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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妄之灾

发布于:2016-04-06 16:09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抱蒲生居
  中原的村子,起名大多都是以姓氏为准。比如我们这里,有张寨,尚寨,弓寨,宋寨。大概就是说这个村子全部或者多数人都姓张,姓尚,姓弓或者姓宋。但是也有一些村子不是这样,比如我们这里还有叫草庙,插花庙之类的村子。这些名字应该也有出处,也许是因为这里曾经有过一座茅草搭成小庙,或者这些庙还插了些许的小花。
 
  我不能理解的是一个村子。这个村子姓氏很杂,也没有什么说得出的古迹之列,单单是它的名字,我就不能理解,马日村。“日”,在中原大家都知道这个字的含义。正统汉语讲它是太阳的简称,但是我的父老却不这样理解——不光是我,就是放在全中国——大概也知道不光是这一个意思。在我们中原,太阳不叫太阳,而叫“ROU地”。“ROU”,就是“绕,游荡”的意思,“ROU地”的意思就是绕着大地游荡,很显然这指的是太阳的本职工作——有人会说这是不科学的,太阳不是绕着地球转的,应该是地球绕着太阳转——但是我的父老不这样看,我们看到的太阳最大也不过“壮馍”大小,而大地却宽广的多。这样看来,马日村的日不是指太阳,因为我们不管太阳叫日。
 
  很明确了,这仅仅指的是一种行为。以行为为村名的村子我们这里也有,比如有一个村子叫“熬盐庄”,顾名思义,这个村子曾经或者一直以熬盐制盐为生。这我也能理解,我不理解的是马日村,为什么就非得叫马日村。如果他们曾经以繁殖马匹为生,最起码应该叫“日马村”吧。
 
  我不理解的东西,大概大半的中原人也不理解,所以马日村的人出去一般不怎么向别人介绍自己的出处,如果有人问,就说:“高店以东三里。”这样人家就会很知趣的闭嘴。
 
  高店是个镇,而且是个大镇。高店之大,大到周围的人都以这个镇子为参照来指路。比如说要是有人问老王庄怎么走,别人会告诉你在高店的西北方向大概五里地。
 
  这里虽然有名,但并不算是商贾往来之地。虽然连接大河以北、内外蒙和江淮的大道从镇子西边穿过,但南来北往的客商形色匆匆,打尖吃饭也是匆匆而过。究其原因,高店以北不到二百里就是河北重镇邯郸,再往南将将一百里就是大河在鲁西南的渡口曹州,这里只不过是行旅途中一个小小的地名而已。
 
  事还是要从马日村说起,马日村的人虽然羞于说起自己的村名,却有另外的一些本事。方圆村庄都知道,马日村人有俩本事,一个是杀牛,一个就是打猎。中原是大平原,不是深山老林,所以这里的猎物就没有深山里的多,也没有深山里的大。这里的猎物大多是“跑儿”,也就是兔子,还有就是黄鼠狼。黄鼠狼少,而且肉也不中吃,只有尾巴上的毛能用——著名的狼毫笔,用的就是这个——所以“跑儿”就是主要猎物。
 
  兔子跑的很快,而且怕人,很难打,但是马日的人有办法。他们打猎的方法不多,有“趟子”,有“夹子”,有“套子”。最主要的,是用枪。
 
  枪是土枪。炸的黑火药,打的黑铁砂,没有膛线。这跟现代的霰弹枪很相似,不同的是,这种枪枪管虽极长但是射程极近,大概只有两丈多一点。在这个范围里,铁砂不散开,能打出拳头大小的砂团,再远了就散成脸盆大小。马日村的好猎手,大家公认是陈老二。
 
  马日村姓氏杂得很,一千人的村庄,有十几个姓,其中陈氏最少,只有陈老二一家。虽然只有一家,户主却叫陈老二。这不奇怪,陈老二的姥娘家在马日村,老家在高店以南一百多里的山东东明。早年间陈老二死了爹,他娘就带着陈老二和他哥陈老大住娘家,后来他娘和陈老大相继得病死了,就只剩下了陈老二自己,和他相近的只有他舅石三斤。石三斤和他姐姐石玉花从小没有爹,和陈老二的姥娘石刘氏相依为命。石三斤没爹,又没本事,自然就没有媳妇,没有媳妇就没有儿子。陈老二自小也没爹,娘又死得早,自然也娶不了媳妇。舅甥俩一对光棍儿,天天大眼瞪小眼。
 
