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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发布于:2012-12-06 14:29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杜望

  当我问起有关伯父的情况时,男朋友明辉沉默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进到房间拿出一个笔记本,然后轻声对我说:“你自己看吧。”转身去向屋外。以下就是我在笔记本里所看到的全部:

  十年了,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会在这遇到父亲,而之后发生的一切,使我宁愿相信是自己看错了——我看到的那个人不是父亲。

  我是在刚转过街角时看到了远处的父亲。正值下班时候,街上的人流很密,人们行走的速度也很快。每一个人都像是刚从笼子里被放出的鱼,他们在自由空气里拼命穿梭,只是急于进到另一只笼子,这些鱼已经忘了如何在笼子外生活。

  但我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父亲。

  父亲是个大个子,肩膀宽厚,小时候,我就是骑在那一双肩膀上看的彩调剧。

  我的家乡在桂林北部的一个小农村。那时候,每到春节就会有彩调剧团去到各个村子里演出赚钱。无疑,一年之中有彩调剧团演出的时候是各村子最热闹的时候。

  在我8岁那年,大年初二,天气晴好。当彩调剧团来到我们村时,村口的河边就开始热闹起来了。

  刚吃过午饭,彩调剧团的人就开始在小河上搭建戏台。他们先是将好几根又大又长的杉树木梁架在河上,再将如手掌一般厚的长条木板一块紧挨一块的钉在架好的木梁上。这样,一个简易的戏台就搭建好了。当然,光是这样还不够。他们又在戏台的四角各立起一根木梁,将一整张帆布铺在立好的木梁上封顶。最后,他们还从村里接来电线,在木梁和帆布上安上了好几盏大功率的白炽灯,一个稍微像点样子的戏台算是搭建完成了。

  戏台前的碎石坪子就是村民们看戏的观众席了。再过几个小时——晚饭过后,村民们就会陆续从村里的各家各户聚集到碎石坪子来。他们当然不会是空手而来,每人会从家里搬来板凳,还要带上丰盛的瓜子和其他各种零食,更有甚者,会搬来桌子准备几个人凑在一块边看戏边打牌。

  看戏要赶早,来晚了的村民,即使是带来了板凳也是没地方摆了的,就只能够围在前面来的村民后面站着观看了。一般那些来晚的村民里几乎是一些年轻人,他们对于彩调剧的兴致大多没有那些上了年纪的大叔大妈以及老人们来得热烈疯狂。

  再过一会儿,彩调剧就要开演了。这个时候,最开心的莫过于我们这帮孩子。不仅是因为有戏看,更是因为一大帮孩子,在大晚上又是大冬天,终于有个正当的理由走出家门聚在一起玩耍,体验夜间的神秘。

  一阵锣声响起,彩调剧开演了。戏台及其周围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而我们这帮野孩子却没有兴趣立马去观看,我们正玩着一个更有趣的游戏——我们在帮一只小黄狗洗澡。我用“帮”这个字是因为那时的我们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帮那只被我们叫做“小黄”的小黄狗洗澡,而并没有想到我们那样做竟是一种暴力。以至于在日后我一度认为孩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一种动物。每每想到那只小黄狗最后一次从河里上岸后的模样我都感到不寒而栗。

  整个戏台周围被围得水泄不通,像我那样的小孩子,除非挤进人群,否则想看戏也是看不着的。于是我来到父亲身边。父亲二话没说,用他两个大手掌搂住我的腰轻松将我举过头顶让我骑在他的肩膀上。这样一来,戏台与戏台周围的一切都被我尽收眼底,我的童心瞬间澎湃起来,还不住地随着乐器声上下左右地摇摆。父亲非但没有阻止我,也随着我的节奏摇摆了起来。

  相比我的那些小伙伴们,我太幸福了。我骑在父亲的肩上,不断地发出得意的笑声,激动不已,忘乎所以,我的那些小伙伴们统统被我吸引过来,用他们羡慕的眼睛呆呆地注视着我。他们的眼睛就像是一盏盏聚光灯将光芒聚焦在我身上,而我骑在父亲肩上就好像古代皇帝坐在龙椅上,在他们的衬托下,无比的优越感充满我的内心。

  之后,当我的小伙伴们纷纷去请求他们的父亲以期像我那样,又纷纷遭到冰冷的拒绝时,我那无比的优越感就真的无比了。其实,小孩的力量全靠着外界,就像那时的我所拥有的优越感全靠着父亲。

