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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社编辑的罗曼蒂克

发布于:2023-06-13 20:15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骑牛格格
  报社上班的日常,时间一般是朝九晚五。而在海岸的身上,却似乎走了样,变成朝九至夜晚。延长坐班的时间,是想不放过每份来稿的机会。海岸扫瞄着手上的文稿,那些黑色的字眼,像黑色蝴蝶随着他的心思飘了起来。
 
  好日子眼看就要走到头了,就像夜色中归班的公交车,眼看就要接近了终点。其实负责报纸副刊,也说不上有多少好光景,都是亦步亦趋的日子。
 
  社长对海岸还是放的心的,说来对他盯得并不紧,还过问他的个人问题咧。社长微笑着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亲切地拍打着他的肩头,叮嘱他明天晚上去一家茶馆相亲。社长热心为他说对象的事,这也是第二次亲历而为了。
 
  海岸的心思自然被打断了,一下没接着话把儿撸下去。社长的脸上挂不住了,接连扯着嗓门说他,批评他一再耽搁很好的相亲机会。他可是下了大功夫,用得上的人全动用完了。社长倒不是愿意当红娘,他也是情不由己。报纸副刊的地位,已是江河日下了,得充分借助责编之力,替他排忧解难。
 
  海岸是能体会社长一番好意的,他不觉弓起身子来点头称是,手上的几张稿纸不觉松开了。松开的稿纸跌落在一叠信封上面,层层叠叠堆在桌子的一端。都是今天收到的副刊稿子,用各种纸张铺陈着繁多的文字。而且这些来自各地的稿子,字体和段落都不怎么讲究规矩,连使用的墨水也有些混杂。
 
  拍完了海岸的肩头,社长带着一脸释然离开了。接下来他会到哪里去,海岸不用想都会知道。海岸自嘲地瘪了瘪嘴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接着看桌上剩下的那些稿子。拆开一个信件抽出来看,一份字体幼稚的来稿,却写得清清爽爽,丝毫没有凌乱涂改的页面。这一下霎时吸引了海岸的目光,他感受了作者的态度,迫不及待读下去,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暮色四合。
 
  离开3年在一起的女人,海岸离开了那座城市,来到这座城市。3年在一起的恓惶光景,似乎用不着再去品咂了,在眼下这座生疏的城市里,做起编辑老行当的海岸,还是觉得这城市的一份生疏。4年了,逝者如斯夫。面对礁石般的社会现实,在文字的江河里搏击,海岸的怀抱里寂寞如初。在他所有的业余生活里,仿佛闻不到一点烟火气息,文字占据了他的整个世界。
 
  在先前的那个三线城市,海岸也是在一家报社当着责编。有一天上班时,他从楼下信件箱取自由来稿时,从一大叠信封中,发现了一篇耳目一新的小说。这是一部中篇小说,构思较为出新,文笔也还通畅,只是有3万来字,篇幅可说比较长。如果要采纳它,必须要裁剪删减。海岸从不自我孤高,一般不随意删改来稿,尊重作者自己的原创,保存着稿子成文后的真实面貌。
 
  不知作者怎么没有附上电话,海岸只得写了一封短信,说明了点意见和发表要求,将来稿一同寄给了作者。可奇怪的是,短信去了2个礼拜,作者并没有个回音,稿子也没再度寄过来。海岸觉得有些说不过去,就在本地的人,怎么也得收到了呀,怎么就不见音讯呢?是不是家里有啥子事情啊?
 
  一份对作者写作的高度认可,驱使着海岸打定主意探访一下。他觉得先跟赵社长通个气,便打了电话过去。赵社长在那头模糊地嗯哼了一声,就听不到话筒里的响动了。海岸眼下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的倔脾气又上来了。他当即去报社车棚下取了单车,按着作者留下的地址线路,跨上车子骑行而去。
 
  还能再无所谓地拖延吗?哪怕是以个人的名义,哪怕会遭遇到什么变故,海岸感觉都要走一趟。他的这个决定也许来得贸然,让人怀疑他抱了特别的动机。他给自己的解释是,他是在为副刊的前景作打算,是为那写作新手着想,同时也自己的一份职责着想。自走入编辑行当多少年以来,海岸保持着一个习惯,对每个写作新手,为着鲜嫩生色的文字,都寄寓着一腔的希望。
 
