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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江月

发布于:2014-06-12 15:04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风月薄醉

  月亮升起来了。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向秀呆呆地望着那个暗淡的QQ头像,三天了,那个人还没有上线。但是,她总觉得自己一疏神的某个瞬间,那个头像会忽然亮起来。

  那年,向秀从学校毕业被这家用人单位录用后,她感到自己的一生就该这样定型了。父母本想让她回家到县城找份工作,从不叛逆、也从不知道什么叫职业野心的她,竟然破天慌第一次抗拒了父母的意见。向秀选择了省城这家不起眼的小单位,她感到很满足,这是有生以来她第一次为自己作选择,何况家里姐姐、弟弟都在,不缺她这个人。向秀坚信在这里终了此身,她丝毫不会怨天尤人。

  四年大学生活不仅丰富了向秀的知识,还明显改变了她的性格,想起自己以往沉默不语、逆来顺受的样子,向秀早已淡泊了那种与生俱来的伤感,甚至还会幽自己一默,对着镜子,说你又不是灰姑娘,无论怎样自怜自爱,哪会有王子来拯救你哈。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再怎样经意、不经意的改变,沉静的个性却早已长在血脉里、浸透骨髓,向秀觉得自己变化了的其实只是心理上淡化了过去的脆弱,那种对人对事总是浅浅一笑的做派哪里说变就能变呢。

  时光就像城南边上的那条江水,天清月朗地缓缓流过。每天上班只要坐到办公桌前,除了喝水、上卫生间、下班,向秀的身前不离不弃的就是那台办公电脑。那天晚上,也是一个人在办公室加班,窗外的月光亮得叫人心慌。挂在电脑上的QQ号忽然闪动起来,向秀点开提示,呵呵,申请加入好友认证,网名青铜骑士。向秀浅浅一笑,自己的网名水晶公主,于是随手点了同意。

  青铜骑士的头像是一个倚着礁石的男子,松散的夹克、牛仔裤,无论怎样点击,眉目自然是看不清的,看那吊儿郎当的劲头,向秀总觉得这是一个在坏坏笑着的人。

  “公主,请原谅您的迟到的骑士!”对方愣头愣脑发来一句话。

  向秀抿嘴一乐,心情忽然开朗起来,快速打复问“你谁啊?”

  “青铜骑士,您的御前侍卫!”对方回复,后面加了一个闪动的剑客动漫,剑客红色披风飘舞着,手中一柄亮闪闪的长剑。

  “呵呵,好吧,公主在干活,你门外呆着。”

  向秀关闭对话框,下意识地抬眼望了一下窗外,月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像窗纱一样柔和。

  向秀忙完加班,已经夜里十二点多。她点击想要关掉QQ时,从电脑边沿滑出的QQ面板上,那个青铜骑士的头像还在闪动。

  向秀打字问“你还在线?”

  对方瞬间回复“没有公主命令,骑士不敢离开。”

  半年前那个春天的夜晚,向秀在虚拟空间以水晶公主的身份结识了这个叫青铜骑士的人。接下来的日子,青铜骑士每天都会在QQ上给她留言问候,遇到同时在线时,青铜骑士更是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当时,向秀心想这人在生活中肯定话唠一个。向秀有空时有一搭没一搭地会回复几句,甚至和他聊上一会儿。逐渐熟络以后,向秀有时不经意间也讲些现实中有关自己的事情。

  向秀记得,她和青铜骑士开始在网上频繁接触是从夏天那次生病以后。向秀不是娇生惯养的女孩,虽然瘦弱,但身体一向很好。夏天一次与同事聚餐时,因为餐馆食物变质,导致她食物中毒,三天粒米未进,人虚弱的连走路都打晃。向秀环视身边的人,发现竟然无法把自己托管给任何一个人,不禁有点怀疑自作主张把自己寄存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是不是太过任性了。青铜骑士一如既往地在QQ上唠叨,向秀并没有把自己生病的事告诉他,但他可能已经习惯了问长问短,并且夹带着讲笑话、装幽默、扮酷,正因为有了他,向秀感到一个人要是有了精神支柱,现实生活中的艰难其实也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难熬。