  戏台上的表演不只有彩调剧,还有唱歌、跳舞之类的表演。有演员也还会不时讲一些黄色段子,活跃现场气氛。在当时我一句也听不懂,不知道周围的大人们为何突然就前仰后合地笑起来。这都是我在以后的日子才慢慢懂得的,这种表演形式在农村有着很强的生命力。

  当晚的戏一直唱到了后半夜,不知在什么时候我就在父亲肩上睡着了。小孩子在玩的时候总是用尽全部力气,所以一闭眼就能马上睡着。第二天早上当我从床上醒来时,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美梦。

  父亲的腰板总是挺得笔直。十年过去了,我以为生活已将我磨砺得足够坚强。没想到,当父亲再一次站在我的眼前,他那挺直的腰板瞬间让我又变回到以前那个随时需要依靠的小男孩,我用了十年时间堆砌起来的坚强之墙瞬间倒塌。

  父亲五官棱角分明,一脸正气,像极了一个明星。那时候我还在上小学,下午一放学我就会一路跑着回家,因为我要赶着看动画片《葫芦娃兄弟》。那时我们家很穷,买不起电视,我总是跑到邻居家去看电视。邻居家的叔叔阿姨在外面干活还没有回家,我背着书包不回自己家反而总是先到邻居家打开电视看。看着《葫芦娃兄弟》的时候,我总觉得有点怪怪的,却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

  这时候父亲来了,我恍然大悟,父亲与大娃长得好像!我兴奋得手舞足蹈,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还没搞清楚状况的父亲来到电视机前,指着电视屏幕喊道:“爸爸!你快看,你快看呀!看,大娃,看,跟你长得好像啊!哈哈哈哈……”我唐突的举动并未惹恼父亲,相反他竟认可了我的看法,也跟着我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那番情景,现在想想真是滑稽极了。

  最先进入我眼帘的应该是父亲的头发。我一开始看到父亲时,父亲正蹲在地上系鞋带。父亲留着标致的三七分发型,因为他的头发比较稀疏,头上那道分叉很明显,像是会发光。十年了,父亲的发型还没变,就连头发的长度都差不多。唯一能感受到的变化是:那道分叉发出的光不似以前那般强烈了。可能是父亲的头发已经变得有些灰白了的缘故吧,我慢慢长大成年了,父亲却开始慢慢变老。

  父亲的这个三七分发型是他去打工时留的,他打工回来后,这个发型在当时我们村上是很特别的,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就是回头率特别高的,一个农民却留着在大家看来只有教师才会留的发型,总是会引来大家特别的关注。其实,在父亲去打工之前,他也是与其他的农民一样留着一个小平头发型。

  父亲是在我十岁的时候外出打工的,这之后,父亲整整五年没有回家。在这期间,父亲每月寄回家里一笔钱,也不时地寄回来一些玩具和学习用品给我,也打回来过几次电话到村委会。

  父亲打工去后,我感到越来越孤单。以前父亲在家时,总是他陪我玩,像是到河里网鱼、去稻田里挖泥鳅、上山里挖野山药,我们总是能找到各种好玩的去处。虽然家里的物质条件不是很好,我却能够很快乐地成长。

  父亲不在家,就意味着母亲更忙了,家中里里外外的担子都压在了她一个人身上。这样一来,就更没人陪我了。

  一晃两年多时光过去。不知从哪天起,村子里开始传出父亲在外有别的女人的流言,这成了村妇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声情并茂地说着自己臆想的事实,说父亲在外打工久久不回来一定是在外面玩有女人。对此,我感到很气愤,而母亲却当作什么也没有听见。

  夏日炎炎,我们几个男孩去到河里游泳。我们洗澡的地点,岸边是用细沙水泥铺成的一小块平地,平时村妇们会来这洗衣服。平地旁是几棵我叫不出名字的大树,这些树就是我们跳水的“三米板”、“十米台”。我们去河里游泳时总是会爬上树去体验从高处跳进水中的刺激。那里的河水大概有两三米深。我们以各种姿势——嘴里喊着“雷欧奥特曼”、“齐天大圣孙悟空”等动画片里的角色——从树上跳进水里,水花如我们欢快地溅得很高很高。

  其中一次,我学着电视里猪八戒的模样捧着大肚子从树上跳下去,这一跳跳得太惊险了,我跳到离平地只有不到一米的水面,差一点撞上岸。旁边刚好有一个大婶在洗衣服,水花高高跃起,溅了她一身的水。我慌忙向大婶道歉,但她却不领我的情,全然装作没有听见,对我破口大骂。现在想想,她骂的那些话真是脏得不行,这也没什么,本来是自己错在先。

