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的我行我素

    星期五晚上，正在做饭的我接到一个熟悉的朋友的电话，让我去吃小肥羊火锅，做东的却是一个我虽认识但并无来往也无甚好感之人，我当然不愿勉强自己，便说：“我吃素了，你知道的。”朋友知我本意，电话里大呼小叫地寒碜我：“你那叫什么吃素！你那样驴年马月也成不了佛！”我这边淡淡一笑，反过来邀请他说：“大冬天的，到我这儿喝两碗番瓜面疙瘩汤，菜是自做的冬瓜黄豆酱菜！”朋友知我意志坚定不移，说：“别馋我啦！我真想喝碗呢，那该多舒服，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便打着哈哈道别。
   
    吃素成了我不去赴宴的借口，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不爱去就不去，我原本用不着找托辞的。只是这吃素的理由也并非全是妄语。
   
    也记不清什么时候对素食感兴趣的了。说起来二三十岁的年纪里，我和狐朋狗友们相聚也曾大碗喝酒，兴头上管它白酒红酒啤酒米酒照样大碗大杯一口干掉，吃菜也像是叉草样大规模搬运——但那时我热衷的就似乎多是素菜，当然我也吃荤，只是我从来都缺少梁山好汉大块吃肉的豪爽，所以那些年我对酒场乐此不疲的原因就在于对那种气氛的依恋上。过了不惑之年，我饮食上越来越偏喜清淡，就像在为人处世中越来越不愿意接近大红大紫之人，越来越不愿勉强自己一样。这肯定和年龄有关，但也不会是普遍规律，和我同龄的一位好友对猪头肉的嗜好比对妻子的海誓山盟还持久，并且心宽体胖也无所畏惧，热情与日俱增。
   
    就像不是所有的饭局我都不到场一样，我当然也算不上一个彻头彻尾的素食主义者。比如在众人聚餐时，我不会像搞运动似地大张旗鼓跳出来庄严宣布我不吃荤，也不会滔滔不绝演讲素食的好处，我只埋头吃素菜或荤菜盘里的蔬菜。在家里，我那看别人杀鸡手就哆嗦的老婆也是个顽固的肉食者，她说：“这不要吃，那也不要吃，营养不良，孩子是长不大也长不高的。”我反问她：“你和大牛大马相比，谁更强大更健康？它们是祖祖辈辈的素食者呢。”老婆无话，却照样买大鱼大肉照样大啖。我不吃，也不干涉，似乎视而不见。因为在我看来，吃什么是件属于个人口味和生活方式的事情，没有必要受别人的议论左右，当然也不应该以道德为名，指指点点或是规范约束限制别人，哪怕对自己的老婆或是丈夫——只要这种吃不太过份就行。
   
    但生活中让人难以忍受的吃法并不少见。十几年前朋友出差顺长江而上，回来后讲到在某地人家招待他们，有一道菜是活吃猴脑，桌子中间是挖了洞的，将活蹦乱跳的猴子固定在下面，刚好露出个猴头，饭店的人用个东西把猴脑盖敲开，猴子在下面吱吱乱叫，吃的人谈笑风生，用小勺子挖来那白生生的猴脑，在电炉上炖一下，就吃了。从他的言谈中听出，猴脑味道如何并不重要，甚至就是那么是回事，关键是吃的方式和场面。朋友讲得津津有味，我却听出了血腥和残暴，不由得想起文革中某地造反派活吃出身不好的人的心肝的禽兽之举。之后一见到这位朋友就会产生这种联想，无形中疏远了和他的交往。
   
    不过到现在我也还没有更深入地思考出吃荤的道德含义，尽管以动物为食确实牵扯到道德问题。流逝的岁月里，我偶尔也会想吃荤的心态，似乎认识到：素食主义所涉及的远远超乎饮食选择，它揭示了一种生活方式，代表一种人类意识的转变，即把人类看成自然的一部分，而不是和自然分离，或是凌驾于自然之上。
   
    素食主义最本质的东西就是对所有生命的尊重和敬畏。人们选择素食，动机往往是很多样的。无论是考虑自己身心的健康、基于宗教信仰、或者出于特定的宇宙观和生命观，都有可能让一个人弃荤就素。
   