  和他舅石三斤不一样,陈老二有本事。这个本事就是打“跑儿”。“跑儿”就是兔子,跑的快,但是快不过陈老二的枪。不光跑不过,陈老二的枪总是打住跑儿的头。这个有讲究,跑儿身上最值钱的不是肉,是皮。皮值钱的地方不是头,打住跑儿的头,不伤皮,就是有本事。跑儿肉比鸡肉粗,比牛肉细,有俗语道:“跑儿肉没味道,搁到啥锅进啥料。”在高店的食堂里跑儿肉卖不过盛增海的牛肉。盛增海也是马日村人,专业杀牛。他杀出来的牛肉香,香的让人忘不了。陈老二的跑儿肉也香,但总香不过盛增海的牛肉。所以陈老二就不大在意跑儿的肥瘦,只在乎大小。跑儿大,皮也大,卖的也贵。陈老二打跑儿只打头,打头不伤身子,皮子完整,肉里也吃不出硌牙的铁砂。其实别人也想打头,老是打不准,陈老二打头,一打一个准。别人就奇怪,追着陈老二问,但他老是笑,不说。问的急了,说一句,就那样打。到底咋样打,就又是笑,不说了。
 
  这个秘密到底让路老三知道了。路老三也打跑儿,但是打的不好,经常把跑儿打得满身窟窿。路老三就请陈老二喝酒,本来陈老二不想去,他知道路老三惦记的是啥。但是路老三找的是盛增海作陪。杀牛的盛增海在马日村是个人物,弟兄三个,老大盛增海,老二盛增江,老三盛增河,干的都是杀牛宰羊的勾当。在中原,牛是耕作的主力,一般人别说杀牛,就是鞭子打得狠了也舍不得。而且牛又通人性,杀牛的时候牛都会流眼泪,一般人也真是下不去手。但是盛家三兄弟不但敢杀,而且杀出了名堂,高店酒楼饭馆里最高级的菜,就是盛家的五香牛肉。
 
  陈老二也杀生,但是杀的家伙小——跑儿说起来比老鼠也大不了多少——这让他从心里有了一丝自卑;再有人家盛家势力大,自己却是一个人跟着一个老实巴交的舅在姥娘家门上过活。俗话说:“红薯没爹,扛不住三捏;棉花没娘,越拽越长。”因为没爹没娘,只有被人捏来拽去,就越发的自卑。陈老二可以拒绝路老三,却拒绝不了盛增海,何况酒桌上有他一直想吃的盛家的五香牛肉。
 
  三杯酒下肚,陈老二就交了底。他不想那么早告诉路老三,但是今天的酒格外的烈,肉也特别的香。酒是口外的“闷倒驴”,他原来在高店和收皮子的老姜喝过,但是今天这个酒特别烈。他知道这次的酒是货真价实的“闷倒驴”,老姜的“闷倒驴”兑了水,老姜就是这样的人。
 
  狗日的老姜,下次别想买我的皮子。陈老二心里暗暗地骂了老姜几句,红着脸把秘密说了出来。
 
  其实很简单,要打跑儿的头,就要让跑儿跑起来。路老三一开始不信:“它站着不动都打不中,跑起来能打中?”
 
  陈老二笑了,笑的很轻蔑:“跑儿这物件就这样,你离它两丈远他不跑,一进来两丈里头扭头就跑。本来头朝东,跑起来却头朝西。打它的时候,离它三丈就要瞄准,瞄哪儿?跑儿的腚!瞄好了,把它惊起来,让它跑,它一跑就开枪,一打一个准。”
 
  路老三豁然大悟,原来就这么简单。但光听会不行,要掌握这个技术不能光靠嘴。路老三就接着给陈老二倒酒,央求落黑的时候陈老二能带着他打一次。陈老二本来不想答应,但喝了酒嘴不听使唤,一口就答应了。答应了就后悔了,现在秋收,正是打跑儿的好时机,要是现在就教会了路老三,以后卖皮子的时候就不一定能卖上好价儿了。
 
