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冰 第一章 海啸余波

　　一场寒流过后，大风刚刚停歇，天上就飘起了鹅毛大雪，一夜时间，整个商都市披上了银装。

　　早上，雾霾中，梧桐树枝上开满了“梨花”，玉树冰花，充满诗情画意。路面上的积雪没有来得及打扫，就被来往穿梭的车辆碾压，融化后又结成一层薄冰。一辆黑色轿车疾驰而来，由于路滑失控，汽车“咣”地一声撞在弯道的护栏上，吓得坐在后排的段志国大惊失色。司机驾车技术高超，他刹车、倒车、调转方向一气呵成，刚才的小插曲有惊无险，车子也没有大碍。一场虚惊之后，段志国坐直了身体，眼睛微闭，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又是这该死的冰，今天怎么这么倒霉!”

　　段志国这是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但一路之上，他的大脑里都晃着一个挥之不去的画面，那是昨天夜里的一个骇人的梦境：阴霾笼罩下，雪片纷飞，漫山遍野，白雪皑皑。段志国踽踽独行，只身踏上结冰的黄河上，顿觉寒气逼人，胆战心惊。他踩在薄冰之上，一步一回头，总想找个机会逃回岸上，但发现岸边离自己越来越远。彷徨间，突然脚下冰层塌陷，他坠入冰下河水之中，没顶前一刻，他用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呼救：“救命——救……”

　　商都市黄河经济开发区的新时代大剧院内，灯火通明，人头攒动。主席台上方“廉政教育学习月动员大会”的鲜红条幅，格外耀眼。

　　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区管委会主任段志国昂首挺胸走上主席台，笑容可掬地向台下挥手致意。他四十来岁年纪，中等个头，长得白白胖胖，眼睛虽小但炯炯有神。段志国原来是商都市一家国营企业的厂长，刚当厂长时，工厂已濒于破产，他带领干部职工发愤图强，一年就扭亏为盈，三年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后来升任商都市工业局局长，据说政绩也非常显著，接着就被调到商都市黄河经济开发区当主任。

　　段志国在主席台上作“廉政教育月”动员报告。他滔滔不绝，侃侃而谈，最后讲到兴奋处，干脆把讲话稿扔到了一边：“同志们，我们一定要珍惜手中的这份权力，甘当人民的勤务员、革命的老黄牛；要坚定不移、毫不动摇地反对腐败，保证为人民掌好权、用好权。党员干部与腐败分子之间没有天然的屏障，当一名好干部，最重要的是自律慎权，懂得节制自己，对金钱美色，要扛得住诱惑，经得起考验。今天，在这里我表个态，我决心当开发区的一名清廉主任，不留败笔，不留遗憾，不留骂名。请大家监督！”

　　铿锵有力的誓言，引来会场上阵阵雷鸣般的掌声。

　　段志国点燃了一根“大中华”香烟，面带微笑，惬意地吐出一串儿烟圈，然后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女秘书趁着给领导倒水的机会，悄悄凑到他耳旁，神情紧张地说：“段主任，市纪委来人找你!”

　　段志国正陶醉在得意之中，听说有人找，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就说我正忙呢，谁也不见!”

　　女秘书面带苦笑，提高了声音，一字一顿清晰地说：“是市纪委专案组……”

　　段志国眉头一皱，睁大眼睛问：“……你，你说谁?”

　　女秘书用下颚微微朝会场一角摆动一下，段志国下意识瞥了一眼，只见那里端坐着几个面色冷峻的陌生面孔。段志国脸色骤变，脑子一片空白，他想把茶杯放到桌上，但没有放稳，茶杯落在地上，一声脆响被摔得粉碎。另一只手里的烟蒂掉在讲话稿上，把“廉政”两个字烧成了黑黄色……

　　清晨，省会商都市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又开始了一天的喧闹。

　　“快来看，快来看，好看新闻，黄河经济开发区第三任主任又被抓起来了！”公交站牌不远处的小售报亭，一改往日的冷清，今天被围得水泄不通。一位中年男人手里拿着《商都晨报》从人群中挤出来，皱着眉头观看，头版一个醒目的标题跃入眼帘：黄河经济开发区管委会主任段志国因巨额贪腐被查处。副标题：两年前对党旗信誓旦旦，两年后疯狂敛财数百万。

　　公交站牌旁，等车的上班族们聚在一起，义愤填膺地议论着。只见一个中年男人举起手里的报纸，脸上露出一丝快感：“解气！解恨！又抓起来一个蛀虫！”他的话好像一根导火索，点燃之后迅速燃烧，把周围的一个个炸药包都给引爆了。

