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卖自己（2）

　　（二）

　　好歹又熬过了两天，已是大年初二的傍晚，那接连飘飞的雪，依然没有一丝疲倦，地面上已经积了一尺多深。中午，心神不宁的罗大刚上床上眠了一会后，就一直站在窗前，眼睛直勾勾地瞪着窗外。村里的巷道上，一直不见走亲串户的人影，连偶尔响起的鞭炮声也好像被隔离在真空世界，响得有些沉闷、有些孤独。

　　“唉！咋整呢？”一想到前年自己刚上任时召开的那次丢人现眼“低保户评议会”，罗大刚就又一次脸色发青、眼睛发绿。

　　想当初，罗大刚总认为自己好歹读了几年书，认识了什么是真正的民主。因此，一提起那些个村干部来，他总是嗤之以鼻。因为他眼里，村委会也好、村民小组也罢，都他妈是些吃货，都是些一心只想从村民这只“鸡脚杆”上刮油的家伙。

　　“哼！就罗顺发那个鸟人，还指望他推行民主，他懂吗？再说，真正推行民主了，他还当得了屁的村委会主任。地球人都知道，村民小组长罗长春就是罗顺发肚里憋着的屁。连他侄子罗文强都经常挂在嘴上说：“只要罗顺发一个眼神，罗长春就知道肚子难受了，他即便在梦中，也不会忘记立马‘拉闸’，然后就顺理成章地‘咕嘟’一声。”

　　那些年，每一次回到村里，罗有方和罗胜利一说到村里这些烦心的事，就像肛门的开关失灵了一样，一肚子的怨气。

　　当然，罗大刚也一直认为：“这些个无能之辈，自己连赚钱养家的本事都没有，还指望他们为民造福，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吗？只要继续让他们在那个位置上，他们就会一直通过欺骗村民和肆意践踏民主来谋得一些蝇头小利，以维系他们那些个‘烂包’的家。”

　　村里大多的男女老少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二0一四年十月的一天，在村里的一次酒席场中，罗大刚与村委会书记乔文富不期而遇了。几杯酒下肚后，这个“傻帽”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在一个做了三十年村官的前辈面前卖弄起他的“为官之道”来。

　　“叔，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办这么大的喜事，大伙还要坐在这烂泥潭中吃饭。您看那一对新人，都弄得一脚一身的泥，哪还有点新郎新娘的样子？”罗大刚大着舌头冲着对面的乔文富说道。

　　乔文富当然不是傻子，他知道罗大刚这小子是在当众打自己的脸。可他毕竟在村官这个位置上“修炼”了三十年，性子也被磨练得早已过了一点就燃的阶段。因此，他一副完全无所谓的口气说道：“好啊！你这娃挣了那么多钱，弄点来修一修不就好了。”

　　“叔，您说笑了，就我挣的那几个钱，全部贴进来又能干成啥事？要改变咱们村的面貌，归根结底还要靠加快发展经济。”酒至半酣的罗大刚还真以为乔文富是个傻子。因此，他就着话题与乔文富大侃他的胸中韬略。

　　“还真是这样的，如果再这么下去，这个村的人都快跑光了，咱这个书记还当个屁。”乔文富虽然觉得罗大刚这小子说话有些刺耳，但他还是想向这个年轻的“暴发户”讨一些主意，不管怎么说能挣钱就是硬道理，能当“暴发户”当然就是更硬的道理。因此，他一边行思一边不温不火的问道：“咱这村里一没矿二没煤，能怎么发展？”

　　听到这里，罗大刚更加来劲了，毕竟有人、并且还是村委会书记虚悉心向他求教嘛！再加上身边围上来一大圈人看热闹，这就让他更加兴奋得像打了鸡血一样。因此，他又将嗓门提高到了八倍说道：“谁说没矿没煤就不能发展？华西村有矿有煤吗？深圳有矿有煤吗？我们这个地方，最大的优势是劳动力和土地。要发展经济，就要把自己的优势发挥出来。”

　　“别总是给我弄那些虚的，这样的报告我听得多，说大话谁不会？关键是要搞清楚干什么，怎么干？”听着罗大刚还在外围给自己讲大道理，又喝了一杯酒的乔文富终于按耐不住性子大声责问道。

　　“是啊！您还就说对了，说大话谁不会。这么些年，镇上那么多领导，哪天不在说大话？您们村委会那般子人，除了您老以外，谁又少说大话了？可整个镇说出银子来了吗？咱们村说出银子来了吗？没有啊！这么些年，还不是只会用上面拨付的那点钱像撒胡椒粉一样这个锅里撒点、那个碗里撒点，最后谁都没吃出点胡椒味来。”还真是“酒壮怂人胆”，罗大刚就这么借着酒劲把这些年来那一肚子的不满全都抖落了出来。

　　毕竟让一个毛头小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耳光，毕竟这些年为东家长李家短地跑断了腿，竟然让这小子揭开底来却是一堆臭气熏天的粪草。乔文富再也忍不住了，他突然从人群中窜了出来，手指着罗大刚大声骂道：“小子，你别不知天高地厚，就是你老子还活着，他敢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吗？”

　　面对气势汹汹的乔文富，此时的罗大刚倒显得十分平静。他从容不迫地从桌子旁边的凳子上站起来，伸出右手将酒杯稳稳当当地端在手里，慢慢地送到嘴边，接着就将头猛地向后一仰，大半杯酒瞬间就滑到了肚里，然后字正腔圆地对乔文富说道：“叔，你说得对，我爹即便还活着，他也肯定不敢用这口气和您老说话。因为当初你这书记即便让给他做，他肯定还没您做得好。可我虽然知道您会很生气，但我还是要说，因为我不想看着地球人都富起来了，咱们这个村还继续烂包下去。”