  酒是好东西,一瓷壶“闷倒驴”下肚,陈老二就醉了个八九不离十。但凡好喝酒的喝醉时总有个习惯,有人喝醉好哭,有人喝醉爱笑,有人喝醉撒酒疯,有人喝醉爱睡觉。陈老二喝醉了就好扛着他的枪乱跑,看见人瞄人,看见狗瞄狗。一开始大家都害怕,怕他的枪走火伤了人,都来劝,劝劝就了了。后来大家知道他这个习惯,就不再管了。反正他那枪里没火药没铁砂,跟个烧火棍没啥区别。为啥没火药和铁砂?喝多忘装了。
 
  这酒一直喝到了落黑。路老三惦记着看陈老二露两手,喝完盛增海媳妇送来的牛肉汤就一个劲儿的拱着去打跑儿。陈老二喝得迷眼不睁,两手痒痒的不得了,光想拿着枪出去。两下里一拍即合,他俩一前一后,出了路老三的场院。
 
  时值秋收,地里的高粱撂倒了,高粱穗压在地上红彤彤一片。花生刨出来了,红薯秧也割了喂牛了,护了一个夏天的青纱帐此刻卸下了,地面溜光水滑,一眼能看出十里地去。这时候打跑儿最好,失去了庄稼棵的掩护,跑儿们无所遁形。何况马上要入冬,跑儿们为了积攒过冬的脂肪早就吃得肥头大耳,皮毛也油光水滑。
 
  晚上有月亮,不太圆,但是很亮。秋天的乡村就是这样,除了连绵的阴雨天,只要有月亮,在野地里能读书。到了这样的环境里,陈老二如鱼得水,虽然喝得迷眼不睁,但是看跑儿看的贼准,离五丈远就能看见月光下油的发亮的跑儿的皮毛。装药,填砂,瞄准一气呵成,离跑儿两丈远,猛的一跺脚,手指一抠,一团铁砂就直奔跑儿飞去。枪响之后,去看吧,保准有一只跑儿撂在那。
 
  路老三跑过去,掂着一只跑儿走过来。那跑儿的脑袋血呼啦的,耳朵几乎不见了,身上却是完整无缺,一个铁砂粒儿都没有。
 
  “哎呀二哥,你真是神了,神了。”
 
  听着恭维,陈老二愈发的得意:“这算啥,比这黑的天我都能打着。”
 
  有了这良好开头,陈老二愈发神勇,到了午夜时分已经打了四五只,而且枪枪爆头。
 
  一只跑儿一张皮,五只跑儿五张皮,一张皮三块,五张皮十五。路老三算着,惊呼,二哥,你这一晚上能打十只跑儿,那就是三十块呀。这俩月带上冬天仨月,能打不少啊。
 
  陈老二不吭气,心里想,还用你说?这两年我打的跑儿剥下的皮堆了半屋子,这我能给你说?那皮子我都存着,等的就是今年的好价儿。我那半屋子皮子都卖了,不说有一万,咋着都得有九千。你当我是干啥的?那是我的老婆本,俺舅一辈子光棍儿,我可不能也打一辈子光棍儿。
 
  路老三看他不吭气,知道他还看不起他,心里就窝了火:你不就是打跑儿好手?我都不信你能哪只都打中。于是就激他:
 
  “二哥,远点的能打中不能?”
 
  “咋不能?就怕打不住头毁了皮。”
 
  “说哩,你还能打不住?这四五只不都打住头啦!”
 
  “那中,咱找个远的试试。”
 
  跑儿多的是,此时的乡村别的不多,跑儿和“地搬腾”多的是。“地搬腾”就是田鼠,多到啥程度?一块花生地里,能找出五六个老鼠窝,一个窝里八九十来个田鼠是常有的事。小老鼠窝尺把深,大老鼠窝得有三尺深,一丈多长。乡民们刨完花生就是挖地搬腾窝,挖着个大的,能掏出两三挎篮花生。为啥花生地里多,因为花生好吃,有油。跑儿和地搬腾是近亲,一般地搬腾多的地块跑儿也多。陈老二和路老三就转战花生地。
 