  那次生病以后,向秀觉得自己对这个网络上隔空相连的人有了一种不由自主的依赖,每天晚上临睡觉前,点开那个闪烁的头像,看到祝语后面排成一长串的8字,向秀才会踏踏实实地闭上眼睛,这间租住的小屋也才不再让她感到孤单。早晨醒来第一件事也是打开电脑,登上QQ看那个头像亮晶晶地守候在那里。向秀曾好奇地问过他做什么工作,为什么每时每刻都能在线上?他每次都说是水晶公主的侍卫,当然要时刻守卫着公主,他的工作就是做好水晶公主的骑士。有了这么个装疯卖傻、时时关心着自己的网友,向秀对平淡又忙碌的工作和生活竟然生出了幸福满满的感觉。后来,从平时闲聊中,向秀隐约体会到青铜骑士是生活中认识自己的人,不知为什么要刻意回避她。向秀曾留心过身边的人,也对以往结识的人细细猜想过,始终没有确认出这个人究竟是谁?

  向秀揉了一下酸涩的眼睛,那个灰暗了三天的头像辜负了她的期待,没有变得鲜亮。想起三天前的夜晚,向秀心里隐隐揪痛。点开和青铜骑士的对话框,特意用粉红色打底的那段话又清晰地显现在眼前:

  “公主:

  我走了。半年也没找到象样的工作,在这里混不下去了,你小时候先喜欢扮灰姑娘,我怎样也装不成王子。后来你喜欢扮公主,说我笨,只能跟在屁股后做仆人,其实我一直想扮骑在马上带着公主飞奔的骑士。来到你身边,本来想争取成为守护你的骑士,可是,我注定只能做混混。

  今天是你的生日!看到我头像上那块礁石了吗?城南江边那段江堤的废墟,你偶尔去散步时到那里就折回头,这是其中最大的一块礁石。我给你买了生日礼物,不敢当面送给你,我把它放在那块礁石上。知道你还在办公室电脑上,你从单位步行出去用不着十分钟就能找到那块礁石。那片废墟浸在浅水里,一定小心脚下!

  公主,我多想天天看到你啊,可是我知道自己没有希望。——您过去的小伙伴:宁亚”

  向秀看完这段话,撂下鼠标,飞奔下楼。跑出大门时,门卫一脸惊讶,可能想不到平时那样一个弱弱的文静的如水一样的姑娘,竟然也会像疯子一样狂跑。那片江堤废墟果然兀立着一块大礁石,向秀一眼就看到了石上放着的一个扎着红带的金色纸盒。向秀攀礁石时脚下滑了一下,双脚先后踩进水里,耳中分明听见有一声惊呼。向秀茫然四顾,月亮清光如水,泼洒在江水中、礁石上。天地间,此时此地,只有自己,还有自己晃动在废墟里的影子。

  向秀坐在礁石上,曲着双腿,帆布运动鞋里的水从鞋口渗出来,淋到礁石上。向秀手里捧着一对泥娃娃,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憨憨地对着她笑。久已淡化的那种卑微、无奈的感觉,暗流一样涌上心头。向秀很想向头顶的明月、眼前的江水大声喊出来,可是,嗓子里发出的只有哽咽,她紧紧咬住嘴唇,泪水漫漶出来。江水平静,明月朗照,不管向秀觉得自己怎样疼痛难忍,世界并不理会她的形单影孤。

  看到宁亚的名子,向秀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是他。沉寂的往事连同心底的那道伤,又一起清晰地显露出来。原来,记忆就像江堤废墟中这块礁石上的水纹,以为淡到无形,只有用手指去深探,一样能把指尖硌出血痕。

