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乡，喝酒

自从在城里买了新房，我就不可避免地和小区物业管理处打上了交道。

第一次到物管处，是去办理水电缴费卡。我刚说明来意，坐在墙角的那位老先生就主动迎上前来，说一听我口音就知道是老家人。在他用粗糙的大手使劲钳我手指头的时候，我发现办公室的几个人中就他一人和我一样戴着眼镜，何况是老乡，无形中就有了一种亲切感。这位上了年纪的老乡果然待人热忱，他客气地拉过一张椅子让我坐下，问清我的门牌号，边和我攀谈边填写起了卡片。一共写了几十个字，他的眼镜竟然从鼻梁上滑下来三次，但每次都被他抬起右手敏捷地推了上去。

我喝着老乡给沏的热茶，坐在办公桌对面打量着他，心中充满了感激。卡片写好后，他动作麻利地抓过抽屉里的印章，放嘴边哈了口热气，按上交给我，手续就算是办完了。他站起来拍了拍厚实的胸脯叮嘱我，以后有啥事尽管来找我老李好啦，慢走、慢走。遇上这么一位热情的老乡，还有什么说的呢？

一个月后的一天，我从班上提前半个小时出去缴费。签完字刚想走，却被银行的工作人员喊了回去，说我的签名不对。我不以为然地核对了一下，结果我自己也莫名其妙起来：这张卡已经放我抽屉里这么多天了，上面居然写着别人的名字！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用别人的姓名缴钱。热心的工作人员听了我的解释后，建议我先回物管处改一下。

下午我打电话到班上请了个假，来到小区物业管理办公室。

老李先对自己的失误深深自责了一番。但他说物管处只是负责登记，没有更改的权利，现在已经被水电部门输入电脑，得由我本人带上身份证、房产证分别到供电局、自来水公司办理手续才能更正过来。他鼓励我今天一定要把手续办好，因为按照水电部门的规定，每个月都得在规定时间缴费，否则不但要被停止供应水电，还要另交一笔罚款，而今天恰恰是期限的最后一天。不过他让我放心，为了帮我节省时间，可以骑上他的电瓶车，一边说着还抢上前去把我的自行车搬到了一边。我一看他这么固执，也只好听他的了。虽然他的失误给我带来了点麻烦，可老乡的心肠毕竟还是热的，又这么好心好意地帮助我，让我还能说什么呢？

路上我想，幸亏有了老乡的这辆电瓶车，要把供电局、自来水公司、银行的手续逐一办完，差不多得把这个县城转上一圈呢！正这么想着，前面路口一妇女骑自行车横着过来，我赶紧捏车刹。可左右刹都捏到底了车还是不见减速。同时她也注意到我了，于是两人就都这么吃惊地互相对望着，越靠越近——终于“砰”的一声，两辆车碰到了一起。

老乡这辆电瓶车竟然没刹！我楞住了。她也楞住了。谁都想不到我会这么直直地撞过去。过了好一会，她才好像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只见她轻轻地、表情痛苦地往地上一坐，说了声“脚有些疼”，就再也不吭声了。我急了。这种事情是不好“私了”的，人家只要让你带她到医院转上一圈，不管你有没有碰到人家，你口袋里的钞票都得在倾刻间变成一沓发票。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报了警。见多识广的交警到现场看了一下，对她说这样行不行，看你车篓好像有些歪了，让他给你三十块钱换个新的吧，否则就一起到中队等候处理。那妇女立刻就同意了，爬起来接过钱上车离去。我不服，连声嚷嚷说她那车篓也没见歪啊！交警拍拍我肩膀说知足吧兄弟，人家想诈你都还看不出来。这就算便宜你了。我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她说脚疼，可我仔细想想也没碰到她脚啊。但事已至此，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我小心翼翼地骑着那辆没刹的电瓶车，跑到供电局和自来水公司爬楼梯、排队、出示证件、下楼梯、复印材料、上楼排队……当我再次排到队伍前面时，已经是下班时间。我焦急地向工作人员解释我的特殊情况，希望能够通融一下帮我把手续办了，或者向银行打个关照让我明天免交罚款。她们态度温和地告诉我，情况固然特殊，可是遵守上下班时间是单位铁的纪律；而罚款的名单是由银行的电脑管理系统自动生成的，她们也无能为力，只能对制度给我带来的不便表示同情和遗憾。人家的服务态度让你如沐春风，说得理由也头头是道，我还能再说些什么呢？

回到物业管理办公室时，我悄悄地把我那辆自行车换了回来，然后向屋里的老李喊了声谢谢就上车跑掉了。

到了家里，感觉浑身像是散了架。我拿出两瓶啤酒，和冰柜里那只珍贵的盐水鸭——那是妻妹送的。她知道我自从在南京生活过两年，便一直对这种特产念念不忘，特意从南京带给我的。此时不吃更待何时啊，累了一天，先喝两杯放松一下！

就在我把盐水鸭放到面前，啤酒刚送到嘴边的时候，门铃响了。门刚放开，老李就从门缝挤了进来，边往里走边自责地说年老眼花，那天一不小心把我和我的对门两家姓名抄颠倒了，真对不住呢。

我疲惫地冲他笑笑，同时脑海里闪电般出现一系列镜头：今天除了被那可恶的三八诈了一下，还前后跑了三十多里路；爬了二十多层楼；复印了十几份材料；明天得继续请假、继续爬楼、继续排队、交罚款……

他指了指桌上的盐水鸭说，正准备留你喝两盅呢！得，先在您这蹭上两杯吧，算是给您陪个不是啦！一屁股就坐了下来，自己拿杯子倒上了。

就在他提起一只鸭腿往嘴里送的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已经彻底崩溃了。仰起脖子，冰凉的一大杯啤酒从喉咙里一涌而下，差点把我眼泪给呛了出来。老乡啊，现在除了大口喝酒，我还能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