  花生秧都刨出来了,东一把西一堆的堆在田地的空场上,带着白生生的花生角——就是带壳的花生,等着人来摘。地是盛增海的,也是这方地最大的一块,有四亩多,花生秧堆出来像小山一样。盛增海家人口多,带上他爹有七口人,三个儿一个闺女。所以他家地多,再加上他也爱吃花生,所以种的也多。这块地东头有个河沟,沟沿上长着半人多高的芒草。跑儿一般就把窝筑在沟沿上,一来这里食物充足,一亩花生地足够养活三四窝跑儿;二来这里高,下雨了也淹不住,而且有草,能盖住洞口。
 
  俩人打了半晚上跑儿,月亮罩上了薄薄的一层云彩,看着不是那么分明。酒劲也上来了,俩眼皮直打架,沾上就不想分开。想着打了这一个就回家睡觉,便强打着精神四处寻找。
 
  陈老二找跑儿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光想打站着的跑儿,打得准。他是光把跑儿惊起来让他跑,于是就一边走一边跺脚。走到离沟沿有三丈多远的时候,终于惊起来一只。那跑儿可能刚吃饱花生,跑起来有些笨拙,一颠一颠的,好像腿不是很得劲。跑不快才好,关键是这个颠,它一颠头也跟着颠,颠着头不好瞄准。陈老二一时还没把握,举起枪想打,怕打不住头,就犹豫了一下。这一犹豫,跑儿就跑进了芒草棵里。他懊恼的放下枪,打算再找一只。枪口还没冲地,就听芒草里“呼啦”一声,陈老二大喜,转身对着芒草就是一枪。三丈多远,铁砂飞出去就散成脸盆大小了,想着能打中,但只怕皮不完整了,可惜可惜。
 
  正在惋惜,就听芒草里“哎呦”一声,吓得陈老二一趔趄,这是打住人了。
 
  确实打住人了,打的还不是别人,是盛增海的大儿子,叫孬蛋。
 
  盛增海三个儿,孬蛋,歪蛋,瞎蛋,都不大。孬蛋最大,也才十一二岁。这天下午路老三叫盛增海陪着陈老二喝酒,本来盛增海不愿意陪,他看不起陈老二。但是路老三说了,要是能把陈老二的本事学到手,以后的跑儿肉他都便宜卖给盛增海,因为这他才答应去陪的。盛增海卖牛肉,三斤牛肉里头有半斤跑儿肉,这也是他最近才学成手的。教他的就是路老三的姑父,弓寨的老弓。
 
  老弓原来也杀牛,一年能杀三十多头,卖将近两千斤牛肉。最近几年,牛杀的少得多,一年还是卖两千斤牛肉。原来盛增海和老弓搭班买牛,知道他一年得买那么多头牛;也一块儿卖牛肉,知道他能卖多少牛肉。这几年盛增海看他牛买的少,肉卖的倒不少,就有些纳闷。那天一块儿赶集,聊天的时候随手揪下来一块牛肉吃。原来他也这样吃老弓的牛肉,老弓看见了都会大呼小叫,一副吝啬鬼的模样。今天倒不叫唤了,不光不叫唤,还直笑,问他:“吃着咋样?”
 
  “啥咋样?就你煮牛肉那两手还是我教你的,能咋样?”
 
  “不觉得有啥不一样?”
 
  他这样一说,盛增海起了心,又揪下一块尝了尝。没啥不一样,没刚才那块肉粗,肉不粗没啥问题,一头牛身上的肉不会都一样,牛腚和牛脖子的肉就不一样。
 
  老弓发话了:“没吃着有点细?”
 
  “是有点细,能咋着,还不都是牛肉,还能是驴肉?”
 
  “驴肉倒不是,驴肉比牛肉还贵哩,我这是跑儿肉。”老弓说完,狡黠的一笑。
 
  盛增海作了心了,怪不得他这牛买的少,肉卖的倒不少,原来这里有这道道儿。想到这,他不由得对老弓起了轻蔑之心,这样卖吧,早晚得散买卖。可是细一想又不对,看他这牛肉的成色,嚼头,味道,那是十成十的牛肉。娘的,这是咋弄的啊?这么一番思想,他又对老弓起了敬佩之心,想不到这老家伙杀牛没自己杀的好,捣鼓肉还真是个好手。
 
  老弓看着他的脸色,知道他想的啥,说了:“这二年杀牛不挣钱了,你不想个点儿,早晚散买卖。前年我去西边儿买牛,花了两千块钱得了这个法儿,咋样?挺好吧?”
 
