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的灵(2)

　　（二）永以为好也

　　次日早晨，千末坐在门口石阶上，清理自己两个大行李箱里的物品，一件一件地安放到屋内。屋内姜戎刚睁开惺忪睡眼，迷迷糊糊地记起了自己在哪里以及昨天发生的事，披头散发地走出了房间，正好与抱着画板大步流星的千末撞了个满怀，姜戎有点晕。

　　“醒了啊？桌上有早餐。”千末精力充沛的样子，语气好兴奋。

　　姜戎嗯了一声就打着哈欠转进洗漱间，她要用凉水洗过脸才会完全清醒。

　　“你的东西什么时候搬过来的？”姜戎洗漱完换好衣服便去看千末需不需要帮忙。

　　“你头发都没梳呀？吃早餐了吗？哦！这些呢是今天早上一个朋友送过来的，早餐也是他带过来的！”

　　千末在姜戎手心里放了一块小石头，五颜六色的，形状不规则又似乎有某种规则，手感光滑，清清凉凉的。

　　“好漂亮的小石头！”

　　“你听说过关于这种七彩石的传说吗？”

　　“什么传说？”姜戎在石阶上坐了下来，洗耳恭听。

　　千末转悠了会脑袋，踱来踱去着步子，说书先生的口气。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一心只读圣贤书，日日寒窗苦读只求考取功名好为国效力的穷苦书生，他心地善良，一日，他救了一只受伤的小鸟，哪知那只小鸟通人语，说想要再请求书生帮个忙。后来，小鸟衔来一颗透明的石子，叮嘱那书生要在每日有朝霞的日子，在室外放一盆清水，将石子置于清水中，好吸收天地霞光与灵气，再靠正午的阳光祛除石子的混沌之气，晚霞则用以温润石子的燥气，晚霞过后便可放回室内。”

　　“书生照着小鸟的话，每一个有朝霞的日子都不怠慢，渐渐地，那颗透明的石头一天天地增添些色泽。谁知在第七七四十九个日子的夜晚，那颗石头竟幻化成一个着七彩霓裳裙的仙女，书生看见她后便爱上了她。可仙女并非凡尘之人，若见了除书生外的其他人就会消失不见，书生知晓后，从此摒弃功名利禄，与仙女隐居山林，过着男耕女织的幸福生活......”

　　“......那小鸟呢？”

　　“小鸟？小鸟当然还是小鸟啊！它是报恩！”

　　“你瞎编的吧！”姜戎站起身直直地盯着千末。

　　“哈哈，瞎编又怎么样！”

　　姜戎撇了撇嘴说：“我看呀，那书生是觊觎仙女的美色！”

　　千末得意了：“我有说那仙女是美的吗？我现在就补充一下，我说，那仙女是丑的。”

　　姜戎翻了翻白眼。

　　她思忖着，这种七彩石虽说世上难得，却也并非没有。但得来色泽这么匀称艳丽、触感如此饱满莹润的确是不易，举起这块小石子眯起眼睛以天空做背景看过去，分明是天上的彩虹嘛！

　　当日，姜戎用玻璃杯盛了清水养着这颗石子在房间的窗台上，没想到，晚上就梦见一位着七彩霓裳裙的姑娘，而那姑娘的面容竟是千念！千念一个人在她家屋后的山坡草坪上奔跑翻滚，笑声如银铃般清脆，跨着步子，像翩翩起舞的蝴蝶，口中喊着：“戎儿，戎儿，过来呀！”姜戎笑了，笑着笑着却不合时宜地醒了。

　　此后，没几日还给它换水。她无聊的时候对着它发呆、说话。它，一颗石子，因着一个人心血来潮的玩笑，又因着另一个人睹物思人的念想，倒也鲜活起来了。

　　很多时候并非是事物本身的特别，只因它与心里重要的东西存在某种联系，自己看来也就不一样了。世上新奇的事物不在少数，却也并非对任何一个人存在意义。

　　千末与姜戎从此同住一个屋檐下，谁也没因对方活在靠近自己个人空间的地方而不自在，两人像是拥有了多年共同生活的默契，恰到好处地把对方成为自己不可或缺的习惯，又完整保留着自己的个人空间。

　　一起散步，在清晨慵懒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去市场购买新鲜的食材。

　　“你以后出门最好带个面具。”

　　“怎么？”

　　“你看这些个大婶大妈老奶奶小姑娘看你那眼神，还有啊！菜市场的老板都被你俘获了！”

　　“那你有没有注意那些个大爷大叔小伙子看你的眼神，菜市场的老板明明都是在跟你攀谈，戴面具更显眼的，况且我本来就很低调！”