　　“贪得无厌的家伙！短短两年时间，他就往自己腰包里装了三百四十万，枪毙他都不亏！”

　　“我听过这个人讲话，口才很好。他一边私下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一边还在台上大喊反腐倡廉，太会表演了！”

　　“我的一位亲戚在开发区，听说这个段治国工作上很有能力，虽然是个贪官，但他也确实为开发区的发展做了不少实事，可惜他抵不住金钱的诱惑啊！”

　　“《水浒传》的景阳冈是三碗不过冈，这开发区的官是不出三年准换岗！”

　　“大快人心事，揪出恶贪官哪。痛快！痛快！”一位长须飘然的老者，捻着胸前的一缕白须，悠然说道，“不过，我也有些疑惑，为什么黄河经济开发区会连续出现三个巨贪呢？莫非是那个地方有贪泉之水？”

　　旁边的小伙子笑着说：“老人家您有所不知啊，国家每年向开发区投资几十个亿，那可是捞不完的油水哪。那些当官的随便捞一把，手指缝漏下来的，就比咱小百姓一辈子挣的还多呢！”

　　“……”

　　这天上午，商都市纪检委正在召开纪检工作总结暨反贪成果表彰大会。省纪检委的领导同志对商都市的纪检工作给予了高度评价，指出商都市纪检委紧跟时代步伐，怀着对党和人民高度负责的态度，坚决有力地惩治了贪污腐败分子，整肃了干部作风，净化了政坛风气，为开创全省纪检工作新局面作出了巨大贡献。省纪委领导的讲话热情洋溢，会场上响起了长时间热烈的掌声。

　　此时，商都市纪检委副书记、段志国案专案组组长沈浩天就坐在最前排，他脸色有些苍白，眉头紧蹙，似乎有满腹的心思。坐在他身旁的市纪委常委贺清华，脸上洋溢着畅快的笑容。她看了沈浩天一眼，心里很有些担心。为了早日掌握段志国的犯罪事实，沈浩天已经几个月没有好好休息了，他的眼球上布满了纷乱的血丝，花白的头发参差凌乱，脸上平添了更多的皱纹。这个沈书记，干起工作真是个不要命的人，可他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又有高血压……唉!

　　会议结束时，市委领导来到沈浩天跟前，握着沈浩天的手，关切地说：“老沈，你辛苦啦！”

　　沈浩天微微点一下头，脸上飘过一丝笑意，但那笑意又像天上的一片浮云，顷刻间又被风吹得无影无踪，他用略显嘶哑的声音说谢谢。贺清华是沈浩天的工作搭档，知道沈浩天的身体疲惫虚弱，想扶着他走出会议室，但被沈浩天婉言谢绝了。他对贺清华说，大家都很累，他身体素质好，能扛得住。

　　沈浩天刚走到门口，突然一群记者迎了过来，话筒、摄像机镜头一起对准他，七嘴八舌地提问起来：

　　“沈书记，贪官段志国的落马，让全市人民拍手称快。作为本案的专案组组长，请谈谈你的感受好吗？”

　　“据了解，段志国的贪腐手段非常狡猾。请问你们是怎样找到案件突破口的？”

　　“请问沈书记……”

　　沈浩天面带倦色，苍白的脸上虽然镌刻着无数条标志着年龄和世事沧桑的皱纹，但他的面庞仍然棱角分明而冷峻威严，不禁让人感到一丝凉意。他用沙哑的声音说：“很抱歉，这个问题还是请专案组副组长贺清华同志来回答吧。”说着，向身边的贺清华点点头。

　　贺清华手里拿着烫着金字的荣誉证书，满面春风地站在记者面前，一双如星星般明亮的眼睛，冷峻中又闪烁着睿智的光芒。她用一副清亮的嗓音说：“各位记者朋友，专案组在沈书记的带领下，经过几个月的艰苦调查和取证，段志国贪污受贿、蓄养情人等犯罪事实确凿，现已移交司法机关审理。腐败分子受到严惩，是我们党廉政建设的又一个巨大成就！刚才大家提出了很多问题，恕我不再一一回答，但我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对待腐败分子，我们纪委绝不手软，出现一个坚决查处一个！”

