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七）

　　七

　　长江的江面越来越宽。素琴急不可待地钻出船舱，站在船头，眺望远方，文沛和心怡紧紧靠着她，也向远处张望。素琴指着那升起白烟的地方，就是南京下关。很快素琴终于看到久别且熟悉的下关码头了。渡江的轮渡船一声长鸣，那是火车的声音。码头上人声鼎沸，那是下船的人向岸上涌，上船的人拼命往船上挤，繁忙的下关码头，涌动着如潮的人群。此刻，夜幕已经降临，下关码头的灯都亮起，灯火通明，灯光闪烁，照亮了江边波涛起伏的江水，波光鳞鳞;照亮了素琴急盼回家的心;照亮了文沛和心怡微笑的脸庞。

　　素琴叫了三辆三轮车，沿路出挹江门，直奔新街口，大行宫，杨公井，细柳巷，福安里……多么熟悉的街道，多么闪眼的高楼，路两边的梧桐树已披绿，新街口的商圈依然灯红酒绿，霓虹闪耀，休闲逛街的人群，来来往往。她催促三轮车夫，快点，快点，再快点。她已归心似箭。终于到杨公井了，左拐进去就是卅四标，远远望见铁路，过湖北会馆右拐就是细柳巷。巷口右边是湖北会馆的高墙，左边第一道大铁门内，就是她出生、成长的地方——福安里七号。她在梅家大院，日思夜想，永远也不会忘记的门牌号码。

　　三轮车刚拐进细柳巷，还没停稳，她就迫不及待地跳下三轮车，奔向大铁门。此时已近夜晚十一点，福安里内家家都已关灯，黑漆漆的。大铁门已锁上，她拼命地摇着铁门，高声喊开门。紧靠铁门的福安里一号的后门徐徐打开。"谁呀？"素琴一看是老邻居李大妈，立即喊，"李大妈，是我，素琴。"李大妈惊喜地赶紧开门，"你怎么回来了？""我是到爸妈家呀。""你爸妈和你哥哥解放前夕就走了，据说是去了香港。""房子还空着吗？""房子好像已经卖掉。现在是空着的。"

　　听完李大妈的话，素琴眼看就要见到家人的兴奋和喜悦，就像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浑身冰凉冰凉的，她愣了好一会儿••••••

　　"啊——"素琴一声长叹，怎么会是这样？他们去香港怎么也不告诉我们。素琴一下子扑入李大妈怀抱。"哇——"的一声大哭越来，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

　　"来我家歇会儿吧。"李大妈热情邀请。她看见在车上的文沛和心怡问道：“你从哪里来？你不是到四川姐姐家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还带着两个孩子？"素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她也不知如何回答。又问了许多过去老邻居和朋友的情况，知道她熟悉的人都走了。她只好绝望地告别李大妈，在细柳巷口对面街上找了个小旅馆，临时安顿下来，立即打发两个家丁赶紧回梅镇，向姐姐报告南京的情况，好让姐姐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细柳巷一带，国民党统治时期，是湖北省商贾名流聚居的地方，湖北会馆就建于此，会馆大门迎街，门头古色古香，十分气派。会馆高墙沿细柳巷西，一直向南延伸至巷中，高墙深院。细柳巷东是一排一排高档洋房，上至天花板，下到地板，解放前都是有钱人住的地方。素琴家住第一排，共四户。她家是靠东的第四户，七号。靠西的第一户是一号，中间两户是三号和五号。从一个门牌的后门进去，先是到厨房，经过一个小院子，进入正房。正房有两间的，也有三间的。出正房前门，就是与第二排之间的一个很宽大的庭院。素琴对这里的一切太熟悉了。那是孩提时的夏天，家家都搬出竹床，竹椅，板凳，小桌，在院里吃晚饭，摇着大蒲扇，纳凉，闲话，谈天说地，家长里短，甚是热闹。那暖心的一幕幕，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素琴安排沛文和心怡睡下，很快两个孩子就进入了甜美的梦乡。素琴依靠在床头，久久不能入睡，千头万绪一起涌上心头。从登上机动船向南京飞驰时，惊险的一幕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船从芦苇荡开出，沿江而下，此航道是长江三峡上游。两岸山势高耸对峙，狭窄处仅数十米，仅可见一线天。航道弯弯曲曲，迂回水转，且水流湍急，暗礁隐没，不熟悉航道的船老大，根本不敢走这段航线。好在他们花重金，请的是在长江上驾船航行了近二十年的船老大。夜色中，只见他两眼炯炯有神，全神贯注地直视前方，不时灵巧地转动方向盘。有几次素琴就感到很危险，稍不留神就擦到礁石，溅翅层层浪花，发出轰轰的声响，惊出她一身冷汗。此情此景，她想到李白的诗云，"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三峡上游，航道狭窄，两岸均是壁立高拔的悬崖，没有巡逻船，也无人盘查，他们昼夜兼行，一天一夜便顺利过了三峡。