　　姜戎站定，拉住千末的手臂，严肃地看着他认真讲：“你错了，大爷大叔小伙子看的也是你，菜市场老板跟我聊的也都是你！你究竟什么变的，今天我得买个照妖镜！”

　　在家一起学习烹饪，尝试做各种各样的食物。姜戎喜欢吃面包糕点，两人起初上手做的时候常弄得满头白粉，这个笑那个变成个小丑。烹饪的时候会很吵，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好不容易有个投机的聊天对象，话匣子大开，好像总有聊不完的话题。从诸子百家说到各国风俗政治，从宗教信仰说到宇宙星辰世界未解之谜，从莎士比亚的戏剧说到电影里那个演员哭戏真难看......

　　一起下棋，棋品如人品。千末棋艺精湛，沉稳布局；姜戎只擅防守，疏于进攻。千末坚毅果敢，运筹帷幄；姜戎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两人都很认真，姜戎在仔细思考如何应对，千末在耐心指引尽心疏导姜戎。

　　一起听着CD发呆,爵士摇滚乡村民谣舞曲新世纪都听，没有音乐的人生是没有希望的。

　　一起吹着风谈心、喝点小酒看星星。

　　“不知道念儿去哪里了！如果念儿和我们一起在这里就好了！”

　　“嗯！”

　　“我最近会梦见她！以前从没有的！”

　　“梦里的她一定是笑着的吧？”

　　“是啊！我从没见她哭过。你和念儿是胞生兄妹，你妈妈却只带走了你，她从小就只有奶奶，但是她从来没有怨过谁，而且常跟我说起你。”

　　“嗯！她自己也不愿走，去了那里不见得会快乐，她和奶奶一起生活其实挺好的！”

　　“欸？所以，其实你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并不开心，为什么？”

　　“噢！念儿说起我什么了？”

　　“你在转移话题。”

　　“哈哈！”

　　“她没说什么，就是时常讲她有一个哥哥，她有你小时候的照片，经常看的，也给我看。”

　　“怎么样？我小时候可爱吗？”

　　“一点都不可爱！都没笑过！”

　　“那也长得帅！”

　　姜戎翻了翻白眼。

　　还有一起看影碟，姜戎更喜欢看喜剧，那种能让人笑得酣畅淋漓的。生命已经足够无聊痛苦，何不来点有趣的呢？姜戎傻笑憨笑捧腹大笑的时候，千末只呆呆地望着她，有那么搞笑么......如果看的影剧有些深意，姜戎就需要绝对的安静。看书也是这样，只要一专注投入了情感，被打扰她会受不了，好像心里骤然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肺都要被气炸了。并且看完还需要时间回味，或者就那样呆着冥想或者写下来，等回味的时间过去了，才愿与人交流。

　　认真做什么事的时候，是不愿让人知道、打扰的。这点与千末臭味相投，千末最专注的时候便是画画。

　　千末画画之前会仔细准备好绘画用具，就绪后握着画笔，对着画纸，冥想几分钟，完全放空自己，陡然另一种眼神，眼睛里只有画纸，神情专注，表情严肃，一气呵成。他画的通常不是此刻眼前看到的，画的像是他记忆中的某些场景，有些或许就是他凭空想象出来的。

　　千末画画的时候，姜戎从不敢打扰，她只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偶尔也会凑过去偷窥一眼。有时千末忘记了时间，姜戎不想闹出太大动静，就随便吃点东西，或者练会儿毛笔字等他画完或是想起吃饭，她从不害怕等人。

　　千末白天的画作完成后都会问问姜戎喜不喜欢，听听她的感觉。可他晚上亮着灯在他自己房间里作的画姜戎连影子都没见着，明明有一次偶然偷窥到他是在画画没错。

　　“如果流逝的不是时间，那会是什么呢？”姜戎掐着时间，等着五分钟后取出布丁，靠在墙上，慵懒地说话。

　　“或许是生命。”千末正在试炖的汤的咸淡，姜戎胃不好，想给她养养胃。

　　“所以可以说是生命的流逝带给我们时间流逝的感觉？春夏秋冬，草木枯荣，年复一年，生老病死，如果没有时间的观念，生命还是在流逝。”

　　“嗯！比如说屋后梧桐树的叶子都黄了！”

　　“是啊，或许是因为叶子都黄了，所以才深秋了！”