  “挺好挺好,咋弄的?”
 
  “咋弄的?一弄一弄的!”
 
  听他这么说,盛增海知道他是不想说,也就不提。当天晚上叫了路老三,开了三瓶大曲,喝酒。路老三常到盛家喝酒,因他俩是朋友。路老三打的跑儿常拿到盛家剥皮吃肉,有一回肉里的铁砂把盛增海的牙硌下来一个,疼的他直骂路老三是笨蛋。路老三也不恼,说,你那一大锅牛肉不吃,光吃我的跑儿肉,活该。
 
  喝酒的时候盛增海跟路老三提了提跑儿肉变牛肉的事儿,还说想学学,老弓不教啥的,说完就叹气。路老三说,这有啥大不了的,不就是个这法儿,他说不教还真不教了?
 
  路老三是个“二杆儿”,说话不经大脑,想说啥就说啥,想干啥就干啥,老弓怕他。老弓的媳妇,也就是路老三他二姑死的早,老弓早就想再续一个。路老三知道后,掂着土枪就去了。他顶着老弓的鸟儿说,不是你想娶媳妇,是它想了吧。我看干脆崩了,你也少花冤枉钱。说完就要搂扳机,吓得老弓尿了一裤子,从此就不再提续弦的事儿。盛增海摇头叹气的说那些话,又把路老三的火儿勾起来了,第二天又掂着枪去找老弓。老弓看见路老三和他手里的枪,啥也没说,当时就把秘法儿说了。
 
  因为这,盛增海的牛买的也少了,肉卖的还是不少,和老弓一样了。也因为这,路老三叫他作陪的时候他也没推辞,更何况要是路老三学会了,跑儿打得多了,自己的牛肉卖的也多。再加上是路老三掏钱买的酒肴,所以就去了。
 
  没想到去了找个灾。盛增海个子大,嗓门大,心眼儿也大,就是酒量小。路老三和陈老二喝第二瓶“闷倒驴”的时候他就不行了,舌头打结说不出话。到第三瓶的时候已经出溜到地上,让他二弟盛增江背回家睡觉去了。这时候正是秋收,花生在地里扔了一堆,还指着他去看守,他这一醉,只能让孬蛋去了。
 
  孬蛋也好吃花生,不一样的是,他爹爱吃炒的,他爱吃生的。花生地里生花生多的是,他就使劲吃,一不小心就吃多了,肚子咕噜噜光叫,拉稀了。拉稀就拉稀吧,你拉地里也行啊。他不,十二岁的小孩已经懂得好孬了,嫌在地里拉不好看,就钻进了沟沿的芒草里,一拉就是一个多小时,拉得他头昏眼花。陈老二打跑儿的时候,他正准备出来还没出来,一团铁砂就打到了身上。
 
  听见孬蛋哎呦,陈老二吓得腿都软了。他想去看看,可是头控制不了腿,腿指挥不了脚,愣了半天才缓过来。路老三跑过来,看见孬蛋歪在芒草棵里,露着腚嘴里直叫唤。知道陈老二坏了事儿,也知道自己兜不住,拔腿就跑,去给盛增海报信。盛增海还在床上睡着,他媳妇伺候他喝水,听路老三结结巴巴的把事儿说完,当时就呼天唤地的嚎开了。盛增海本来喝得不多,睡了这半晚上,酒劲早下去了。知道这事儿严重,赶紧下床穿了鞋踉踉跄跄的跟着路老三去了地里。
 
  到地里的时候陈老二已经恢复正常,起身去查看。孬蛋歪在芒草里,露着来不及提上裤子的光屁股,上面尽是铁砂,黑乎乎的一片。看来打跑儿只打头的陈老二打人的道行还是浅。血不多,打跑儿的枪威力不大,再说打的时候离着三丈多远,那时铁砂劲道已经弱了,砂粒嵌在皮肤上,没进到肉里。但是疼,特别疼。孬蛋看来是疼过了劲儿,也不哎呦了,睁着俩眼光瞅。他这一瞅把陈老二瞅毛了,还以为他快死了,要记住自己的样子,以后做了鬼好索命。吓得他慌忙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盛增海看孬蛋歪在芒草里,火儿已经顶上来了,又见陈老二没命的磕头,还以为孬蛋已经不行了,火里添了一丝悲伤。走近了看,孬蛋不光没死,两眼还有神,一个劲儿的瞅陈老二,这悲伤又变成了火儿,腾腾的直往脑门上撞。他也不吭声儿,照着陈老二的脖梗“咣当”就是一脚。
 