　　船过了三峡，长江水面逐渐开阔，水势逐渐平缓。船老大告诉素琴长江往下，白天已有解放军巡逻船沿江巡逻盘查，我们只能夜间航行，否则被解放军查到，那就前功尽弄。于是他们只好将船停进两岸无人的芦苇荡之中，等待夜幕降临再启航。

　　船停在芦苇丛中十多个小时，周边毫无人烟，无法上岸去购物和放松，躺在船舱里寂寞难耐。他们只能取出所带干粮，马虎应对，勉强充饥。素琴给文沛和心怡讲南京的外公外婆，讲舅舅，讲南京的著名景点，讲南京的风土人情，要他们学会讲南京话，否则会被人看不起。两个孩子在憧憬南京，期望见到外公外婆和舅舅的喜悦中渐渐入睡。素琴就是无法入眠。她担心姐姐，担心夜幕降临后的夜船，担心南京的爸妈和哥哥……

　　天色微暗，夜幕拉开。素琴催促船老大赶快启航，争取明天天亮前开过武汉，那样后天傍晚就能赶到南京了。夜晚，航船往来很少，江面显得十分开阔。素琴总是趁此时钻出船舱，站在船舷边，吹吹江风，看看月光，透透空气。闷在船舱里十多个小时，真难受。此刻，素琴站在船的甲板上，迎风，赏月，透气，观江。看船飞驰，在平静的江面，激起朵朵浪花，这是她几天来最爽快的时光。文沛和心怡也钻出船舱，依偎在姨妈身边，享受着风吹的舒畅，观赏长江夜航的壮丽景象。

　　船过武汉后，天已大亮，船又开进芦苇荡隐藏。素琴只能又带着两个孩子钻入船舱躺着。素琴躺在几乎全封闭的船舱里，气闷难耐，难以入睡，想到李白的诗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次回南京又何尝不是呢？她出生在一个富裕的书香门第，从小锦衣玉食，衣食无忧。读到高中毕业后，受姐姐邀请入川，帮姐姐带孩子，顺便游览峨眉山、都江堰等四川风光，尽享大小姐的生活，何时受过如此煎熬。解放以后，她就感到生活越来越难。这次逃离梅镇，也是难于上青天啊!

　　天又黑了，晚上六点多钟，船老大说，可以开船了。按现在的船速，应该可赶在明天傍晚时到达南京下关码头。船又披着夜色，破浪起船。第三天傍晚，素琴急不可待地登上船头，她已经隐隐约约地看见熟悉的下关码头了。素琴不知是兴奋，还是忧伤，两眼突然湿润起来，热泪盈眶。

　　突然，前面一条解放军的巡逻船飞速向他们开来，船老大吓坏了，担心惹事，放慢船速，让素琴进船舱躲起来，但说时迟，那时快，巡逻船已到她面前。"哪里的船？""南京的。"素琴反应极快，立即用一口标准的南京话回应。

　　"干吗的？""到码头接刚到的亲戚。"素琴回话。

　　"这是港务局码头。私人船不得停靠。赶快离开。"

　　"好的。我们马上就走。"巡逻船上的解放军大概是被素琴标准的南京话镇住了，打消了他们的疑惑，调头又开走了。一场虚惊，船很快就靠岸了。素琴想着之前的艰难遭遇，不知不觉已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