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冰 第四章 临危受命

　　黄河经济开发区管委会三楼会议室布置一新。正面悬挂着大红条幅：高志远同志就职欢迎仪式。墨绿色的金丝绒窗帘把窗户遮得严严实实，好像从空中飞泻而下的瀑布一般。会议室的灯光全部开放，俨然置身于一个流光溢彩的世界。会议桌上摆放着芳香四溢的鲜花，花朵绽放，犹如含羞浅笑的少女。

　　开发区中层以上干部，个个西装革履，领带飘飘，在椅子上正襟危坐，神情庄重等待着。副主任贾胜利坐在主席台上，他个头不高，大腹便便，戴一副近视镜，镜片后面的两只小眼睛不停地眨动着，好像在竭力思考着什么似的。他伸出滚圆的手臂，笑容可掬地和市委组织部靳副部长、新主任高志远一一握手，并热情招呼他们在主席台上落座。

　　贾胜利拉过麦克风，来一段开场白：“今天是个好日子，人逢喜事精神爽，大家眼里都洋溢着喜悦和希望。现在，请大家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市委组织部靳部长和咱们区的新任主任高志远同志！下面首先请靳处长作重要讲话，大家欢迎！”

　　靳部长宣读了市委关于高志远任职的相关文件，最后意味深长地说：“黄河经济开发区这几年经过大家的共同努力，得到了飞速的发展，已成为我市一张靓丽的名片。但在快速发展的同时，也接连出现了一些让人不愿看到的事情。同志们，当年诸葛亮出卧龙，辅佐兵败南逃的刘备，叫做‘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我看今天高志远同志来到开发区，跟那种情形差不多。志远同志军校毕业，在部队从排长一直做到团长，不愧为一个优秀的军人；退役后他从市工业局书记，一直干到绿山县委书记，为人正直，工作有魄力，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今天他来开发区工作，希望在座的各位，精诚团结，协助高志远同志把开发区的工作搞好。这是市委的希望，更是全市人民的重托！”

　　会议室响起热烈的掌声。贾胜利站起来，不失时机地大声说：“我们大家早就期盼着开发区能有一个德才兼备的领头人。高主任的到来，将使我们的工作翻开崭新的一页，在高主任的带领下，新区工作也必将开创辉煌的局面！在这里我先表个态，只要高主任的一声号令，我贾胜利赴汤蹈火也再所不辞。我也衷心希望我们在座的各位，紧密团结在以高主任为核心的区领导周围，为建设一个繁荣文明的黄河经济开发区而努力奋斗！”

　　贾胜利慷慨激昂的发言在会议室回荡，整齐热烈的掌声也显示出他平时在开发区的强势地位。贾胜利在副主任这个位置上已经六个年头，他的内心早就开始觊觎主任这个头衔了。第一个主任倒台，他窃喜自己该有出头之日了，结果空喜一场；第二个主任被双规，他狂喜自己这回是十拿九稳要“转正”，结果未能如愿。段志国出事后，由他临时主持开发区的工作，许多人认为这次主任的位置非他莫属。贾胜利也不敢怠慢，一边夹着尾巴做人，一边积极努力跑关系，可谁知命运之神还是垂青了这位高志远，着实令贾胜利感到万分郁闷！但长时间的官场磨砺，让他达到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逢场作戏的本领还是绰绰有余的。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可是几经磨难了。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弹指一挥间，现在已经快“奔五”的年龄了，难道一辈子就这样了吗？他做过一个具体的分析，和自己相比，高志远是军转干部，干事雷厉风行，工作表现出色，深受各级领导的厚爱。但高志远在开发区这个码头上就像一棵没有扎根的小树，随时都会被狂风折断或者连根拔起，而自己已经是一棵根深蒂固的参天大树，对这片林子里的鸟雀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总之，他回旋的余地还很多，只要讲究策略，能笑到最后的也未必不是自己。

　　但现在自己是副职，必须仰人鼻息。他知道，击败对手的方法常用的是“打”，而真正的高招是“拍”，只要你会“拍”，就像温水煮蛙一样，让活蹦乱跳的青蛙慢慢地死在舒服的温水之中。他本来准备了一张演讲稿，但又觉得不妥，干脆把演讲稿反复修改，最后背得滚瓜烂熟，想以此博得高志远的信任。这是第一步，往后的事儿，再从长计议。