  他这一脚有讲究。杀牛的时候,牛有灵性,有的会流眼泪,有的还会下跪,求人不要杀。这时候,宰牛的就会照着牛脖子“咣当”踹一脚,把牛踹地上,意思是老子今天杀你是杀定了,你再哭再下跪也没用。踹完这一脚,牛也明白了,就躺在地上听天由命。陈老二不是牛,牛明白的他不明白。但是他见过杀牛,盛增海踹他这一脚,就觉得后边要跟着来一刀,顿时吓得瘫软在地,屎尿横流。
 
  陈老二不是牛,盛增海并没有跟着来一刀,孬蛋伤的不重,没有性命之忧,但是这事儿不会到这儿结束。大家连夜把孬蛋送到高店卫生院,让值班的瘸老宋清洗,消毒。老宋是高店西南五里宋寨人,参加过朝鲜战争,在部队当过卫生员,处理红伤枪伤比较在行。老宋刚五十,黑红脸,大高个,说起话来瓮声瓮气,因为爱吃牛肉不爱吃跑儿肉,跟盛增海熟,跟陈老二不熟。了解了这事儿的前因后果,把盛增海拽到了一边儿:
 
  “老盛,这事儿你准备咋弄?”
 
  “啥咋弄?孩子在你这儿,你准备咋弄就咋弄。”
 
  “想大弄还是小弄?”
 
  “小弄咋弄,大弄咋弄?”
 
  “小弄,叫他赔个医药费,营养费。大弄,叫他赔个惊吓费。”
 
  盛增海是个精明人,知道老宋向着他说话,也就不反对:“中,你说咋弄就咋弄。”
 
  “你去派出所报个案吧,新来的所长老钟,俺俩是战友。”
 
  老钟不光是老宋的战友,还是老宋的大舅子。老钟是高店以北二百里河北大名人,朝鲜战争时,他和老宋在一个连。老宋是卫生员,老钟是连里的文书,他们的连长叫万涛。万连长有个小毛病,好生冻疮,年年到冬天就生,肿的连鞋都穿不进去。老宋他爹是个游方郎中,经常甩个铜铃在高店行医。老宋还是小宋的时候就跟着他爹游方,得了他爹的真传。这个真传就是治冻疮,拿自家的冻疮膏一抹,有冻疮的消冻疮,没冻疮的防冻疮。后来小宋当了兵,来了朝鲜,跟了万连长。万连长的冻疮就沾了小宋的光,所以万连长很赏识小宋,安排他当了卫生员。老钟那时候还是小钟,因为是连里的文书,也是连长的勤务,经常去卫生队找小宋拿冻疮药,一来二去就熟了。再加上大名离高店不远,说话习俗都差不多,算是半个老乡,来往就更密切。
 
  当时他们在朝鲜先跟南朝鲜人打,这些人好打,经常一个冲锋就抓俘虏,小钟和小宋就不用上战场。后来跟美国人打,这些人就不好打了,人家有飞机,有坦克。一个冲锋还没见到美国人,就被人家的炮弹炸弹逼了回来,人也少了很多。人越打越少,小钟和小宋就得去打冲锋,在一次冲锋的过程中,美国人的一枚炮弹打过来,小宋死死压住小钟,只让炮弹皮削去小钟小腿上的一块肉,小宋却断了一条腿,成了瘸子。再后来仗打完了,小钟和小宋相继退伍复员,一个分到公安局当警察,一个分到卫生院当大夫,小钟念小宋的情,把自己的妹妹介绍给了小宋,自己成了小宋的大舅子。慢慢的小宋成了老宋,小钟成了老钟,虽然退伍多年,又成了亲戚,但当年是在部队结下的情分,仍然以战友相称。
 
