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

  宿舍人在讨论弟弟。

  毛驴先说。毛驴有两个弟弟。她妈妈生弟弟的时候她在身边。那天的医院里好几个临盆的女性，谁有感觉了就先进去生，生完了再回来，有个阿姨先进去了，生了个儿子，回来的时候高兴的对毛驴说，看我家的小弟弟哦，给你家啊？三岁的毛驴说，不要，我家妈妈肚子里现成的，你家那小孩肚子里全是屎。真是啼笑是非。

  生第二个弟弟时候，毛驴已经五岁了，妈妈对她说，要生小弟弟了。毛驴高兴的合不拢嘴，钻到被子里却睡不着觉，隔两分钟就把头伸出来，傻呵呵的笑，说，我要有小弟弟了。这样来来回回吵的家人都没法睡觉，她自己被窝里的热气都没了。

  毛驴的弟弟现在很大了，两兄弟联合，不被人欺负。

  毛驴她妈妈对他们弟弟说，将来你们对象能像你姐这样也就不错了，对毛驴说，你的对象最起码要像你弟弟那样子。

  飞机接着说。

  飞机说从小她恨弟弟呢。那是个计划生育的年代，飞机的父母为了生儿子，就跑出去了，一直到儿子生下来。飞机说，当时我恨他们，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过苦日子。飞机从来不正眼看弟弟，小时候还打他。一直到弟弟四岁的时候，被开水烫伤了腿，那种血脉相连的亲情才突然迸发而出。

  从此和睦，快乐。飞机家离学校有百来十里，以前每周回家都带东西给弟弟吃。

  然后是老师，老师家也有个弟弟，也是超计划生育。老师的父母没有跑，而是把老师送到外婆家生活。老师是一个至善的人。老师说小时候特别谗，看到什么都想吃。在外婆家读书的时候，最怕的就是学校要交什么钱。每逢交钱的时候她就愁啊愁啊，不知道怎么办。家里面经济也不好，外婆年纪大了也没什么钱。幸好有一个同学每次都借钱给老师，然后老师就一点一点的用早饭的钱慢慢的还。

  老师没有抱怨父母，没有抱怨任何人。只是外婆成了她最重要的人，在一个小姑娘的心里深深的记住了。现在都是大姑娘了，还是如此。老师还是高兴的谈论着贫寒的家庭，谈论着刚读初中的弟弟。只是想起外婆，全是伤感。因为外婆已经去世了。老师常说，不太想回家，最疼她的外婆都不在了，心里空落落的，没什么东西能够取代。

  老师懂得疼别人，就上一根火腿肠也要让宿舍每人吃一口，每天抢着打扫，跟我们收衣服，老师是我们班第一批预备党员，每年她都拿一等奖学金。

  今天我为老师修了眉毛，柳叶眉，坚毅中带着柔和，大家都说很漂亮。

  小苗睡着了，她是她家最小的，她没有说什么，在谈论中睡着了。

  小猫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小猫和妹妹的感情很好，不太喜欢弟弟。弟弟是当初打催产针生下的，读书时候头脑有点蠢，小学毕业数学只考了7分。小猫家境富裕，她爸爸通过镇长把弟弟弄进了初中。书还是不好读，又是有钱的公子，调皮捣蛋，最后总算是送去当兵了。在部队里也一直打通关系，少受了苦，多享了福。小猫说将来要跟弟弟找一个村里的能吃苦的女子做媳妇。

  我什么都没说。大伙都知道我认了一个弟弟，很让人操碎心的弟弟。我对他挺好的，真的。他不听话，没人管的住他，他不回家，到处流浪，冲动，暴唳，他不学习，不能吃苦，不踏实。他的生活有今天没明天。

  我听够了他说的重新开始之类的话。性格决定命运。我心软了很多次，每当听他说大姐，你也不帮我的时候我就心软，软的不行。

  我真的生气了。这次真的没理会他。

  很多很多年前我是有弟弟的。瘦瘦小小的弟弟，走路歪歪扭扭，秀气的，和我一起照相的，我生气时候随便我打的，还会骂自己惹我开心的。人家都是说你笨蛋，你缺窍，他总是说我笨蛋我缺窍。

  那时候物质生活真的有限，妈妈偶尔买一个面包给他，那种有一跟小棍的，形状像鸡腿的，里面有一条火腿肠的面包，他都会先递给我吃。为了让我们打基础，我们没有读学前班直接去乡下的外公家读小学一年级，然后再回家念小学。我先读一年，回到家口音差点都变了，年幼的他都快不认识我了。

  我不让他受人欺负，谁敢动他我就使劲打，他只能被我打。他也对我好，去冷菜店里五毛钱买的螺丝他一颗不吃，很远很远就喊着姐姐，先拿给我偿。有一天晚上，家里没人，房间更显得空旷，他不敢睡，就在我床上，我搂着他，胳膊垫在他头下，一夜我也没动，早上起来我的胳膊都要断了。