　　听罗大刚这么一说，乔文富的心理似乎也平静了许多，因为这小子就是再怎么狂，他也还是心中有数，至少他还是认为他老爹和咱乔文富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再说，老乔是什么人，一名老退伍军人、三十多年的老党员、三十多年的村官，无论是党性、觉悟、为人，村里的老老少少说起来都会给他竖起大拇指。

　　是啊！最近，老乔消瘦得眼窝都深陷下去了。他也想把村里的事办好，也不想让乡亲们为了几个血汗钱长年累月地背井离乡，更不想让罗家坳成为“留守”的典型素材，让那些个记者和作家们在各类媒体上一遍又一遍声嘶力竭的呐喊。

　　可是，他该怎么办呢？他毕竟老了、思想僵化了、能力不够了、知识匮乏了。几次参加县里组织的外出考察，看到人家那些村民都住上了别墅、开上了小轿车、享受着和城市了一样的文化娱乐环境，他就感到羞愧。

　　一次外出考察回来后，他也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为村里的快速发展思考着办法和出路。可几个月时间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他还是只能心乱如麻地理不出个头绪。

　　最近，乔文富突然有了主意——换人。换谁啊？就换他自己呗！乔文富虽然心理十分纠结，但他还真是下定决心了。因为他一想到自己当书记的这十几年，虽然按大伙的说法算是有些苦劳、也有些疲劳，但结果怎么样呢？穷呗！可人家那些个小康村是怎么干出来的？虽然他一时半会弄不清该怎么回答，但他知道，那肯定是人干出来的。人家能领着大伙干得那么好，自己却越干越穷，这说明自己根本就不是带领大伙致富的料。多少个夜晚从睡梦中醒来，他一遍又一遍劝说自己：“让贤吧！别站着茅坑又拉不出屎来。”

　　当乔文富最终下定决心之后，问题又来了。“让贤？让谁？谁是贤？罗顺发？罗长春？笑话，就他妈的黑夜里出来偷食的两只老鼠”;罗大刚？这倒是块料，可听说这小子在外面每年能赚上百万，他会愿意回来吗？罗胜利？年轻气盛、敢闯敢干，可惜缺少稳重，谁会听他的？

　　时间又一天天过去了，在村委会书记的人选问题上，乔文富依然还是举棋不定。

　　正好，今天罗大刚这小子竟敢当作村里那么多老少爷的面公开打咱老乔的老脸。老乔很愤怒，但他还是忍住了。这一忍，虽然让他心理有些委屈，但就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牺牲，毕竟让自己识得了一匹真正的千里马；毕竟让自己在“英雄末路的时候”寻到了一次做一名伯乐的机会。因此，他理了理思路后当着大伙的面高声说道：“小子，今天你敢当众打我的老脸，一方面说明我的工作还真是没有做好；另一方面也说明你挺有本事。那好，现在我就去镇里推进，这书记让给你来当。”

　　“叔，别生气，看你那口气好像在说真的一样。”喝了那么多酒，罗大刚依然像没事似的，依然气定神闲地说道。因为他看得出来，在这场“好戏”中，老乔肯定是不想给自己留一点退路了，但他还真弄不清这老头的底是什么。因此，他必须继续不温不火地进行适度挑衅，让老爷子在把谜底当着大伙完全揭开。

　　“小子，我不生气，这书记还真就交给你干了，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带领大伙突出重围、走上富裕的道路。”老乔一脸严肃地说道。

　　是真的，是真的。大伙都看得出来，乔老爷是真的铁了心要撂挑子了。

　　罗大刚被噎住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乔文富会这么痛快地做出这么一个让所有人都难以想象的决定。因为这村委会的书记，虽然不在国家的干部系列，但他至少也是一个高人一等的农民，是好多的村民用自己的一生不遗余力追求的梦想。

　　“回来当这书记，照顾老娘的事倒是彻底解决了。可一年上百万的生意不就要完全放手了吗？不来，当着村里这么多老老少少的面说了那么多大话，这不等于放屁吗？”罗大刚一时还真就没了主意，他突然变得像一个霜打后的茄子，就这么在人群中蔫了。

　　“小子，我就等你一句话了，干还是不干？男子汉说话痛快点。”乔文富见罗大刚蔫不拉几的，就趁热打铁，一副狗撵下坡土的口气问道。

　　罗大刚又犹豫了片刻，然后弯下腰在桌上拿了酒瓶，往自己的杯里倒了满满的一杯酒，直起身，慢慢地昂起头，然后就一饮而尽，一双快要充血的眼睛咄咄逼人地看着乔文富说道：“干，我还就干了。不过这书记还是您当，我只当个村民小组长，要是三年后真能弄出点名堂，书记这个位置我肯定当仁不让。”

　　“好啊！虽然我不敢说自己是君子，但我希望你是君子。咱们今天就当作老少爷们的面，凑合着签个‘君子协定’。要是三年后你能和这全村的老老少少一起把我赶下台去，我一定当着大伙的面给你鞠躬；你要是做不到，那我就不客气了，作为长辈，你必须给我当众下跪。”看得出来，乔文富还真是为这个早已烂包的村着急了，否则，他不可能一抓住罗大刚就要“逼良为娼”。

　　这钱挣多少算多。把生意交给张福财他们打理，一年下来，最多也就少挣个十来万吧？再说，人总得做点除挣钱以外自己想做的事吧！

　　现在，最让罗大刚头疼的是，怎样才能在三年以后按时兑现“村里有三分之一的劳动力一出家门就可以做工挣钱。”

　　这可是当着大伙的面签下的“君子协定，即便三年后乔老爷主动放弃叫他罗大刚当众下跪的权利，他罗大刚也不能在三年时间内屁都憋不出一个就偃旗息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