　　他从自己演讲后的掌声中判断，自己的演讲效果的确不错。他侧身对高志远微微一笑，忽闪着那双小眼睛，激情的说：“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高主任讲话！”

　　高志远魁梧的身材，分明的面部棱角，炯炯有神的目光，尤其是显示出军人风姿的挺拔腰板，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他站起来，没有说话，而是直接走到靠近的窗口，把窗帘拉开，顺手又把会议室的灯关掉。会议室顿时充满了阳光，刹那间，人们的心里也好像撒进了阳光，感觉亮堂起来了。有人连忙把所有的窗帘也都拉开了。

　　贾胜利本来准备在高志远的讲话间隙带头鼓掌，把气氛弄得更热烈一些。当高志远站起来走向窗户的时候，他的心有些迷茫，高志远究竟要干什么呢？当高志远拉开窗帘，关掉电灯的时候，他的脸顿时红了半边，好像自己毫无防备的时候让人抽了一个响亮的耳光：这不是用肢体语言批评我不知道节约吗？

　　高志远回到座位上，笑着说：“很抱歉，我高志远有点小家子气，穷日子过习惯了，就有些抠。俗话说当家才知柴米贵，希望大家能理解我。”众人迟疑了片刻，随即鼓起掌来。贾胜利慢了半拍，但马上也举起巴掌夸张地鼓起掌来。

　　高志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放到桌子上。昨天晚上，高志远回到家里，正赶上吃晚饭。这时门铃响了，妻子罗晶晶连忙开门，原来是女儿高雯绮。罗晶晶兴奋地说：“宝贝，今天不休息，你怎么回来了？”高雯绮一进家门，抡下肩上的背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气呼呼地往茶几上一摔，伏在沙发上就“呜呜”地哭了起来。罗晶晶急忙在她跟前坐下，拉着女儿的手说：“雯绮，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快跟妈妈说说！”高志远拿起茶几上那张纸，展开看了起来。那上面是一首打油诗，是从网上下载的。

　　此时，高志远举起那张纸在面前晃了晃，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主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拿起麦克风说：“这是商都老百姓在网上流传的一首打油诗，不知道大家看过没有？我现在读给诸位听听……

　　黄河风光无限好，

　　引众多贪官竟折腰。

　　惜青山子善，贪污腐化，

　　欲比今日，稍逊风骚。

　　一任主任，邮票受贿，良知卖光，监狱里面余生享。

　　二任主任，大桥质量没保障，羞愧无脸见爹娘，下场还是蹲班房。

　　三任主任段志国，五虎上将能力强，

　　有才无德忙捞钱，千万资金被挪光。

　　前腐后继‘图钱’忙，你方唱罢我登场，

　　纪委专车都坐上，高墙电网悲凄凉。

　　又来一位新主任，不知这任是啥样？”

　　大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甚至有的人露出了愤怒的表情。贾胜利连忙站起，挥挥手大声说：“这是造谣中伤，我们高主任的清正廉洁在商都市是妇孺皆知，这完全是一派胡言！未来的主任是啥样？一定是好样的！是不是，同志们？”人们的目光齐刷刷汇聚到高志远的身上。

　　高志远平静地说：“来黄河经济开发区工作，我感到非常高兴。在这里，我说两句心里话：第一，我有决心，有信心当好这个班长，和诸位同仁一起把工作干好，不辜负全市百姓的期望；第二，我高志远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我不想步前任的后尘进监狱！”

　　黄河新区五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国家每年投资几十亿的资金，丰厚的工程建设利润，像一块块诱人的肥肉，让许多人垂涎三尺。房地产和建筑工程公司的老总们为了抢占先机，采用五花八门的手段，去拉近与那些大权在握的当权者的关系。而开发区的主要领导则居于这种令人艳羡的权力核心，他们对新区的项目审批，土地拍卖，庞大的政府采购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利。