    素食者到了清水菩提味自甘的地步，就进入境界了。我的一位密友，调动过好几次工作岗位，都是行政管理部门的实权要职，他的前任后任中都有抵挡不住诱惑的，前赴后继一个接一个栽下马，我时常为他捏了一把汗。他却洁身自好，十几年始终不染一尘。私下问他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定力，他说是受益于吃素。他最初因为年纪轻轻便身居要害部门，每日应酬不睱，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什么都吃过了，三十岁就血脂高血压高，胃肠功能紊乱加溃疡，还有脂肪肝倾向，遵医嘱吃素。开始不适应，为了性命，坚持下来了。半年下来，不光有益于身体，还带来心灵的愉悦。他说他的好日子是吃出来的，因为长年吃得清淡，每一种蔬果在他的口中都是津津有味。菜淡似乎不觉，咸了仍吃的不改其乐，味觉极为敏感，心里反而更能随缘，酸甜苦辣都能清楚分辨，却都以同样感恩的心去享受它们。有这样的素质，在工作中自然也能我行我素，摆脱争斗，摒弃利害，忽略得失，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素食提升了他的人格！
   
    相比荤食，素食材料多新鲜，也更易保鲜，耐贮藏。价格也不高——这点往往会被认为粗劣。其实和人不一定是最漂亮最有名气最有地位才最够朋友一样道理不然，食物也并不是最贵的才是最好的。那么伟大的瞿秋白在枪口下与这个世界诀别时，说“中国的豆腐很好吃”却没有说“中国的猪肉牛肉很好吃”！
   
    科研证明肉食动物凶猛，素食动物性情温柔，比如小山羊、小白兔。人类也是大致如此：肉食者中多脑满肠肥行动迟缓、或者气血贲涨眼球突出举止暴躁者，素食者中多面目清朗，性情温良，体态轻盈之人，即使相貌平平，也言语有品，友善谦和。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已经有了一个能够立身立言的事业基础，而且在做人行事之时都能我行我素。
   
    我辨不清是素食让他们如此，还是他们是如此之后才要素食呢，只知道看起来清心寡欲，被我老婆称之为居家和尚的素食主义者大都快乐，并且很容易获得快乐，包括做饭这样的琐事。说说我自己的体会吧，红配绿本是大俗，但红辣椒、绿西芹、加金黄的香干聚到一起，看上就赏心悦目。嫩得水灵的炒小青菜有点单调，配上几个香菇，便不孤独了。茄子的紫色加长豆角的嫩青，也是挺艺术的。若是做烧菜或炖汤，或做水果蔬菜沙拉，很多配料聚在一起，更是五彩缤纷。冬日里一家人静静地围坐在炭火旺得如怒放的月季一般炉旁，炉上墩实憨厚的砂锅咝咝地冒着热气，继而咕嘟咕嘟的声音弥漫开来，红萝卜、白萝卜、胡萝卜、生姜，还有几根芫荽，在沸腾的汤水里翻滚着，汤鲜菜绿，煞是喜人。一冬的寒冷，因了燃烧的炉火和氤氲的热气而被温暖，萝卜汤特有的浓香更是营造出朴素家常的温情。而晚饭时捧着一碗甜甜暖暖的面疙瘩，我吃出了瓜的纯粹的甜美，内心也因之宽敞、平和、满足。
   
    当然口腹食素，心也得食素，或者说心也要能食素。如果吃素像吃药般痛苦，或味同嚼蜡，倒不如不吃的好，因为有悖于吃素健康的基本出发点。再有，就是我一向对那种被人啧啧称为几可乱真的素鹅素鸭不以为然：吃肉就吃肉，吃素就吃素，要么吃口荤吃口素也未必不可，只是何苦立起了牌坊又要演一回婊子，殊不知意淫时间长了，人是要变态的。至于名为唐僧肉类的素食，简直十分恶劣了。虽然从商家的角度上看，是可理解的行为，但终归像人妖似的怪异，我是从不点这类菜肴更不会伸筷子的。
   
    这样说来，我也不知道我的吃素可以归到哪个主义里，反正不会是彻底的“我行我素”主义，这是肯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