  随便看看眼下,不少文学期刊都是难以为继,报纸的副刊也是举步维艰。有个作者投来稿子,排除其他的因素,能发在副刊上,也只能拿到20元稿费。20元的作用几何呀?街上一碗炸酱面而已。如果不是奔着对文字的追求,鬼才费神劳心捣鼓这劳什子。海岸感觉自己再不主动出手,还是守株待兔,版面的戏目根本就没法唱了。一时找不到别的出路,生存都岌岌可危。
 
  海岸吃力地蹬着车子,蹦跳着行走在坑洼的巷道上。沿着巷道按图索骥,总算找到了作者的住宅。敲响了那所住宅的房门后,海岸分明惊讶地看到,开门的是个拄双拐的容貌平平的姑娘。海岸被姑娘礼貌地请进去后,在她满含愧色的指引下,坐在了一张老旧的饭桌旁。不一会,一杯热茶摆了上来。
 
  姑娘不待海岸开口就一脸委屈地说,他寄来的那封信,都没来得及再瞧上一眼,就被父亲听说后无端发火一把撕烂了!父亲黑着脸挥舞着手臂说,那是别人在勾引她,哪有上好的男人会跟一个瘸子姑娘,主动写信的!那是勾引你,千万要留意,千万莫上当!父亲说得咬牙切齿,像有无限仇恨发作。看来,作为做市郊代课老师的父亲,一定是听闻过社会上的一些龌龊传闻。
 
  那一天也是十分凑巧,海岸访问到姑娘的面前时,她的父亲刚刚出去办事了。见到穿着休闲装的海岸到来,姑娘的吃惊像见了野外奇人。海岸喝了姑娘摆上的茶,笑笑地称许了她写作的出色之处。姑娘青春洋溢的脸上,露出了青涩的笑容。海岸还耐心地告诉说,你可以从这篇稿子中,抽取第6个章节,主题明确一点就成了。这一点,你是可以胜任的。姑娘兀地脸色一紧,说,那份稿子我没有底稿了,如果还能要的话,我愿意重砌炉灶。海岸点头表示了认可,吩咐姑娘说,写大约4千字左右的篇幅,你写好了尽快寄来吧。
 
  瞧着姑娘脸上泛出的一片潮红,让海岸不年轻的心起了涟漪。他顿时来了很大的兴致,就作品构思谈了几点看法。姑娘“嗯嗯嗯”点头一一接受,说会争取尽快完成。海岸起身离开的时候,姑娘一脸愧色地说,老师,真不好意思,连烟也没抽一只,就让我送送你吧。海岸笑笑地摇摇手说,我们已是文字之交了,交流的时候还多着,不用介意。姑娘语气坚决地要送,海岸只好接受,便上前搀扶了她,走了很小的一段路,然后非常果断地谢绝了她。
 
  到了隔天的下午,海岸在办公室里和一个记者聊谈。不咸不淡地聊着,赵社长无声走进来递给海岸一封信,接着他转身出去了。那位记者见了识趣地离开了,海岸疑惑地展开一看,是封投诉信。投诉信的文字不用说,全然是斥责海岸引诱良家妇女。明显看得出,这是那个姑娘家里寄来的。至于,她父亲要谁执笔写的,就不那么清楚了。海岸一时难以洗脱自己,赵社长对这事似乎没再深究下去。不过,从他当时的面色来看,那是非常让人沮丧的。
 
  虽然感受了赵社长面色难看,海岸还是不以为然。然而,事情就那么古怪得很。毫不经意的东西,偏偏莫名其妙张扬起来。他搀扶瘸子姑娘的事,不知怎么被说成了调戏女性。这样无影无形的风,还偏偏刮到了他老婆耳朵里。他老婆的醋劲儿偏偏很大,朝他双脚起跳张牙舞爪吵大架。老婆吵得脸红脖子粗,放肆拔高声调喊着要离婚。海岸忍气吞声了好一阵,反而被老婆认为理屈词穷实锤了。分居了一段日子后,实在不得而已,只好分道扬镳。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句话放在海岸的身上,一点也没效用。这天天色很晚了,看稿子看得有点吃力了。他喝了几口茶,扭开了台灯,就着明亮的灯光,继续阅读来稿。临到这份女作者投来的稿件了,海岸随意翻了一下,是一部中篇小说。再看,字体粗大,字迹稚嫩,海岸还是让自己读下去。当作品开篇的一句话的出现,如天籁一般,叩击了他的心弦。那句话在说:倘若婚姻是一座幻想的围城,那进去与出来的人都在相互猜疑和抱怨。
 
