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活婶婶与忧心婆婆

　　人们都叫她快活婶婶，不知道她到底姓甚名谁，也没人考证过她是从什么时候起被人称为快活婶婶的。反正从我有记忆时起，她就已经是快活婶婶了。大家都叫她快活婶婶，无论男女老幼，其实相对于我的年纪，她可以是奶奶了。我们住的小街不长，其实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街，因为没有一家商店，哪怕是小小的烟纸店，所以被称为街，是因为一条窄窄的路两边房子都是面对面的缘故吧。快活婶婶住北头，因为街不长，她出门一笑，几乎整条街的人都听到了，人们就说，快活婶婶出来了。人们总是先听到她呵呵的笑声，然后再看到她胖胖的身形。因为胖，所以尽管她老在笑，脸上也不见皱纹。她鼻梁上有三条横纹，我想可以称之为笑纹，而不是皱纹。她笑的时候，眼睛一弯，鼻子一皱，鼻梁上出现个三字，很有趣。

　　不知道她开心点啥，常有人这样说，但还是喜欢她，只要一天看不到快活婶婶，连吃饭都不香，这是大家公认的。其实这是一个可怜的人，她丈夫早逝，一人养大四个孩子，吃够了苦。

　　快活婶婶喜欢做媒，看见她笑弯了眼，人们就会打趣：“又有十八只蹄膀吃呀?”她回答：“做媒是积德的，我修修来世呀，哪能老想着蹄膀不蹄膀。”她还喜欢唱沪剧，最喜欢唱阿必大回娘家，唱到：“我好比药材店里揩台布，揩来揩去全是苦……，”这一句往往就哽住了，眼眶里泪珠在打转。她更喜欢讲故事，特别是夏日的黄昏。那时节，家家在太阳落下后，就给门前的街上洒上水，把小桌子，小板凳，小竹椅搬到大门口吃晚饭，小孩子往往端个碗就往快活婶婶家跑，我也是其中的一个，直到我自己会看小人书。记得后来，只要快活婶婶讲到“一日三，三日四，”我就在心里接口“三亩桃园只结了一只桃子”。她如果讲到“咦，窑洞门口一双男人的鞋子，是啥人的呢?”我就在心里说“伊儿子薛丁山的呀”……。还有田螺姑娘等等，我都能背出来了。但还是喜欢跑到快活婶婶门前去听故事。

　　街南头也住了一个特殊人物，人们叫她好婆，背后则叫她忧心婆婆。她的背有点驼，使她看起来有点老，其实，她的年纪还没有快活婶婶大，大人说的。忧心婆婆眉心有个川字使整张脸看起来有点长。她开口的发语词是“喔唷”有时候还要加上“要死快哉”这四个字。其实，她家的日子比许多人家要宽裕，但她就是经常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那年她大女儿考上了外地的一所大学，她见人就讲：“喔唷，要死快哉，介远，我哪能舍得呀?”邻居怎么劝都不管用，人眼见得瘦了一圈。小女儿长了一个热疖头，她忧愁得眉心的川字里能划小船了。说是“喔唷，小姑娘要是头上有个疤，大了怎么办啊!”

　　外婆来我家住了三年，我们街坊邻居她都熟悉，有次说起街坊的事，她老人家的一番话，我至今记得。外婆说：其实人生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看你怎样想。快活婶婶之所以快活，是因为她性格好，首先，不在事体到来之前先瞎忧虑;其次，事体临到头上，就想，就这么大事了;最后，事体过后不咀嚼痛苦。而忧心婆婆则相反，没事先吓倒自己，事体临到头上怨天尤人，过后又回味痛苦，不肯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