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十娘

　　段十娘死了。段十娘的死属自杀。
　　
　　段十娘自杀的那天早上，段十爷去田间给庄稼喷药。刚刚起床的三个挨肩的小孙女纠缠着段十娘叫饿，圈在东边原本主屋现在仅剩墙头的框子里昨天才从女儿亲家赊来的两头仔猪也凑着热闹般地闹饥。段十娘好说歹说，孙女们反常似的就是不听，搅得段十娘越发心情烦躁。惹得火起，段十娘用巴掌朝向孙女们的屁股。顿时打骂声、哭喊声响成一片。
　　
　　好不容易安顿下来，段十娘窝在临时搭建的连吃带住的篷子里做早饭。望着粮袋，段十娘不由得地想起自己低声下气地在村部讨粮的情景，本来是自家的粮食被村干部扒去，反过来还得去求他们来借，心里一阵酸楚。怨谁呢？怨儿媳妇？谁个不想头一胎就是男孩？当年自己也是先有女儿后有儿子，但是哪能都像自己一样第二胎就生了儿子这么幸运？自己的婆婆就是连生了九个姑姐后第十胎才有了段十爷。虽然是生了三胎孙女，但也不好说儿媳妇什么。两代单传，儿媳妇为了给段家续有香火，本该享受生活的她毅然与丈夫逃避计生外出打工，整天东躲西藏的，还真难为她了。居住的房屋被拆、值钱的家产被扣，自己苦点窘点这都没有什么，段十娘感到愧对的还是女儿和孙女。大孙女、二孙女已过学龄却因缺钱不能上学；女儿女婿新建的房产因受牵连而遭到毁坏不得己拾着下气地伙在老的一起过活。好在亲家通情达理，时不时地叫女儿送些接济。这不，尽管时下仔猪行情正好，昨天亲家还是从自家这窝猪崽中安排女婿送了两头仔猪过来，先不付钱，算赊，待成猪卖了后再给。
　　
　　饭还没有做好，外面突然传来嘈杂声，接着就是猪仔的嚎叫，段十娘慌忙丢下烧火棍跑出来看个究竟。出到门外两步，段十娘就停住了。严格意义上讲是1.5步，那个半步还是由于惯性所致而迈出去的。停也不叫停，停还有主观成分，段十娘这一举动却纯粹是下意识的，因为她看到了也看懂了是咋一回事。紧紧围绕在猪仔周围的人她太熟悉了，显得干练的那位是镇包村干部，其他的是村正式干部和非正式干部。段十娘脑袋嗡了一下后便是一片空白，她没听懂干部们说什么，眼中只看到段十爷临走时丢下的那半瓶农药。她说，谁要把猪仔牵走她就将农药喝下。这句话，她的确说了，只是后来没有人证实罢了，如果上帝能够作证的话上帝可以作证。结果段十娘真的将农药喝了，原因是没有人听她的。
　　
　　段十娘死后的第十天，检察院的人来了。没有人自首，也没有人控告，检察官是逆着这件事的传言一路寻觅过来的。
　　
　　传言还说，段十娘死后，事主们召开紧急会议出台应急措施，将段十爷及其女儿女婿保护起来进行软硬兼施，最终达成共识，段十娘是清晨与段十爷负气服药自杀。附加条件是赔偿损失6万元，并默许段家可以再生。
　　
　　检察人员走访了四围群众，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出个大概，一旦要正式调查谈话又都说是听说的，自己没有亲眼所见，还说不出来是听谁说的。
　　
　　检察人员找到了段十爷及其女儿女婿，段十爷及其女儿女婿把段十娘如何负气说的有板有眼。三个小孙女又都幼小，询问须有监护人当场，自然问不出实情来。
　　
　　检察人员接触了镇包村干部一干人等，除了得知他们是依法行政之外其余的一无所获。镇包村干部还有根有据地说出他们步入依法行政的起始时间是上级下达“七不准”规定之后。检察人员试图从赔款的出处上获取进展也未能如愿，有关帐目早已被变通处理了。
　　
　　见证段十娘走完人生最后一程的最终只剩下那罪孽深重的两头仔猪了。段十娘出事后，两头仔猪幸免遇难，但终因无人饲养又被送回老家。检察人员在调查中谈及到仔猪的去留，段的亲家将仔猪仅有亮点的这段经历也给删除了。
　　
　　检察人员尽了该尽的努力之后，此事就此打住。
　　
　　事情似乎到此也该结束了。直至有一天上午我们检察院的控申科长带一个段氏的年轻人走进我的办公室后，我才知道故事还有尾声。
　　
　　年轻人是段十娘的儿子，想旧事重提。我起初以为他是随了心愿且出尔反尔的条件已经成熟才来找我们的，便故意地以关心的口吻打探他儿子的情况。他惨然一笑，说他没有儿子。看到我面露疑色，他又低声解释道，他是指望有个儿子，但是他打工的妻子后来跟别人私奔了，自己因膝下还有三个女儿所累负担太重未能再娶。本来这件事情他已打算放弃，但是总觉得自己负了母亲的太多，母亲是因他而死的，而且死得还不明不白。时间过去越久，内疚感越强！犹豫再三，他决定今天来讨个说法。
　　
　　找到原始材料，发现事情不经意间已过去了5个年头。我浏览一边，控申科长也浏览一边，我们相视后都摇了摇头。年轻人看到我们这样的神态，急了：“不是这样的。假的，全是假的，他们是事先商量好的，才跟你们都说了假话。不信，你们可以找我爸他们去查……”控申科长打断他的话，说：“我们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但是从现有的材料看，当时不符合立案的条件。这个案子的案由应该是涉嫌滥用职权，造成一人死亡，也只是一起普通的职务犯罪案件，对照条款应在有期徒刑3年以下量刑。根据法律相关的规定，法定刑不满5年已经过5年的不再追究，此事当时没有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5年，已过追诉时效，不好再重新追究。”控申科长又做一气工作，那年轻人还是不能接受，后来他们的对话我就没再入耳。
　　
　　只记得年轻人临走的时候显得异常失望，不停地说：“难道我妈就这样白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