　　一季都快过去了。

　　没有人来过这里易物，连路过的都很少。

　　傍晚时分，姜戎在屋后捡拾飘落的梧桐叶。以前，姜戎老家旁也有梧桐树，站在屋顶上能触到树干与树叶。秋天的时候，都会与千念一起捡拾一些金黄的梧桐叶，然后在上面写字，写下小心事、小烦恼，再让它们随着河水飘走，这样，好像那些琐事也飘走了，心也澄明起来。已经好久没这样做过了，所以心事才会积压地越来越多，始终散不开吧！

　　姜戎捧着些梧桐叶准备进屋去，发现一个女孩正在门外徘徊，环顾着观察四周，时而又瞅瞅屋内，踟蹰不前的样子。走近她，看见她穿着中校的校服，是一名高中生。

　　“请问有什么事吗？”姜戎尽可能温婉礼貌地询问。

　　女孩微微一惊，侧过头来。好干净的姑娘，皮肤白皙，眼睛明澈，眉如墨画，婴儿肥的脸庞，加上玲珑小巧的鼻子，甚是可爱。有一头清清爽爽的短发，凉薄的嘴角似笑非笑的样子，又为女孩添了一股坚毅刚强之气。

　　“不好意思！请问这里可以进去吗？”

　　姜戎笑得欢快起来，“门是开着的，怎么不可以进去。”顺势轻轻托着女孩子的手臂,“来！欢迎光临！”

　　女孩进了屋内，站在门口处环视了一周，眼神都欣喜起来，“好棒的地方！”

　　“是啊，你可以经常过来，这里挺安静的！”

　　千末听见声音，放下手中的书也看过来。

　　姜戎轻快地小跑到千末身边，一只手扶着他坐的藤椅，另一只手摇晃着他的肩膀，随后又指向帘外，语气兴奋：“你看你看，这算是我们的第一位客人！”

　　千末宠溺似的笑了，调侃的语气，“那你还不去好好招待！”

　　姜戎应着，把手中的梧桐叶交到千末手上，又轻快地跑到那位女孩子身边。千末则捧着梧桐叶悠悠地上楼了。

　　“额，你可以随便看看，如果看到什么喜欢的，你可以用自己的东西来做交换，也可以就在这里看看书写写字什么的！看你还是学生，你也可以来这里做功课，你叫什么名字呢？”姜戎轻轻拉着女孩坐在藤椅上，自己则坐刚刚千末坐过的那把。

　　“我叫兰陵，呃，兰陵王的兰陵！”

　　“哇，好名字！我是姜戎，刚刚那位叫姜千末。”

　　两人浅浅地聊了会。原来兰陵就是附近一所中学的高三学生，星期天休息，她想一个人散散心，沿着石子路就走到这来了。天色有些暗了，兰陵便说今天先回去，问以后的星期天可不可以再过来这里。姜戎热切地表示请一定再来，可以早些过来，中午在这边一起吃饭。送客到门外，进屋时千末正下楼来了。

　　“你看起来很喜欢她嘛！”

　　“有的人只需看一眼就喜欢了。”

　　“这么主动热情！”

　　“嗯！很少有人让我这么主动热情的！我挺喜欢她的，她眼里有些沉郁落寞，恰到好处的友善，讲礼貌，显得好像不愿与人太亲近，有一种洁癖似的干净。所以我必须主动点、热情点，不然就冷场了嘛！”

　　“你这是在形容你自己吗？”

　　“喂！没有吧！对了！她说下次还会来哦！”

　　姜戎想起今天兰陵在这里坐了这么会，连水都没给人家倒。于是走到净水机旁，打开取饮用水水槽下面的抽屉，入眼便是五六只形态各异的玻璃杯，都是这些天和千末一起逛商场的时候看中的。姜戎素来喜欢玻璃杯，美，干净透明，却又易碎，看见喜欢的便爱不释手。姜戎拿出一只刻了几朵细碎小青花的杯子，澄澈极简的感觉，洗净擦干，想着下次就用这只杯子给她倒水。姜戎和千末用的杯子都是无任何花纹的普通玻璃杯，只是把手设计的有些不同，常常用混了也不自知，也没去介意。

　　又过了几个月，冬日的气息渐浓，兰陵会带着她的功课在每个周日上午过来，中午三人一起协作着准备午餐，下午都会做些糕点让赶回去晚自习的兰陵带走。都是性格相近的人，兰陵也不似起初那么局促尴尬，对这个环境也熟悉了，与姜戎千末也都熟稔了，整个人活泼开朗了许多，相处起来也更加轻松愉快。