　　市纪委领导非常关心沈浩天的健康状况，并特意安排他在家里“休息”了三天。

　　这三天，白天他在屋里不停地踱着步，大脑里却翻江倒海；夜里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又被一团乱麻般的思绪煎熬着。作为商都市纪检委副书记，惩治贪腐分子，是党和人民赋予自己的神圣使命，腐败分子受到党纪国法的严厉制裁，既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更是大快人心。可是，回到家里的沈浩天却怎么也兴奋不起来，因为他心里弥漫着的重重困惑，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黄河经济开发区曾经落马三任主任的身影，像走马灯似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在商都市建立黄河经济开发区，是省委省政府在国家经济重心向中西部转移背景下的一个重大决策，而要做好这件事，首先应选好一个有胆有识的当家人。第一任开发区主任叫罗江辉，出身于贫寒的农民家庭，自幼刻苦勤奋，天资过人，从一所名牌大学毕业后，来到商都市工作，从一个小科员干起，一路过关斩将，终于成为万人瞩目的黄河经济开发区的一把手。

　　罗江辉生性文静，做事谨慎，组织部门对他的考察结论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原则性强，定力超人。因为其卓然的政绩，在政界被誉为商都市处级干部中的“五虎上将”之一。开发区主任掌管着几十平方公里土地上的规划立项、项目审批、巨额资金的拨付与监管，可谓是权力无边，这样的位置交到罗江辉的手里，上级还是比较满意的。但是，结果却事与愿违，两年之后，罗江辉因为贪污受贿被双规。意想不到的是，罗江辉在交代自己犯罪经过时供认，他一百多万的受贿犯罪竟然是从收受一张小小纪念邮票开始的，因为他是一个集邮迷，而那张邮票是被市场炒到数万元的“万里江山一片红”。

　　罗江辉家里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她心中的儿子是自己唯一的精神支柱。自从罗江辉被双规后，罗母风雨无阻天天拄着拐杖站在小区门口，瞪着那双浑浊而模糊的眼睛等待着儿子回家。后经罗江辉的请求，专案组安排他们母子见了一面。见到母亲时，四十多岁的罗江辉，像一个做错事的少年一样跪在母亲面前，流下忏悔的眼泪。母亲爱怜地一会儿抚摸着儿子的脸，一会儿又攥着儿子的手，嘴里还喃喃的说：“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和辉儿见上一面，谢谢你们答应了我的要求。就是死，我也能闭上眼睛了。”那情那景，令当时在场的人禁不住潸然泪下。

　　在新区栽倒的第二位主任叫钱鸣，是从省内另一个城市调来的专家型领导，高级职称，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小道消息传闻，钱鸣是市委将来要重用的对象，如果能安全度过开发区主任这一关，肯定是前途无量的。但令人费解的是，任职二年半的时间，他也竟然利用职权大肆收受贿赂二百万元，后因为一座豆腐渣桥梁坍塌，致多人死伤而东窗事发。

　　钱鸣出事后，天真无邪的女儿，以为父亲到很远的地方出差，很长时间不能回来，就画了一幅画叫妈妈寄给爸爸。稚拙的画面上，是蓝色的天空上挂着一轮明月，一只小鸟衔着一块巧克力展翅飞翔，一只大鸟在下面翘首遥望。小鸟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盼爸爸早日回家！当办案人员把这幅画儿放到钱鸣手中时，他声泪俱下地说：“我全部交待，但请你们一定要答应我个条件，我女儿还小，我不想让她知道她的爸爸是一个罪犯啊。”后来沈浩天自己掏钱买了一盒精美的巧克力，安排工作人员以钱鸣的名义转交给他十岁的女儿。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沈浩天的内心深处不觉一阵酸楚。

　　段志国也是商都市政坛闻名的“五虎上将”之一。几年前，因前任主任马失前蹄，段志国被任命为黄河经济开发区第三任管委会主任。就职前，他在市委会议室对着党旗宣誓：我段志国决不收一块钱不义之财，绝不做一件愧对人民之事！

　　然而在段志国上任仅差50天就满三年的时候，市纪委办案人员，又把正在主席台上口若悬河的段志国“请”上了纪委的汽车。

　　黄河经济开发区连续三任主任都因为贪腐问题被纪检部门双规，三次又都是沈浩天亲自带人实施的。双规罗江辉的时候，真有些为民除害的痛快淋漓，觉得自己为党和人民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儿；但双规钱鸣的时候，原来为民除害的快感已经荡然无存了；等到双规段志国的时候，一种说不出的苦涩悄悄从心底里涌出。

　　从罗江辉到钱鸣,再到段志国,这些犯罪的干部，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在案发前都是才华横溢，精明强干，都曾经在自己的岗位上取得过骄人的业绩。而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中，在特定的催化剂的作用下，他们又都由一个成功人士蜕变成了一个面目狰狞的罪犯。他们的贪腐犯罪不仅葬送了个人的前程，葬送了他们家庭的幸福，同时也给国家造成了巨大损失，实在令人痛惜。试想当初，他们刚刚开始陷入贪腐泥潭的时候，如果有人拉他们一把，让他们从迷途中回过神来，他们还会走向毁灭吗？我们是纪检干部，我们的纪检工作难道就只是一副冰冷的面孔和令人不寒而栗的“双规”吗？