  打从离开老家到省城上学时,向秀就在心里立下誓言,今后,就是死,也要死在叫大城市的地方。自小,向秀在老家的小山村,经常会做一个可怕的梦,梦见村里那个叫向花布的女人用棍子狠狠抽打她,打得她遍体鳞伤。每次被噩梦吓醒后,向秀依然不敢睁开眼睛,总是自己把自己紧紧抱成一团,簌簌发抖。

  向花布的本名好像村里很少有人叫过。她长年累月腰里总是围着一块花布,脸黑瘦的像是风干的豆皮,一双手却白的有点瘆人。听说,向花布早年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在镇上读书时,与同学中一个从大城市下放的干部子弟早早谈起了恋爱,结果向花布高中没毕业就回家生下了一个男孩,因此辍学。那个干部子弟继续上了大学。后来,国家落实下放干部政策,向花布带着儿子随同那个干部家庭一起去了城里。几年过后,向花布竟然领着两个孩子回了山村老家。向花布的父亲在向花布辍学那年就死了,她母亲一直都是病魔缠身,在向花布和孩子去了城里不久,一天早晨,村支书在村头的井里发现了向花布的母亲,捞上来时早已溺水身亡。向花布带着两个孩子在村里住下后,就做起了到镇上卖豆芽的生意。村里好多人问过向花布许多事情,她每次都是浅浅一笑,只告诉人小男孩是自己的小儿子,其它从不多言。村里人多姓向,论辈份,向秀应当叫向花布一声姑。向花布的两个儿子,大的叫宁远、小的叫宁亚。向秀虽然从小就害怕向花布,但是在同村所有孩子中,是和向花布的两个儿子玩的最好的。向秀妈妈是好心肠的人,见向花布身世可怜、日子过的艰难,对她两个儿子就特别照顾。经常把宁远、宁亚兄弟带回家让他们和向秀姐妹一起玩,那时向秀还没有弟弟。宁亚人小,被交给向秀姐姐,特别叮嘱不许乱跑。宁远则领着向秀到处疯玩,从没有人多管。小向秀最喜欢的事,是宁远放学后带她趟过村北的小溪,到后山去采野果。早先都是宁远背着她趟过小溪,后来小向秀老要自己也在溪水里走,宁远就帮她脱掉鞋子,搀着她趟水过去。过了小溪,宁远总是捏住小向秀的脚在自己的衣襟上蹭干净,才帮她穿上鞋子。宁远经常有意逗她,用手抠她脚心,抠的小向秀脆笑不止。渐渐长大,宁远和向秀姐姐各自要帮家里大人干更多的活。宁亚和向秀又结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玩伴。向秀也经常带着宁亚趟过小溪去后山玩,趟过溪水,向秀会拉着自己的衣襟替宁亚擦干脚上的水。小宁亚却没有小向秀那样服贴,每次都会抬起小脚丫让向秀闻闻才肯穿上鞋。向秀装作闻一下,就会向宁远以前逗她一样,用手轻轻抠挖小宁亚的脚心,抠的小宁亚笑到在地上打滚。

  童年的时光虽然漫长,但总会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当人意识到自己长大时,仿佛都是突然之间的事。向秀初中毕业那年,宁远考上了大学。当时,镇里还特别派人给宁远家送了钱、衣服。向花布哭的跟痴子一样,大好的喜庆事情,大家都一边忙着劝、一边忙着道喜。向秀有自己的心事,一个人在家里发呆,一点都不想去看热闹。当天晚上,向秀悄悄地独自趟过那条小溪,坐到常坐着穿鞋的那块石头上。月光轻柔地照着她白晳的脚,脚上的水闪着清亮的光。向秀把头埋进臂弯里,心里就像打了一个结,怎样理都理不顺畅。向秀发觉有人抚摸她头发时,一点都没有受到惊吓,甚至就那样俯着头动也没有动,眼泪却不争气地流出来。宁远扳起她泪眼盈动的脸,用手点了一下她的鼻子。

  宁远微笑着看她,小声说:“把脚在我的衣服上蹭干净吧。”