　　兰陵不来的时候千末和姜戎两个人还是照样过着日子。买了两辆单车，成了骑友，有时早上骑着出去，伴着黄昏才回来。两人喜欢在僻静些的小道上穿梭，这个城市古迹多，古树多，到处都是风景，一路上任风在耳畔呼吸，时而停下来休息，互相相视一笑，像是在相伴着亡命天涯。还好不用亡命天涯，两人还有家，累了便回去安息。也常散步到公园的榕树下，一起坐着聊天，姜戎给千末讲千念和许多家乡的故事。仍然隔几天便给窗台的七彩石换水，千念总伴着漫天的繁星时而出现在姜戎的梦里，梦里的场景不停变换着却也都是曾一起嬉戏过的地方，姜戎总感觉她像是真的存在着。

　　千末的画作画完后都托给他一个朋友，卖出去好几幅，还有一幅被拿去参加一个比赛获了金奖。

　　从此爱上了更小的人间，真希望日子没有尽头。有时候有那么多想去做的事，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就那样呆着看日头从东边落到西边。这些悠闲无烦恼、满足不孤单的日子不知是偷来的还是挣来的，而之前那么些年那样辛苦地忙碌、不停地追寻，对现在的他们来说像是完全失去了意义！

　　一日，姜戎看书觉得累了就顺势枕着千末的腿躺在沙发上，千末没去在意，继续闭目养神。

　　“千末，你说，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怎么？你不想活了？”

　　“我说正经的，我是说我们总要有让自己为之着迷的东西。”

　　“那你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千末睁开眼，顺手把玩着姜戎的头发。

　　“我也不知道，好像，一觉得自己找到了，就又变了。”

　　“不是说有梦想什么的，去努力实现，就是生命的意义了吗？”

　　“嗯，说起梦想啊，很小的时候，想着长大后一定要努力工作让爸妈过上富足快乐的日子，想成为军人、科学家什么的；懂事了，知道世界那么大，自我实现意识也强了，我就想以后一定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实现梦想，尽管那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成为什么，也不知道梦想究竟意味着什么，只觉得想要在这个大大的世界里闯荡一番；后来......”

　　姜戎想起了不愿想起、并且许久未曾提及的事情。骤然心里像被施加了千斤重担压抑地无法承受，又像是落入了漆黑的无底洞茫然无助。果然，有些事情发生了，是永远无法释怀了的。感受到了千末在头上轻轻缓缓的抚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呼出来。跳过那个后来，平静地说之后的事，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大学毕业后便去当一名记者，完成工作后，再尽我所能地去报导孤儿院里生活困苦的孤儿，想让更多人关注他们。他们的生活情景和心里的悲伤真的只有他们自己能体会到，旁人是无法想象或感同身受的。可孩子又是无辜的，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有权力像其他孩子一样吃饱穿暖，好好学习，获得关爱。我那时候觉得这成了我活着的意义，每天都抱着信念投入工作，可是我还什么都没做到，就被革职，腐败势力比我想象的可怕。”

　　“为了生存，在一家企业公司上班。对于新鲜的事物我总是好奇、怀有激情，我想或许我要成为一名女强人呢！过分热情地工作，却在某一个加班的晚上突然觉得这样好没意思，就辞职了。”

　　“在来这里之前，我刚辞掉一份咖啡店的工作，那家咖啡店的咖啡味道的确不错。他们说是在用灵魂制作咖啡，享受每一颗咖啡豆的生命，用心等待每一杯咖啡冲泡的慢时光，你说，哪有那么泛滥的灵魂？还说在这里体会的是生活而不是在生存，追逐的是心中最纯净的美好与细腻等等。反正我刚开始是被洗脑了，可我看到的是老板只是在想方设法吸引顾客；咖啡师冲泡咖啡只是在完成一杯又一杯任务；员工累得不行除了工作就是睡觉；顾客是上帝，可同事之间没有起码的体谅与关心。”

　　“越来越觉得越繁华就越腐朽，很多人的工作只是在充当老板的劳动力和赚钱的工具。我本来打算去山区当一名老师的，又有多么幸运来到了这里，又遇见了你，多想就这样活着，或许我眼下活着的意义就是根本不需要一点意义，真希望可以一直，就这样，很好！”

　　姜戎顿了顿，仰起脸看向千末。

　　“那你呢？”

　　千末反应过来，笑着说：“你不是说我不是人吗？我活着不就是为了祸害苍生嘛？”故意捏疼了姜戎的脸。

　　姜戎叫嚷着要回击，插着腰，架起准备战斗的势子，带了些怒气红着脸说：“对啊!你个妖精，活着就是为了祸害苍生吧！”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真像一只发狂的母鸡！”

　　“喂！你！”

　　两人追着打闹起来。

　　而千末心里，好想把姜戎拥入怀中，对她说：“其实你知道吗？或许你，就是我活着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