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前传：冷月葬花魂

　　一

 

　　惺婷不曾想过，阔别重逢，会是这般情形。康元一袭玄色衣衫，风流俊逸，笔直地立于她面前。他的瞳仁依然灵动，丝毫不见岁月的痕迹。只是面容间的一股忧愁幽思，似天空将要塌陷的乌云，生生地将他的勃勃生机打压了下去。

 

　　康元好似愁绪满怀。他孤独地伫立于山顶衰草寒烟的氛围中。他的面前是一个坚固的素色的花盆，盆里开着一朵永不枯萎的紫色的杜鹃花。没有人知晓杜鹃花的来历，只是众人都信奉一个传说：向着杜鹃花许愿，能祛除疾病，安康喜乐。故而，方圆数百里的百姓，常常不辞辛苦，跋山涉水而来。

 

　　此时，康元成了其中之一。他恳切地说道：“温娘罹患顽疾，遍访名医，毫无起色。求杜鹃花神显灵，医治温娘身上的病痛。倘若温娘得以康复，我死也甘心。”惺婷见状，颇为动容，心想：“温娘，是他爱的女子吧？是爱到何等程度，才让他死也甘心？”

 

　　二

 

　　惺婷就是那朵杜鹃花。万民仰赖朝拜的杜鹃花神，其实是修炼为人形的杜鹃花妖。康元不知道自己对着苦苦许愿的神灵，竟是他六年前相知、三年前失散的原配妻子。

 

　　那一年，康元只有十八岁。他手中的刀光，在千钧一发之际，敛在了一朵紫色的杜鹃花面前。他赞叹道：“这杜鹃花，纵使称不上阆苑仙葩，也自有一种神秘感、高贵感，倘若不小心砍碎了，岂不可惜？”康元轻轻微笑的时候，惺婷便爱上了他。那一刻，盈盈的花瓣在和煦的风里婆娑。后来，惺婷幻化成人形，与康元相识相知相许，在种满了杜鹃花的清幽所在定居。他埋头苦读，她红袖添香；他吹箫，她抚琴；他舞刀，她弄剑。鹣鲽情深，如神仙眷侣。

 

　　可是，如此这般过了三年，在一个凄冷月夜里，惺婷离开了康元。彼时，康元刚科举及第，惺婷却毫无征兆地不告而别。康元几乎寻遍了居所附近的每一个角落。风刀霜剑冻裂了他的皮肤和他的心，他破碎得不成样子。后来，康元离开了，他要去上任了。惺婷想：“也许，我们就此别过了。”

 

　　而今，悠悠又是三载。离别已三载。漫长的三载，如尖锐的藤条，一道一道割在惺婷柔情易感的心上。如今，她又见到康元了，可康元已然爱上另一个女子。惺婷泪盈于睫，却不是妒忌与怨念，而是欢悦与祝福。她惟愿她所爱的男子，案牍劳形之余，享有现世的安稳、岁月的静好。不似她，不知谁解诉秋心，不知幽怨同谁诉。

 

　　三

 

　　第二日，惺婷便要去看他的温娘了。惺婷总是这样，在信徒许愿之后，亲自去考察，确保那个受病痛折磨的人，非鱼肉乡里、作奸犯科之辈，而乃值得她救助的善良百姓。

 

　　均匀的渐次加重的“咚咚咚”的敲门声，仿若惺婷紧张的心跳。惺婷用淤泥涂花了整张脸，披头散发，衣衫褴褛，乔装成了落魄的乞丐。她心下想道：“纵使此时来开门的是你，你也不会认出我来吧？”不过，来开门的却是一个衣衫嫣红而面色苍白的女子。

 

　　“想必是温娘了。”惺婷一边忖度着，一边情不自禁地打量着温娘。虽是毫无意义，却也忍不住在心中将温娘与自己做了比较。只是，惺婷深悉，纵使自己的容颜气质胜过温娘不止一筹，自己也终归是输家。不是输给她，而是输了他。

 

　　看着眼前一言不发的乞丐，温娘也同样默不作声，待到从钱袋里掏出几锭碎银，方说了句：“我只有这么多了。”惺婷立刻扮作欢欣雀跃，佯装千恩万谢。温娘见惺婷衣衫褴褛，又柔声细语地说道：“你且等一等。”随后转身进屋拿来一袭绿衣，交到惺婷手上，无声胜有声。惺婷看着眼前这一抹清新可人的绿色，心内却哀叹道：“易安说‘绿肥红瘦’，可于我，却是‘绿瘦红肥’。”