  小说的情节和情感,深深吸引了海岸。可以说,他很久没有读到这样具有生命力的作品了。反复读了3遍后,海岸仍按捺不住欣喜的心跳。仿佛久已期待的心中恋人,既要投怀送抱,令人沉醉。海岸兴奋得像接到了大学通知书,挥着那份稿子喊了起来。我的上天呀,你总算开眼啦,开了天眼啦!
 
  遇见一篇佳作,海岸每每因此激动而兴奋。这种喜悦的心境,毫不逊色于他参加一场专业评选的获奖。对于那些个获奖,海岸认为这都是暂时的,片面的。只有更多的作者的努力,才是文学的春天。刚才的这部作品,少见而深邃地引起了他的强烈共鸣。又将有一个难眠之夜,煎熬着海岸的思绪。
 
  在3个多月前,社长就跟海岸通过气,副刊的反响再无声色,就得撤除版块,全部拿去登发广告。现在哪有什么报纸办副刊啊?连个征订量也没增加,再捣鼓下只有自己卷铺盖了。社长是海岸的老乡同宗,看在这个情分上,当初才接纳了海岸的投靠。他不得已说出这番话来,还算留了点情面。他海岸不可能满门心思指望,靠着这微弱的情分,来支撑自己趟过人生的漩涡。
 
  海岸急得心都发毛了,头发掉落了不少。混得这么冷火秋烟的境况,哪还有心思寻女人啊?就是有女人来抛个媚眼,海岸也燃不起那份兴致了。在大楼里的来往交错中,也没见着他跟哪个年轻女记者,插科打诨说几句笑话。那些女记者面对面撞见了他,免不得埋怨他是高冷孤傲,典型的孤家寡人。海岸也不想和她们计较,也懒得解释,只得面色淡然,点点头无奈避过。海岸攀爬在文字的小道上,如同云游的苦行僧,几乎忘却了世俗中的春花秋月。
 
  一晃眼天蒙蒙发亮了,房间里的灯依然明亮。海岸从值班床上张开了眼,双手搓了几把脸,几步走到办公室。他把女作者的稿子装在信封里,一边坚定了走访的主意。他站起身来,伸展了几下腰身,又躬下身来写了个留言,留给值班的编辑。今天发稿的清样已经排好,稍微游览一下就可以照排了。
 
  接着,海岸来到隔壁的值班室,草草梳洗了一下,整理了一下着装。然后,他再回到办公室里,从抽屉里取出一沓报社文稿纸和信封,关上了房门。再接着,他挎上背包快步下到了底楼,取出那辆6成新的单车出了报社大楼。
 
  按照以往登载的惯例,在作品的后面,编辑要做个简短的点评。昨天的晚上,海岸看完女作者的那篇来稿,简短的点评有了下落,只待作者修改完毕,就可以随行开印。除开熟悉的作者与作家,一般来说,来稿的随后会有作者的附言。写这样的附言不是可有可无,也可以看出作者的表达意图。
 
  果不其然,作者在来稿的附言中这样写道:
 
  编辑老师:
 
  您好!我是一个文学发烧友。勉强读完高中,因身体原因没参加高考。我呆在家里学习,已写了208篇习作,也寄出过不少,均音讯渺茫。这是首次向贵报社投稿,心情特别忐忑不安。习作浅陋之处,敬悉老师惠赐教正。
 
  老师,我已是属于大龄女青年(29了),可还没有结婚生子。但这不妨碍我在写作中涉及婚姻话题,并且对此有一定的自我认识和思考感悟。
 
  归结原因,想来不是我甚么孤傲,非也我甚么气盛。说穿了,无非我是个失去双臂的残疾人,像是被婚姻遗忘的弃子。令人觉得滑稽的是,偏偏我又是一个体貌合乎审美感的姑娘。我依然相信,我会拥有自己的生活天地。
 
  老师,您也知道,每位年轻姑娘都有一个梦,成为男人心中的新娘。可这个梦对我来说,真是永无破解的梦魇。或许经过一番努力,仅仅能够以我浅陋的作品,让自己成为作品中的结婚女人,编造那个难以企及的梦吧。绮梦写。5、13日
 
  读罢这段不平常的附言,海岸不禁心头猛地一震,喉头不觉泛出一股酸涩。顿时,怜爱、同情与佩服的心情,油然而生。这位与命运拼力抗争的姑娘,在坎坷的人生路上,趟出来多么艰辛的步伐,是多么不寻常的举止啊!
 