　　在这样一个新兴的城市开发区里，政府以前的监督机制不健全，于是花样翻新的腐败就席卷而来。一些定力不强的领导干部往往在那些老板们的推杯换盏和“温柔关怀”中，极容易滑入贪腐犯罪的泥潭。段志国时代，当地流传一个顺口溜：“开发区是上级监督太远，下级监督太险，同级监督太软，法律监督太晚。”当然，监督晚了的结局就是蹲监狱。

　　高志远上任半年多来，开发区管委会面貌一新。大院一侧种植了一大片竹林，旁边一块秀石上刻着：“清风林里多散步，守拙石前多醒悟。”办公楼走廊的墙上，悬挂起醒目的牌匾，上面的内容是：“百姓心里有杆称，孰廉孰贪最分明”；“饮水当思源，为官要清廉”；“做人无愧于心，做事无愧于友，做官无愧于民”。当然，对于高志远来说，这绝不是漂亮的装饰，而是对大家，更是对自己时时刻刻的警示和鞭策。高志远就职后的工作赢得了广泛的赞誉，人们私下议论时，都说这个新来的主任不仅是一个很讲原则，一身正气，还是一个充满浓厚人情味的领导。

　　晚上，贾胜利回到家里，老婆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剧《潜伏》，一边看还一边喋喋不休地讲评着：“这个吴站长可真是会当官啊，不动声色叫下属给自己捞便宜！”

　　贾胜利虽然坐在老婆的身边，但根本没有心思听老婆絮叨，他的心乱得就像一群兔子用数不清的小爪子在挠着。老婆见他不理睬自己，就把电视关掉，抓住贾胜利的衣服恨恨地说：“贾胜利，跟我说实话，这一段时间你总是魂不守舍，是不是外面有狐狸精了？你今天不说清楚，我跟你没完！”

　　贾胜利没有从老婆的手里挣脱，而是用哀求的口气说：“燕子，请你可怜可怜我吧，我心里烦得要死，你就别再给我添乱了。行不行，我的祖宗？”

　　“你烦？我看你是心里有鬼！我问你，这几个月的钱哪儿去了？你给我老实交代！”王燕振振有词地说。王燕的父亲原来是城建局的副局长，但王燕却因为学习成绩不好没有上大学，于是他父亲就看上贾胜利这个从农村出来虽受过高等教育但还没有理想工作的小伙子。当然，贾胜利答应了这门婚事，得到的不仅是好工作，还有半生的官场平步青云。

　　“你咋这样说呢？工资卡都在你那儿，我每花一分钱，不都是往你这儿要的吗？”对于王燕这位脾气暴躁的女人，贾胜利以前总是利用自己的微笑和服从来换取老婆的欢颜，可是今天他实在笑不出来。

　　王燕冷笑一声说：“你们男人都是天生的表演高手，你看电视里那个余则成，表面上装得多老实，可背地里啥事儿都干出来了。哼，你也给我表演吧！”

　　“我表演啥？我哪一点不透明了？”贾胜利摇摇头，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

　　王燕眼睛翻了几下，盯着贾胜利的眼睛，好像发现了什么破绽似的，说：“我再问你，以前你隔三岔五就买些东西送给我，最近半年了，你为什么连件好衣服也不给我买？你给我解释解释吧。”

　　贾胜利说：“唉，王燕，新区又来了一位新主任，你不是不知道，他跟以前的主任不一样。谁不想捞取一点油水，可我没有机会呀！”

　　“好，好，我情愿相信这是真的。”王燕站起身，给了贾胜利一个暗示的眼神，说：“时间不早了，咱们去休息吧。”

　　贾胜利无精打采地说：“你先去睡吧，我再坐一会儿。”

　　王燕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你不会在外面真有情况吧？”

　　贾胜利连连摆手，说：“哎呀，你想到哪了去了，我就是想一个人安静一会，你快去吧!”其实，让王燕猜中了，贾胜利在外面确实是有个情人。她叫小莉，是个歌舞团的演员，因近几年单位效益不好，才投入贾胜利的怀抱。以前贾胜利分管开发区的形象宣传和园林绿化，跟那些广告公司，文艺团体和园林公司的老板们，整天在一起吃吃喝喝，逍遥快活，最后还源源不断地捞到丰厚的“顾问费”。他手里有钱，即使是老婆盯得再紧，那些本没有数目的外快也总是能逃过老婆的监管。段志国以前的那些主任眼睛里根本就没有这些小玩意儿，所以贾胜利不仅可以捞到不少好处，还处在极安全的角落里，没有受到任何人关注。可是，这半年来，开发区的所有对外业务都实行了公开投标，那些精明的老板都渐渐离他而去，他的财源也渐渐地枯竭了。所以，老婆提出这个问题也是自然的，老婆这头还好糊弄，最要命的是养活那个“小朋友”现在已经成难题了。