　　这天上午，沈浩天在客厅喝茶看新闻，电话铃响起，是老领导吴辉打来的。吴辉比沈浩天大八岁，去年刚从省里某厅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他曾经在商都市当过副市长，是沈浩天的老上级。工作上，吴辉对这个从部队回来的干部倍加关怀，在感情上，也因为他们都是老乡，所以情同手足。吴辉离休后，酷爱书法，加上他本来就有一定的基础，书法练得有声有色，而沈浩天对书法也有很大趣好，于是两人经常相聚切磋。

　　吴辉电话里说，老家来人送了几包今年的新茶，请他们夫妇俩一起来家里喝茶聊天。沈浩天很开心，满口答应。

　　下午，沈浩天夫妇如约来到吴辉家时，明亮的书房里早已摆好了笔墨纸砚。俩人稍作寒暄，还是按照老规矩，每人写三幅字，然后由两位夫人充当裁判打分。千万别小看这二位夫人，她们可是老年大学书画班的同学，虽然自己写不好，但都是合格的评委。

　　沈浩天随着吴辉来到桌子旁，笑着说：“老领导，今天破例你先来吧，我状态不佳，恐怕出师不利，影响了你的士气。”

　　“呵呵，老弟真是谦虚啊。”吴辉操起笔屏住呼吸，运足了气，挥笔写下了几个大字：横刀立马向天笑。这是一幅草书，但绝非市井上的一般模仿，而是出自内心深处的一种气势，每个字的笔画结构好似随意泼洒，仔细品鉴，却洋溢着一个人的飘逸和豪爽。这几天，沈浩天的思维一直被一个问题困扰着，本没有什么心思讨论书法，来这里只不过是想放松一下心情，但当他看到吴辉的书法时，不禁暗自吃惊：这老兄的字，可是今非昔比呀!

　　沈浩天把吴辉的字在吊绳上挂好，然后笑咪咪地说：“吴厅长现在的字是神韵十足啊！”

　　轮到沈浩天写了，他下意识地摇摇头。他想写毛泽东的《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但刚写到“虎踞龙盘”一句，便觉得毛笔沉重，内心纷乱，笔也随着不听使唤。站在一旁的两个女人，吃惊地对视片刻，又看看沈浩天，不知道该怎么评说。

　　沈浩天勉强写完，把笔放下，向满脸狐疑的吴辉讪笑道：“唉，今天我甘拜下风！咱们还是喝茶聊天吧！”

　　吴辉听后哈哈大笑起来：“前段时间你忙着抓贪官，哪有时间练字啊，今天我这是捡了个便宜啊！”

　　沈浩天笑道：“吴厅长见笑了，您现在可是专业书法家的水平啊！”

　　“好，书法的事儿到此打住，我今天是专为兄弟庆功的！”吴辉端起茶碗，嗅了嗅溢出的茶香说，“浩天啊，听说商都市又挖出一个蛀虫，这回你可是功不可没呀。”

　　沈浩天叹了口气说：“唉……也许大家都这么想，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连续三任主任翻船，对我们做纪检工作的来说，究竟是荣誉还是败笔，是尽职还是失职呢，还得世人评说呢！现在，最重要的事儿，是我们能否确保下一任管委会主任平安无事，要知道，全市人民的眼睛可全盯着我们的政府呢！”

　　吴辉开始有点惊讶，接着沉吟片刻，盯着沈浩天说：“事关全局，事关政府威望啊！”

　　沈浩天说：“区管委会主任，现在已经是名副其实的高危职务了！黄河新区是全省的一张名片，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掌门人。他既要有很强的工作能力，更得有极强的思想定力，才能经得起严峻的考验。这样的人，好找吗？”

　　吴辉摇了摇头说：“哎,我也听说了，市委组织部已经被这件事弄得焦头烂额了。选不好，再出一个贪官，市委在群众中的威信就会大打折扣。而风头浪尖之上，谁又能担当起这个职位呢？”

　　“不瞒您说，现在拿下贪官对于我们做纪检工作的人来说，已经不是什么喜事，反而成了我痛苦的心结所在。”沈浩天长叹一声说，“培养一个优秀干部实在是不容易。从选拔，到培养，直至在某个岗位上独当一面，国家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同时，从人力资源的角度看，一个干部因为贪腐而毁灭，国家承受的不仅仅是直接的经济损失，还有巨大的隐性财富流失，更不要说查处一个贪腐分子，还要付出大量的办案经费……”

