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我不知道，印象太深刻的梦境会不会成为另一种现实，或者年代太久远的现实是否就逐渐变成了另一种梦境。这么多年过去了，在真实和虚幻越来越模糊的界线中，那个夜晚及那个夜晚的背影，在我脑海中却变得逾发清晰。

我忘了那个傍晚我是往哪里去，总之走着走着忽然就没有了阳光，就迷了路。夜幕如此地黑，一下子如漆般地封住了我的视野。伫立于无边无际的夜幕中，我的心境黯淡得也如这夜色般凝重。我想转过身去，可杂草淹没了整个地面，荒芜的四周寻不到路的痕迹，隐约中见到一座座房子零星分布着，低矮而且潮湿。许许多多习惯压抑的人们，心满意足地蜗居在一间昏暗的房子里发出极其微弱的鼾声或私语声。

我想我这是怎么了。在这样的环境中人们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生存；既然如此，这里的人为什么没有迁往别处；人的视野中一旦永远地推动光明，又该是何种感觉；而最最要紧的是，这里的光线都跑到哪去了呢，如果寻找，还能找得回吗？然而很快，我就发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幼稚而多余。在一个连方向都没有的地方，你还能试图想些什么；在一种什么都寻找不到的地方，你还有权利想些什么？

当我企图再作进一步思索的时候，自己不觉已沉沉睡去。在一片均匀的鼾声中，我蒙胧地想通了许多事情：比如说为什么身边的很多人已经如此习惯黑夜；比如说我如今为什么也能够在这片黑暗中安然入睡；比如说……我还终于弄明白，也许身边这些人本来也有重要的事情等着要去做，可是不小心遇到了黑夜，就这么耽搁住了；当你朝一个方向出发时，或许会为一点意想不到的阻隔而把使命放在一边，渐渐地，你忘了自己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过了很久，我惊诧地发现，离我不远的地方竟然传来了一串稚嫩的童音，很快乐地边走边唱着，一声声落在这夜幕里，很不协调地让人多少感觉有点意外。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奇怪地问他在干嘛。他说正忙着在这里播种一大片花，总有一天，这里会变成一片五彩缤纷的大花园……边说边弯下腰在土壤里埋下种籽。我听后真是感觉好笑极了。我不知道，在这片黑暗中劳作能有什么意义，再漂亮的花儿又怎么会开放，即使花儿开了又能怎么样……夜那么长！可他像是掌握了这个黑夜的某个秘密，在一片空旷的夜幕中，留下一串豁达的笑声。

后来的若干年，我就在原地再也没有挪动过。我变得如此习惯黑夜，什么都懒得去做，每天——不，每个夜晚，我就躲在属于自己的巢穴里，发出极均匀的呼吸和鼾声。

当我醒来的那一年，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当年和我一起在黑暗中沉睡的人们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爬起来远去，当年播下的种子果然开出了缤纷的花朵，沿着一片杂沓的足迹，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这使我想起自己当初是不是弄错了，是不是再长的夜也会过去，是不是再遥远的光明都值得去追寻。然而现在考虑这个总是似乎却迟了。当年偌大的一个群体，如今只剩下孤伶伶的自己。苍白的胡须，在我瘦弱的前胸飘拂，使我意识到当年那个精力充沛的自己已经走远，漫漫长夜给岁月留下一个没多大用途的人，就这么丢在半路，让你一下子没什么事情可做，或者说让你什么事也做不成；我不知道，到底是岁月抛弃了我，还是我抛弃了岁月？

如今我终日坐在临街的石凳上，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没准哪一天就能碰见那位执着地播种的小男孩；说不准他已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从我身边走过千百回，只是我还没发现；也说不定我再也看不见他了——擅于播种希望的人总是在人们的视野中渐行渐远，只留下一个匆匆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