  向秀想还他一个微笑,可是怎样努力都做不成笑容。宁远把手搭到她瘦削的肩上。

  宁远说:“不要哭,快点长大,长大了,我带你离开这里。”

  向秀终于给了她一个微笑。宁远稍一用力就把她拉了起来。

  宁远趟过小溪时,向秀伏在宁远背上,发觉这个脊背已经宽宽的像山石一样有力。她相信,这个脊背一定能背着她走到山外去。

  向秀一生中第一次感到的最大挫败,是收到高中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没能像宁远一样考进县城。不久,弟弟又出生了。向秀从此就像长在山谷中的那棵野杜鹃,在向秀幼时常去玩耍的山谷中,默默生长。高中三年,向秀拼了命要把成绩学好,直到临近高考,她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没有更大希望。收到省城那所大学的录取通知,对向秀来说实在是天大的惊喜。更可喜的是姐姐告诉她宁远回来了。向秀拿着录取通知一路小跑,一踏进宁远家门,一下子愣住了。宁远身旁坐着一个漂亮的让人不敢直视的女孩,正用手指从宁远手心里拈起一颗花生米放进嘴里。

  宁远站起身,望着向秀,标志性的微笑,眼睛眯着,依然大的发亮。

  向秀还他一个羞臊的浅笑,手足无措地说:“我收到录取通知书了。”

  宁远怔了一下,马上会过意来,欣喜地笑出了声:“哈,小向秀也要上大学啦!”又转头看着站在身边的那个女孩,眼里柔柔地全是爱意,介绍说:“小向秀,认识一下我同学。”

  向秀稳住心神,对女孩浅浅一笑,一边转身,一边说:“我走了。”

  眼前还是那条小溪,地上还是那块山石,还是那样柔和的月光,向秀没有趟过溪水。她知道今晚不会有人再来抚摸她的头发。她与山石隔水相望。她自己也奇怪,竟然没有流泪,一滴都没有。转身时,身后山楂树的树影里站着一个人。

  向秀平静地说:“走,回吧。”

  向秀走过山楂树旁边时,宁亚那变声期男孩子特有的磁石一样的声音在她心头划过:“向秀,从今以后,我宁亚再也没有一个叫宁远的哥哥。”望着宁亚说完话迅速跑开的身影,向秀心里的伤终于破裂。她把头抵在树干上,泪水就像身边的溪流怎么也流不完。

  无论怎样普通平凡的人生总会有只属于那个生命自身的惊喜。某个最容易被忽略、最不容易被记起的人,往往在你很少回望的身后,静静地站着,看你。这是一个把你看的最清楚的人,甚至比你自己更清楚你。这也是一个真正始终关心你的人,即使所有人都可以忽视你,惟独他不会,因为你就是他的全部和惟一。是的,宁亚,向秀猜想过那么多人,怎么就没想起宁亚呢!宁亚是个顽皮的孩子,打小就是。向秀高二时,宁亚初中毕业,他坚决认为自己不是学习的材料,跟着村里几个长年在外打工的人去了广州。后来因为和人打架,使人致残,被判了刑。

  向秀在电脑椅上动了动麻木的身体,想起那晚的江月和江边的礁石,心里又是一阵钝痛,这钝痛竟然让她生出一种苏醒的振奋。她用力甩了下头,直起腰身,用鼠标点击一下和青铜骑士的对话框,手指有力地敲击在键盘上:

  “宁亚:

  我不是公主,不需要骑士守护,更不是丑小鸭,也不需要王子来拯救。无论你现在怎样,我都是一个跟你一样的小混混,不要走,回到我身边来,让向秀带着你这个跟班的仆人,继续在这个世界混出我们自己的童话!——你现在的向秀”

  向秀打好这一段话,又审视了一遍,动作轻柔地点击了发出。向秀走到窗前,轻声对自己说:“我真的长大了。”抬头望着星月争辉的天空,心境就像这天空一样沉静空明。

  

责任编辑:朱耀军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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