　　贾胜利还是比王燕迟几分钟来到卧室，等他穿上睡衣钻进被窝的时候，发现王燕已经光溜溜地扎好了架势在等他。王燕用脚轻轻地踹他一脚，娇嗔地说：“你真不嫌啰嗦！”贾胜利为了不让王燕再找出更多的话题去烦他，就假装很积极地脱掉了睡衣。

　　事情结束了，贾胜利嘘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要睡觉，不料王燕伸手打开壁灯，一把揪住贾胜利，冷笑着说：“姓贾的，这一回我看你还怎么骗我！”

　　贾胜利浑身软绵绵的，有气无力地说：“老婆，遵照您的指示，我的家庭作业都交过了，您还要我怎样？”

　　“哼，还是让事实说话吧。以前一次你都得十五分钟，可最近都是五分钟就完了；以前你总是像下山猛虎，可现在却像个霜打的茄子。实践检验真理，事实胜于雄辩，你就把在外面养小的事情给我招了吧！”

　　贾胜利用两个小时，费了很大的周折，嗓子都有些哑了，才勉强通过王燕的审查。但王燕警告他说，他只要在外面有情况，她很快就会发现蛛丝马迹，那时候一定会老账新帐一起算。当然，这中间还挨了王燕两下，不是故意打他的，但女人尖锐的手指甲还是抓破了贾胜利的额头。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女秘书小杜看了贾胜利一眼，笑嘻嘻地说：“哇塞，好酷啊！贾主任平时没有戴过墨镜，今天突然戴上，就像电影里的明星似的！”小杜的嘴巴又甜又灵巧，不仅办公室内勤搞得有声有色，而且上面有领导来，她也能把接待工作搞得滴水不漏，因此深受领导的喜爱。她在办公室里是老资格，人少的时候，甚至敢跟贾主任唇枪舌剑地来几个回合，贾胜利也适时地跟她开几句半荤的玩笑，但对小杜绝对没有非分的想法，这一点正是贾胜利的聪明之处。

　　贾胜利一本正经地说：“小杜，你知道‘哇塞’是什么意思吗？”

　　小杜嘻嘻一笑说：“贾主任还想拿这个考我呀？那不就是惊叹词‘啊’的意思吗！”

　　贾胜利装作很神秘的样子，小声说：“女孩子，以后可不能说这个词了，这是骂人的话。”

　　小杜嘿嘿一笑说：“贾主任真会开玩笑，书上这么说，电影电视剧里也这么说，大家都这样说，怎么会是骂人的话呢？你肯定是想捉弄我！”

　　贾胜利说：“哇塞，原来是闽南话，它的意思是……”

　　“是什么？”小杜急切地问。

　　贾胜利嘿嘿一笑说：“算了，你不要再问了，很脏的一句骂人话。”

　　小杜不依不饶，站在贾胜利面前现出娇嗔的神态说：“我就想知道嘛……”

　　贾胜利拿起签字笔在纸上写了几个英语字母：FUCK，说：“你真要刨根问底的话，这个英文单词，你自己去查。”

　　小杜迫不及待地拿出英汉大辞典，认真地查了起来。不到半分钟，她涨红着脸直起腰对贾胜利说：“贾主任，你真坏，你真坏！”

　　贾胜利大笑着把墨镜摘掉放在桌上，顺势用手指往后拨拉一下垂在额头上的头发，那块被老婆抓出的几块血痕赫然露了出来。小杜惊讶地盯着贾胜利的额头说：“哇……不不，贾主任，你那伤疤是怎么回事儿？”

　　贾胜利赶紧又把头发往下拨拉几下，盖住伤疤，不好意思地说：“昨天傍晚，我到工地现场转一圈，没注意被一根钢筋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