  他是笨笨的。后来轮到他去外公家，一读就是两年，我们很少见面，也不懂得想念，太小了。妈妈买一个九块钱的橡皮的足球，是他永远的玩具，他站在麦浪里，睬着皮球，留下珍贵的两张照片。

  回来的时候我茁壮的成长，他还是瘦小，还会被欺负。我四年级他才是学前班，我们在一个学校，我接送他。每两节课我都跑下四楼去他们班看他受没受欺负，顺便吓吓那些调皮的孩子，也买冰棍，两毛一支的，谗死那些小孩子了。他成绩差，学前班读了两年。我照顾了他两年。除了我，没人能白白欺负他。我是他最强大的姐姐。

  我初一的时候，偶尔去接他，他都会高兴极了，我买糖葫芦给他，他高兴的在我车后不安分的扭。他笨，题目不会做，要我教，我没耐心，两题没教就开始打他，再者就直接把答案给他。至今我都记得他那弱小的眼泪连连的模样，哭了他就真的骂我了，然后我再打他。直到妈妈回家护着他。

  然后的一年多的时间，我们的家坍塌了，父母带着他奔波于全国，南京儿童医院，上海二军大医院，河北国际和平医院，甚至一些骗人的封建迷信的方法都不放过。我们全家没了头绪。

  弟弟病了。尿毒症晚期。

  终于抵不过死神的召唤。破碎了家庭。花光了积蓄，欠了屁股债。妈妈痛不欲生，爸爸一夜白了一半头发。最后的那段日子，就在中医院度过，我们深知没多少时间，就回家等着死神。抽空我就去医院，家人都说，你好好读书，不要管别的事。我也是人啊！

  最后的那天，医院里有很多亲戚，他们在走廊外边整整两排，他看到这么多亲戚，非常高兴，妈妈也高兴，说今天气色好多了。然后切西瓜吃。他不吃。他全身浮肿的厉害，每天都靠灌肠大便，妈妈一直都说他是勇敢的孩子，这一年多受了多少苦，扎针，化疗，各种药物的刺激他都不哭，就算是大人也不至于此。

  我躲在隔壁病房，他喊我，给我西瓜吃，我强忍着眼泪，接下了。西瓜混着眼泪，没有人偿过那滋味。我什么都没说，我心里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那是暑假放假第一天。后来有人叫我回家，说回家去做作业。其实，做不做作业又有什么重要？

  回到奶奶家，吃了饭，迷迷糊糊睡着了。直到有人喊我。我眼睛还没睁开就听到哭声一片，我心咯噔一下。我懂了，痛哭。那天还停电了。回到我的家中，从正月十六离家去北京到暑假，这么多天没有住人落满灰尘泛着霉味的家，妈妈哭的死去活来。这么多天来，一直幻想着有奇迹出现的她再也不相信有神的存在。

  有人说，信耶稣可以保佑平安能治病，正月初一，家家忙着吃喝玩乐，我和妈妈却去了教堂，虔诚的听人讲我主耶稣的神奇，唱歌颂我主的歌谣，虔诚的跪下祈祷，差点把心掏出来。回到家时，冷锅冷灶。生活让我们灰心透了。只要有奇迹，一切都是值得的。

  亲戚拿走一切关于他的东西。除了照片，什么都没有。恶梦一场，一场十多年，终于结束了。我们不知道他在哪安息，只有几个老人知道。我曾发疯想挖遍每片土地找他。接下来的几年是我家最苦的。家人的悲痛，经济的崩溃，等等等等。

  我什么都不说，在父母面前不提一个字。其实我都记得。我怕有一天我忘记了他，我就拼命的回忆，想我们过去的一切，短暂的，快乐的。哪一天是他的忌日，那一天上他的诞辰日。每年每年，从不例外。没有人知道我。可是我好后悔，我从来都没在他面前像别的姐姐那样喊过弟弟。从来没有，只会大呼小叫的喊名字。我没日没夜的看闻一多先生的那首诗，默默的看，在心里默默的记。

  “也许你真是哭得太累，也许，也许你要睡一睡，那么叫夜鹰不要咳嗽，蛙不要号，蝙蝠不要飞。不许阳光拨你的眼帘，不许清风刷上你的眉。无论谁都不能惊醒你，撑一伞松阴庇护你睡。也许你听这蚯蚓翻泥，听这小草的根须吸水，也许你听这般的音乐，比那咒骂的人声更美。那么你先把眼皮闭紧，我就让你睡，我让你睡。我把黄土轻轻盖着你，我叫纸钱缓缓的飞。”

  十月一日，是他的阳历生日，如果他在，也是位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了。

  前天夜里我没睡着，听着舍友们讲自己的弟弟，我什么都没说，然后就开始了我日复一日的回忆……那明丽清晰的表情丰富的白净的脸，闭上眼睛思想的时候我就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