　　吴辉端起茶碗，正要往嘴边送，又下意识地把茶碗放下，说：“你说得对，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是应该好好反思反思了。”

　　沈浩天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自己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作为一个经过战争洗礼的老兵，作为一个对国家和人民有强烈责任心的纪检干部，决不能把自己的工作定位到仅仅是惩治贪腐上，更应该把自己的一腔热情倾注于对领导干部的关心和爱护上。把某些干部的犯罪倾向消灭在萌芽状态，让他们刚踏上迷途就幡然醒悟，这才是纪检工作的最大成就啊!

　　“好了,不说工作了,来品品这茶。”吴夫人打断了沈浩天的思绪，边说边熟练地沏着茶。沈浩天凝视着自己的茶杯，看着里面上下翻腾沉浮的茶叶，好似看到了人生的坎坷曲折。茶叶的起起伏伏既然可以沏出馥郁芬芳的香茗，那么现实中坎坎坷坷的人生，能否也可以通过一杯杯清茶酿出人生最醇美的琼浆呢?

　　猛然间，沈浩天从飘逸的茶香中获得了一种灵感，脑际闪过一道灵光，那道光芒一下子刺破了他眼前的混沌和困惑，使自己的心变得澄澈无比，心灵的大门豁然洞开。对啊，我们的领导干部就是在沸水中翻滚的茶叶，我们的纪检工作就是让他们通过痛苦的沉浮，让他们获得深刻的人生感悟，悟出人生的真谛，从而首先成为一个正直善良的好人，最终成为一个大公无私的领导干部啊！

　　周一上午，阳光明媚。沈浩天早早就来到纪委办公室，边擦桌子，边轻声哼着那首他最喜欢的部队歌曲：“一棵小白杨，长在哨所旁，根儿深，干儿壮，守卫着北疆，微风吹得绿叶沙沙响，太阳照得绿叶闪银光……”

　　贺清华推门进来。神秘地走到他跟前，吁了一口气，小声而急促地说：“李涛服毒自尽了……今天凌晨五点，没到医院就死了！”李涛是商都市商贸局的副局长，群众举报他有贪污受贿问题，纪检委正在调查核实。

　　沈浩天比较了解李涛这个人，平时做事谨慎，这次查出的问题也不是很严重，但是他却……沈浩天端起茶缸想喝茶，忽然“砰”地又把茶缸放在桌上，自言自语说：“是时候了……是时候了！”

　　贺清华听见沈浩天的话，幽幽说道：“李涛人都死了，对他的调查是该结束的时候了。”

　　沉吟了一会儿，沈浩天说：“清华，我总感觉作为一个合格的纪检工作者，不仅仅是在这些违纪干部犯罪后，对他们进行惩处，更应该在他们犯罪前做些什么，去预防他们滑进犯罪的火坑。这几天我有个新的想法，咱们能否创办一个茶社，请那些有轻微错误的领导干部来这里喝茶，我们可以通过喝茶聊天，用道德观念、传统美德、党纪国法来引导教育他们，推心置腹地帮助、提醒他们？”

　　贺清华笑道：“哎哟，铁面包公怎么突然变成观世音菩萨了？沈书记，犯错误的党员干部不是不该教育和挽救，关键是他们哪一个不懂得党纪国法？哪一个不懂得法律的厉害？腐败分子做出祸害国家和人民的事儿，我们还要像对待客人一样端着茶水，和风细雨地与他讲道理，这不和唐僧对着吃人妖怪讲佛经一样吗？”

　　“你说的不错，对待那些顽固不化的贪腐分子，我们要坚决予以惩治。”沈浩天说，“但那些犯错误的干部并不是天生的坏人，他们曾经都是非常优秀的人。我在想，当他们刚刚迈向悬崖边缘的时候，假如有人伸手拉他一把，还会发生这么多悲剧吗?”

　　贺清华是北京一所大学法律系的高材生，谙熟法律，思维敏捷，有雄辩之才。面对沈浩天的问题，她却有些茫然，沉吟了片刻，说：“沈书记，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我……我一时还是接受不了。”

　　沈浩天接着说：“每次我们调查案件，都得花费大量的人力和财力。如果事先给他们打打预防针，能够防范于未然的话……”

　　贺清华说：“对，那样每年就可以为国家节约大量的办案经费呀。”

　　沈浩天点点头，喝了一大口茶，又陷入到深深的思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