 

　　夕阳如醉。惺婷退下台阶，看大门轻轻合上，心里暗暗赞叹：“你的温娘，真善良。你这一次，大抵是选对人了。可惜，对的那一个，从来不是我。”转身，抬头，忽然道路尽头一个熟悉的风流俊逸的身影刺痛了她。是的，是康元，踩着金色余晖晚归的康元。此刻的康元，想必正想象着家中的美好场景：美人温娘，备了美味佳肴，美美地盼着他。看他步履轻盈、神采奕奕的样子，想必是创造了什么可喜的政绩？惺婷匆忙地将方向逆转，背对着他，健步如飞。

 

　　第三日，惺婷又来了，施了法术，隐了身，悄悄关注着温娘的言行举止。她清早看着温娘起身为康元洗手作羹汤，那菜肴娇红芳香，一如温娘那一袭红衣。此刻又看着温娘专心致志地为康元做针线，针针细密，丝丝绕指。偶尔胸口刺痛，温娘便饮点水，歪在床边稍作休息，然后又拿起针线。惺婷不禁唏嘘，心下想道：“康元，我知道，我如今所看的已超出了我需要考察的范围。我是出于私心，想看她与你的适配度。你，清正廉明；她，温柔贤淑。极好。但，我是如此的伤感。”

 

　　第四日，惺婷身着一袭淡紫色的轻纱，腰间系着淡紫色的丝带，头上戴着银色的流苏头饰，青丝如瀑散过肩头，身姿曼妙，清丽脱俗，仙气飘飘。她手捧着一把瑶琴而来，她只需在病人面前挥手一弹，琴声曼妙，余音袅袅，病人周身的顽疾就能不药而愈。

 

　　惺婷依旧施了法术，隐了身，远远地看着康元为温娘执笔画眉，羡慕着他们的同偕白首、永结同心，叹惋着自己的素笺成灰、思念成灾。少顷，康元款步从庭院里走出去，他身后病怏怏的温娘微笑着目送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路尽头。惺婷正欲待温娘回屋，就为她抚琴医病，却见她没有回屋，反而朝着出城的方向走去，而且大步流星，俨然没有了素日的弱不禁风。惺婷连忙跟了上去。

 

　　少顷，温娘在城外的山谷停了下来。伴随着瑟瑟的秋风，一个身着红衣的蒙面女子忽然出现。那女子问温娘：“事情办得如何了？”温娘恭敬地作揖回答：“师父，他信我爱我，已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我们很快就能为师姐报仇了。”那女子仰天大笑，笑声仿佛卷起惊涛骇浪，拍打着惺婷的心。

 

　　四

 

　　白衣、紫裙、头饰、青丝、红颜……惺婷端雅地站在康元面前。

 

　　三年了，离情默默同谁诉？康元的眼里散射出讶异的愤懑的郁怨的各种神情：“是你。”惺婷凄然而笑：“是我。”康元痛心疾首地说：“三年前你枉顾夫妻情分，一走了之，如今又来做甚？”惺婷默默地揪紧了衣角，情衷无人解，便只得佯装气定神闲：“岂止如此？我还对你有所隐瞒。”康元霎时愕然。

 

　　惺婷接着道：“我并非人，而是妖。六年前你赞叹过的紫色的杜鹃花就是我。人妖殊途，所以我只能离开你。众人一直仰赖的妙手回春的杜鹃花神，也是我。是警幻仙子命我以此救人行善，待到功德圆满，我便可飞升成仙。”康元闻言，大惊失色，似哭似笑：“荒谬！这真的是让我牵愁照恨三年的妻子吗？我不信！”于是，惺婷以种种法术证明自己的身份，使他不得不信。

 

　　康元说：“既如此，就请你医治温娘吧。”惺婷却摇头，说：“不可，她非善类也。”而后将在城外山谷的所见所闻告诉康元，且正色道：“你切莫为她温温软软的外表所蒙蔽，要小心提防她。”话音未落，康元已愕在原地，纷飞的思绪侵袭了他整颗心。

