元能给你留下？放心，她一定会回来的。

　　三天以后，丑娃从天而降的回来了，他苦丧着脸对大家说，他妈妈把他整苦了，把他绑在摩托后头，让风儿忽忽的吹了整整一天，跑到一个很生的地方，天都快黑了，妈妈才问我这地方漂亮不，我说我饿，她才把我解开，进了车站旅社，连住带吃。我急了，缠着要回家。她就给我买了第二天的火车票，我这不就回来了嘛！

　　娃回来了，云儿怕是不肯回来了。村里有思想的人分析着说；可又有人判断说，才不是呢，娃是女人的根嘛！云儿能把娃放回来，就意味着她很快就会回来的。云儿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呀，不信？走着瞧！

　　喜纯喜出望外的发现了那张户籍卡。他说他终于知道了云儿的根底，非找到她不行。大家都支持他。村主任说，让村上给你开个证明带着。

　　经过三天的旅程和两天的跋涉，喜纯来到比自己村偏僻十倍的村子，站在一个破破烂烂的门口，那中年汉子出来问他找谁。

　　云儿！

　　那汉子的反应很奇怪，说云儿是谁呀？

　　喜纯一愣，急着说你咋会不知道云儿呢？

　　啊，云儿，云儿……那汉子大梦初醒般的，十几年了，她没了音讯啊……，你……？

　　我是云儿的丈夫。

　　啥？你胡说。那汉子有点生气了，他说，她早嫁人了，婆家就在这个村。他说我是云儿的哥哥。

　　喜纯心里清楚，云儿哄了自己，但他心里已经离不开云儿，忙掏出村上开的那份证明，说我们的孩子都已经8岁了啊。他恳切地叫了声哥，说让我去她婆家找吧。

　　云儿哥哥拦住他说，千万不敢去，他那女婿是个二杆子，知道你是……，会跟你拼命的！

　　喜纯疲倦的身子一下子给崩溃了，他于是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栽了下去，云儿云儿的呼唤……

　
作者：老旺（真实姓名：惠旺）通信地址：陕西富平县东塬新村90号（711700）电话：136191374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