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二）

　　二

　　鸿儒遵照委座的命令，马不停蹄，带兵一路西撤，直撤到广西、云南、贵州等地边境。四月下旬，国共北京和谈破裂，共军立即发起渡江战役，万里长江千船竞发。蒋介石鼓吹固若金汤的长江防线，经不住共军百万雄师过大江的磅礴气势之击，瞬间就如摧枯拉朽之势，土崩瓦解。千帆飞渡长江天堑，一举攻克南京城。红旗插上总统府，宣告蒋介石的国民党南京政府彻底失败。蒋介石的长江防线一破，国军内部，树倒猢狲散，兵败如山倒。中国人民解放军便势如破竹，撗扫千军，直插琼州海峡。至此，全国绝大部分地区已解放。1949年十月一日，毛泽东主席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庄严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梅镇也和全国绝大多数地区一样，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强大攻势下，被顺利解放。国民政府的镇长及之前的所有官员都全部被抓，小镇人民欢天喜地，鞭炮齐鸣，欢庆梅镇又回到了人民的怀抱。

　　鸿儒西撤途中，也曾数次派兵去梅镇，想把素雅一家老小接出，但屡次都无功而返，有的都被攻入四川的解放军消灭。国军溃败太快，部队走得过急。鸿儒根本没机会接出老父和妻儿。年初梅镇一别，竟是妻离子散，天各一方，更不知何时才能相会。鸿儒带兵退到海南岛后，他已绝望，只能面向苍天，祈祷梅镇太平，全家安康。

　　梅镇自从军管后，政府立即进行土地改革，打土豪，分田地，红红火火。梅家不能幸免。梅老爷和素雅听完军管人员宣读的土改政策后，他们清楚地明白:土改就是要你把土地交出来。就是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明抗是死路一条。他们尽管极不情愿，但也只能听从军管人员安排，把土地一片一片地交出去，把地契一张一张地交给军管人员。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知道鸿儒带兵已撤到西南边境，根本不可能回来接他们出去了。素雅真后悔当初没听鸿儒的话，迅速逃到香港。现如今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任人摆布，任人宰割。梅老爷和素雅因交地干脆，多次被请到镇政府，多次受到全镇土改大会的表场，有力地推动了梅镇土地改革工作的顺利进行。

　　梅家在梅镇影响很大，军管会对梅家仍是以礼相待。土改虽没收了梅家所有土地，但并没有对他们的大批生意和商铺进行罚没和管制。素雅和老爷商量后，要保住剩余财产，必须尽快将财产清零。于是，素雅组织家丁，分头积极将生意转手，将商铺转让，找机会逃离梅镇。素雅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要保住梅家财产，就要迅速将它们变现。有钱在手，就可以东山再起。

　　梅镇军管会发现梅家大院有生变的迹象，多次找梅老爷和素雅谈话，希望他们能支持军管会的工作，积极帮助家乡发展经济，不要做伤害家乡的事。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他们只好满脸堆笑地点头称是。

　　素雅清楚，梅老爷年事已高，凡事她必须当机立断，与老爷子商量，只能是贻误战机，犹豫不决，只会自食恶果。她逐步将家产变现后，就积极开始筹划和探寻逃往西南边境与鸿儒汇合的机会。她多次派家丁分几路去打探西逃之路，但派出去的家丁回来报告都说，沿途盘查十分严格，没有军管会的证明，根本无法通过关卡，到达西南边境。此刻素雅已心知肚明:逃往西南边境的路已堵死。何以求生？必须尽快另辟蹊径。梅老爷的态度很明确。哪儿也不去。死都要死在梅镇，死在梅家大院。生是梅家人，死是梅家鬼。素雅只能同妹妹商量，策划如何带三个孩子逃离梅镇。

　　梅镇军管会不久就贴出告示:凡私藏武器的家庭，必须如实上报，全部上缴。多余的房产，政府要征用。素雅看到告示，立即找梅老爷商量。老爷子说，缴呀。有什么办法？素雅认为不能全缴。否则家丁们没有武器，怎能保护他们逃离梅镇呢？房产也不能被征收，否则她有何颜面去面对梅家的列祖列宗。素雅心事重重，整夜思索，彻夜难眠，千头万绪，理不出个头来。

　　妹妹素琴倒是给她出了个好主意。她们姐妹俩从小生活在南京，对南京十分熟悉，据了解南京还有亲戚健在，但大部分亲戚朋友都去了台湾。妹妹认为南京这么大，藏几个人是没问题的。不像在梅镇，你的一举一动都在军管会的眼皮底下。她们带三个孩子逃到南京，就有一线生机，何况手上有金条和美钞，还愁没法生活？素雅认为妹妹的主意可以参考，但从梅镇到南京，无军管会证明，从陆路根本无法通过，而由家丁将他们送到长江边，得花重金雇私船，夜航可躲过盘查，直达南京。是啊，素雅多想回到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南京，多熟悉的城市，留下多少美好的回忆。但眼下，她岂能一走了之？梅老爷子年事已高，他肯定不会去南京，她又不能丢下他不管；这么多房产如何处置？安排何人看守？难道她留在梅镇，让妹妹一人带三个孩子逃去南京，那样安全吗？可行吗？她左右为难，不得其解，束手无策。

　　梅老爷和素雅响应政府号召，上缴了部分枪支和轻武器，表明态度，一点都不交是不行的，镇上的人都知道梅家大院有许多武器;全缴也不行，没有武器，何以保护家产？如何保证家人安全？家丁何以守家护院？

　　转眼已进入1951年。全国正轰轰烈烈地开展镇压反革命运动。梅家是国民党反动军阀家属，梅老爷又是远近闻名的大地主、大资本家，尽管多年都是乐善好施，没干过伤害梅镇百姓的事，但如此小镇，梅老爷和素雅十分显赫，自然成为镇压反革命的重要对象。况且当年镇军管会的人，多数是些没什么文化的农村兵。他们对党的镇压反革命政策的理解和执行都有偏左的倾向，认为梅老爷和素雅就都该是镇压对象，必须严惩，并在多次召开的镇压反革命的批斗大会上，把他们同其他作恶多端的反革命分子一样，押上台，挂牌批斗。

　　梅老爷和素雅何曾受过如此凌辱，伤心欲绝。梅老爷每次批斗回来都要破口大骂，气愤之极，身体也受到极大伤害。素雅尽管心痛，只能好言相劝，不能火上浇油，生怕发生意外。鉴于如此严峻的形势，素雅亦因被批斗而颜面扫地，无法忍受，决定不再与军管会配合，拒绝参加批斗会，让家丁轮流值班，不准任何人进入梅家大院带人，并加快出逃的步伐。素雅经过谨慎思考，作出精心安排:第一步，先将梅老爷送到深山藏起来。深山有梅家大片森林，常年有一户替梅家看守山林的老佃户，无人知晓，送去藏身，绝对安全。但白天从镇上出逃是行不通的，易被发现，报告军管会就会被抓回，只有晚上趁夜，从后门出去，翻山，进入深山藏身。第二步是由妹妹素琴带着三个孩子，趁夜翻过东边那座山，由家丁护送到长江边，雇船将他们送到南京。第三步是自己暂留梅家大院，掩人耳目，待素琴在南京安顿好，她就找机会溜出梅镇，逃到南京与妹妹和三个孩子汇合。天路茫茫，前路难料，只能如此。素雅把自己的想法同老爷子和妹妹商量后，大家尽管十分无奈，但鉴于当前如此形势，也只能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