 

　　良久，康元方微微地转身背对着惺婷，道：“你且告诉我，温娘的病，到底是真是假？”惺婷急了，加重了语气：“若真，当如何？若假，又当如何？无论她的病是真是假，她们师徒几个杀人越货的事情和她要谋害你的目的都是真的啊。”康元闻言，斩钉截铁地说道：“若是真的，劳烦你救她。我对她，深情不渝。我的生死，也不劳你操心。”惺婷闻言，笑容如痛哭，喃喃道：“不劳我操心？这真是一句封喉，杀人诛心。原来，你如此恨我。”她内心世界里所有的自信与骄傲在顷刻之间摇摇欲坠。而康元就此默不作声。

 

　　五

 

　　后来有一日，康元来到山顶寻访那永不枯萎的紫色的杜鹃花，可传说却不复存在了。康元幻想了千万次与惺婷重逢的情景：两个人静静地依靠在一起，待把相思月下诉。可现实却只有举头望见的一抹幽冷月色，以及苍穹下的一只杜鹃鸟。“花鸟同名的，亦唯有杜鹃一个，无怪乎你如此独一无二。”康元自言自语道。

 

　　那日康元带着那三年里和她琴箫合奏的那把箫，在山顶飒飒的西风里席地而坐。悠扬的箫声，能令旁人如沐春风，却终归温暖不了他自己的心。他的心，不知从何时起，就已苍凉沉郁。他想告诉惺婷：“其实，我早已对温娘心存疑虑，我装作不知，是为了调查真相，是为了把这伙盗匪一网打尽。那日，你将偷听来的真相告诉我，因情急而心乱，没有察觉到躲于暗处的温娘。我那些话，是故意说给温娘听的。我知道你很伤心。所以，当我破获了这一棘手案件，便迫不及待地来寻你。我不介意你的花妖身份，也不介意你曾经的不告而别，我要与你厮守。”

 

　　可是，康元却寻觅不到惺婷的半点踪影，于是只能隔三差五来此，对着空荡荡的山谷吹箫抑或舞刀。他怀念那些他吹箫她抚琴、他舞刀她弄剑的时光，怀念那些他埋头苦读而她红袖添香偶尔还能说出些真知灼见的岁月。可如今，她却像蒸发的水汽一般消失了，像三年前一般消失了。有时候，康元想：“惺婷，我们还会重逢吧？就像这次一样。”虚无缥缈的愿景，成了他唯一的慰藉。

 

　　其实，惺婷未曾告诉康元，三年前，她离开，不仅因为人妖殊途，还因为前来指引她的警幻仙子告诉她：“你体内的妖气已折损了他的寿命，他将活不过二十五岁。你只有离开他，并为他行善积德，救治凡间八十一个受病痛折磨的善良百姓，方可保全他性命，使他长命百岁。”而惺婷原以为，康元的温娘会是她救治的第八十一人，若能如此，死而无憾。可惜，温娘居心叵测，不值得。而当康元在夜以继日地破获温娘案件时，惺婷也在一丝不苟地救治第八十一人。一种相思，两处大义。

 

　　而惺婷，在第八十一个病人不药而愈后，就于冷月无声中，红消香断，一朝凋零难寻觅，魂魄追随即将下世为人的绛珠仙子。这是警幻仙子赋予她的任务：“绛珠仙子要下世为人，去偿还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情，是为还泪也。你也随她下世为人，做她爱情的守护神，做与她双向奔赴的最佳密友。修神仙道，须走人间路。所谓人间路，不外乎一个“情”字。而情，却非仅爱情。女性之间的体恤、共情、义气和真诚是很多两性关系不能匹敌的。愿你此行，可悟此道。”

 

　　惺婷走了，可惺婷始终是爱康元的。在短暂欢聚的这一世，在“望帝春心托杜鹃”的下一世，不曾也不会改变。惺婷有过一场知心而后亲近、亲近而后长情的恋爱，势必能理解绛珠仙子和神瑛侍者的“木石前盟”，所以，警幻仙子选择了她，指引了她。

 

　　惺婷璀璨地沦亡了，惺婷华丽地转世了，惺婷看不见康元的深情和思念了。但，带着当年的那些美好，跋涉于漫漫的修行生涯，也挺好。她愿他，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