  但她骂得越来越起劲,像是上了瘾。继而提到了父亲,她说我父亲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不要我了。还说我是没爸爸要的野孩子。听到这些,我怒火中烧。还在水里的我发了疯地不断往她的身上泼水以发泄我的愤怒。这时她恰好刚洗完衣服,提起她的桶转身撤离。我哪里肯罢休,爬上岸,光着身子跟了上去,边追边在她后面喊:“你才是野孩子!我爸爸说他很快就回来了!我不是野孩子!你才是野孩子!我爸爸说他很快就回来了!我不是野孩子!你才是野孩子!我爸爸说他很快就回来了!我不是野孩子!你才是野孩子!我爸爸说他很快就回来了!我不是野孩子!……”

  从头到尾,我喊着相同的三句话,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父亲在我在我心中的形象谁也不能够诋毁。

  晚上睡觉前,我又想父亲了。我问母亲:“爸爸怎么还不回来?”

  母亲回答:“你爸要是回来了,我们吃什么?”

  我又问:“爸爸以前不是也没去打工吗?”

  母亲又不耐烦地回答:“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快去睡觉,要不明天上课迟到了。”

  每次父亲打电话回来我都会恳求他快点回家,每次他都会说快了快了。

  “快了,快了……”一次次出现在我的梦里。一次我从梦里醒来,以为父亲回来了,寒冷的冬夜,我只穿着内衣就冲出到门外,却只看到门外漆黑一片,只听到凛冽的风呼呼的刮着。

  一晃又是两年,父亲终于留着他那标致的三七分发型在春节时回家了。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当初的欢乐时光,除了父亲的发型,一切都没有变。一切都没有变。有关父亲在外面有女人的流言也烟消云散了。

  直到长大后,自己也交女朋友了,我才意识到父亲打工回来后家里的变化是有多么的大。父亲去打工之前凡事总喜欢与母亲拌嘴,他们俩随时都有意见不合的情况发生。但当父亲打工回来后,父母却从来没有拌过一次嘴,表面上是很和睦,殊不知这时父母之间的感情已经开始变得淡薄。

  半年后,父亲竟患上了精神病。他先是发烧,在床上一躺就是两天两夜。在第三天凌晨夜里,我突然被持续不断的吵闹声弄醒。声音来自父母的房间,当我迷迷糊糊地去看时,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呆住了:在白炽灯的照射下,父亲衣衫不整地站在床上,手举一把椅子在床上手舞足蹈,将木床板踩得闷闷作响,与此同时不停地大声叫喊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他的额头上还不住的流着血,鲜血模糊了他一整张脸,显出他一脸的茫然。

  再看看母亲,她瘫坐在床的一角,和我一样也被父亲的那个样子吓着了。我和母亲正不知所措,父亲一不小心一只脚踩空了,从床上摔落下来,随后便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我和母亲赶忙将父亲抬上床,母亲又帮他清理好伤口。应该没什么大碍了,母亲说父亲刚才可能是在梦游,于是就叫我睡觉去了。

  可第二天早上父亲就不见了。与他一同不见的还有家中的一袋米、一床被子和一把菜刀。

  我和母亲到处去寻找父亲,后来被村里的一个老奶奶告知他在村里的祠堂。于是我和母亲来到了祠堂,果然父亲就在里面。见到我们,父亲显得特别狂躁不安,嘴里又开始说些我听不懂的话。说着说着竟拿起家中那把菜刀,做出想要砍我们的凶神恶煞的模样,好像完全不认识我们。我和母亲吓得拔腿就跑,随后叫来了村长和其他的一些村民。情况还是那样,父亲手持菜刀不停地挥舞,不允许我们任何人靠近。实在没辙了,我们只好来到祠堂外面。

  村长询问母亲情况,母亲就把从头一天晚到第二天的整个经过告诉大家。村长说父亲可能是患上精神病了,听到精神病三个字,我又一次被惊吓了。

  精神病我是知道的,我们村就有一个精神病,整日疯疯癫癫的,感觉他随时会从暗处对你发起袭击,特别恐怖。看到他,村里人都会躲得远远的。除了他的家人,他们每天都会帮他准备吃的。