  真想马上去会会这姑娘!海岸的心头像一锅沸水翻滚,胸膛在不息地起伏。这位神异而聪灵的姑娘,该是在怎样困窘的处境中,克服了难以想象的痛苦,从事格外困窘的文学写作呢?可以想见,这需要多大的勇气与毅力啊!
 
  海岸将目光投向了敞开的窗户,窗外的杜英树枝条在轻轻摇曳。一支支舒展的枝条上,吐出了一簇簇嫩绿的新叶。更多的疑问像一片片树叶,飘向了海岸思虑的心中。姑娘的日常生活能够得到帮助吗?她是出自于怎样的一个家庭呢?莫非她像张海迪一样完成文化学习的?最大的困扰真是爱情问题吗?在那些风雨愁苦的日日夜夜,还有谁更能了解她留意她关注她呢?
 
  车子在曲折的小巷颠簸了好一阵,海岸赶到了女孩留下的住址。这里看得出属于60年代前的低矮旧舍,遗留着岁月的斑驳痕迹。这一带的情景,明显与市区的发展不协调。辨着老旧的门牌号,一家家找过去终于到了。海岸停下了单车跨了下来,几步踏上陈旧的街沿,敲响了姑娘家的房门。
 
  “哆哆,哆哆,哆哆。”他的敲门声敲出了轻快的节奏。
 
  “请问,你在家吗?我是报社编辑海岸。”他的问话,坦率而自然。
 
  房子里面声息寂然,像被封闭了上千年的古庙,时空仿佛被拉得遥不可及。这个时候,天公也仿佛来凑趣一般,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哆哆哆哆哆哆”。海岸不觉提高了敲门的音量。重复了敲门,重复了那句问话。或许这个动静不小,他的这番举动居然引来邻居的探视。
 
  邻居轻慢地瞄了一眼,随手关上他家的门。姑娘家声息照旧寂然着,寂然得有些奇异。好不奇怪呀。莫非姑娘外出了吗?或许她根本就听不见?
 
  海岸幽幽地转过头来,朝两侧怔怔地瞧了几眼,心里回荡起留言里的那句话:令人觉得滑稽的是,偏偏我又是一个体貌合乎审美感的姑娘。
 
  海岸咂巴咂巴了嘴唇,再次把耳朵贴在门扣上,倾听轻微的回应,却听见自己敲门时的心跳声。这个声音此刻格外地回响在他的心胸间。
 
  默然而审慎地打量了房门许久,海岸迟疑着脚步,转身推着车子离开了。心中涌出的一股惆怅的失落,伴随着雨滴不停地飘洒。
 
  霎时间,海岸的胸间犹如被什么怪物一下掏空了,空荡荡一片。
 
  然而,就在黯然里的这一刻里,分明从房屋的门缝里透出一道清晰的年轻女性的声音。这个分明带着一种轻柔温情,或清脆颤抖的声响。
 
  “请原谅我吧,编辑老师,我不方便开门的。”
 
  海岸本来已经被自行车带动的脚步,悄然一下像被冰雪冻住了。他或许惊喜这个声音的出现,或许他也茫然于这个声音的叩击。他在房门前到底呆了多久,只见天空的雨滴淅沥沥飘洒着,洒在了他那孤零零摇晃的身上……
 
  自行车打着阵阵颤儿行走着,在小道上歪斜地向前而行。海岸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车子推回来的,反正到了宿舍后,也是夜色阑珊的时候了。伴着夜间滴答的闹钟声,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海岸,不知道轻轻重重叹息了多少次。
 
  次日的午间时分,报社社长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张简单的辞职书。社长进来后粗粗瞄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走出两步,把那张纸片投向墙角的垃圾桶。那张纸片像雨打之后的蝴蝶,飘飘忽忽落在了垃圾桶的边沿上。
责任编辑:胡俊月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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