  我真不敢想象父亲以后的生活。一天天过去,村里的每一个人都相信父亲患上精神病了,就连母亲也这么认为。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总是企图去接近父亲,但每次都被父亲吓跑。此时的父亲已经完全的变了一个人,变成了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人。

  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铝制饭盒,把它当作锅来煮饭。他从树林里拾来木柴,菜就到村上的地里去摘,村里每家每户的菜几乎被他摘遍了,他像是忘了周围世界的存在。

  没过几天,那只铝制饭盒就变得黑黑的了。一天天过去,父亲也慢慢变得像那只铝制饭盒一样的黑了。父亲的头发和胡子也越来越长,脏得结成了一块一块的,他的外衣沾满了漆黑的油污,而他的脖子与外衣已分不清彼此,也沾满了厚厚的一层黑渣。这样的父亲使我想起了当初被我们踢进冰冷的河水里洗澡的又脏又臭的“小黄”,父亲俨然成了一个乞丐模样。父亲整日在树林和菜地间游荡,又使我联想到语文课上学到的“鲁滨孙”。父亲就像一个野人突兀地活在村子里。

  半年后,快到春节了。那天晚上我们那罕见的下起了大雪。雪陆陆续续地下了三、四天。

  等雪停了,我们发现父亲又不见了。但这次父亲是真的不见了,他失踪了。那之后,我就再没见到父亲。

  父亲失踪后,家里的生活每况愈下。在学校我显得很是孤僻,学习成绩也差,初中三年级我就辍学了。我先是在家乡附近打了几年工,农忙时就回家帮母亲一起干农活。再后来我来到北方,四处闯荡生活。

  直到现在,十年后,父亲又出现在我眼前。

  系好鞋带后,父亲站在马路旁的一颗树下,像是在等人。此时的我,是既激动又不安,即使眼前的父亲和十年前打工回家后的父亲一模一样,父亲患上精神病的事也似乎从未发生过。

  父亲一直没有离开,我也就犹豫着没有上前去认他。我就站在街角偷偷地注视着父亲。过来一会儿,父亲突然将头转向马路对面。顺着父亲眼睛望去的方向,我看到一个妇女手牵着一个小男孩正慢慢从马路对面走来。父亲向前走了几步,冲着那位妇女和小男孩微笑,而同时那位妇女和小男孩也冲着父亲笑。父亲要等的人难道就是他们?

  这时,那个小男孩脱开那位妇女的手,向着父亲的方向奔跑去,完全不顾马路上疾驰的汽车。这可吓坏了那位妇女和父亲。那位妇女慌张地叫小男孩站住,小男孩哪里肯听,继续向着父亲欢快地跑去。此时,父亲也露出一脸的担心。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时一辆小轿车向着小男孩飞驰而来,危险一触即发。说时迟那时快,父亲大跨步冲向前去将小男孩推到一旁。可以感觉到小轿车迅速地刹了车,但还是重重的撞上了父亲。父亲当即被撞倒在地上不能动弹。

  我发疯了似的向父亲跑去。但当我来到父亲的近旁时,却停住了脚步,没有再向前一步,只是呆呆地站着。小男孩趴在昏迷的父亲身旁不停地哭泣,大声地喊着:“爸爸!爸爸!……”

  另一旁,那位妇女也不停地喊着:“华军!华军!……”

  华军就是父亲的名字。

  眼前的这一幕,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场梦境。当初我在河边极力地维护父亲,现在我眼中的那群村里的泼妇口中所谓的流言却真实地展现在我眼前。突然感觉眼前的这一切都与我没有了任何的关系,我甚至开始怀疑父亲当年患上精神病的真实性,我呆呆地站在原地陷入久久的苦闷之中。

  马上就来了交警,又来了救护车将父亲送去医院。周围的一切又归于平静。

  而我来到路边站着久久不愿离去,任由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不断从身边经过,没有任何反应,直到夕阳沉入城市的建筑。这时一个小男孩来到我的身边,就像是天使一般对我笑,我又一次想起自己小时候的快乐模样。小男孩问我:“哥哥,你站在这儿做什么?”

  我说:“我在等人。”

  小男孩又问:“那你等到了吗?”

  沉默了几秒钟,我微笑着说:“等到了。”

  我发了疯似地一路跑去人民医院。得知父亲没有生命危险,我便悄悄离开了。我知道,离开了大树的种子是不能够再回去的。

  翌日清晨,我背上行李搭上了去往南方的火车。这座我刚来不久的北方城市,我不需要再适应这里的气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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