  有这么一层关系,盛增海的事儿办的很顺当。老钟听说是老宋的朋友的事,叫上两个警察,自己亲自带队,坐着挎斗摩托就来到了高店卫生院。
 
  老钟是所长,有把短枪,警察没枪,但手里拎着一副手铐。还没进卫生院的大门,挎斗摩托“突突”的声音就把陈老二弄得胆战心惊。等老钟进了病房,陈老二看见他腰里的短枪和警察手里锃亮的手铐,当时就出溜到了地上。陈老二打跑儿的时候神勇无比,在村里却一直是夹起尾巴做人,老实的近似于木讷。老钟一看他这个样儿,笑了:“就这熊样儿你还能打住人?起来吧,跟我到所里去一趟。”说完就示意身后的警察拿手铐。待收拾停当,陈老二已经吓稀了,一股尿骚气笃然而起。老钟皱着眉一挥手,俩警察一左一右架起陈老二上了挎斗摩托。
 
  挎斗只能坐三个人,老钟让警察把陈老二塞到挎斗里,让他们先去所里,自己留下去了老宋的办公室。
 
  盛增海知道要说事儿,跟着去了。一进屋,老宋就说:
 
  “老盛,事儿差不多了,你提吧,要多少,跟老钟说说。”
 
  盛增海是生意人,买牛卖肉在行的很。但这不是那买卖,不知道行情,不敢轻易张嘴。说的多了,怕陈老二拿不出来,说的少了又怕吃亏,一时拿不定主意,愣在那儿了。
 
  老钟是个急脾气,看盛增海在那皱眉又张嘴,张嘴又皱眉的样儿,烦了:
 
  “哎呀你咋恁怂啊,这钱你随便提,提出多少我就能给你拿出来多少。”
 
  说完又看看老宋,那意思是你们俩熟,看着说吧。
 
  老宋知道盛增海为难啥,就说:“这事不算个事儿,这一段儿也不是光恁孩儿被打住了,来我这看伤的有七八个了,出多少的都有,有拿五千的,也有拿三千的。我看孬蛋伤势不重,这个惊吓费就照着三千拿吧。你看中不中?”
 
  盛增海听老宋的话头,这三千是能全拿手里的,就加了一句,“医疗费咋说?”
 
  “咋说?能咋说?花多少让他拿多少。我老宋办事儿你还不放心,这医疗费我来要,不会叫你出一分钱。”
 
  看着盛增海点了头,老钟就站起来说:“差不多了,这事儿就这样办,今天出来的急,摩托也走了,我也得走,要不晚了就赶不上开饭了。”
 
  盛增海不是傻子,如何听不出来这话里的意思,忙说:“说哩啥话,你看你帮恁大个忙,咋能叫你走回去吃啊。走走,老宋,咱上街吃饭去。”
 
  老宋老钟也不推辞,跟着盛增海来到了高店最好的饭馆,鲁豫楼。说是楼,只不过是三排连厦屋,前排是饭馆大堂,后两排是旅社。饭馆里最好的菜,除了大厨林三儿的九转大肠,就是盛增海的五香牛肉。林三儿不光是掌勺的,还是掌柜的,不光做菜,还买菜。因为常年买盛增海的牛肉,两人是无所不谈的好友,和陈老二喝酒所用的“闷倒驴”就是林三儿送的。林三儿一看这架势,瘸腿的老宋和带枪的老钟他都认识,平时不和盛增海喝酒,知道其中有事儿,便忙着张罗。一会儿端上来一盘九转大肠,一盘牛肉,一盘小油菜,一盘花生米还有两瓶“闷倒驴”。因为三人和林三儿都熟,便邀林三儿上桌,林三儿也不推辞,大咧咧的坐下,启开瓶盖给三人倒上了酒。
 
  倒到盛增海面前的杯子时,盛增海捂住杯口,说:“老三,啥时候都能喝,就今天喝不成。”林三儿揶揄道:“咋着,今天转性了?咱俩喝酒的时候没见过你少喝啊。”
 
  “你不知道啊老弟,今天情况特殊。你大侄子还在卫生院躺着,能死能活还两说着哩。”说完就一五一十的把事情的经过说出来了。接着又说:“这也怨你,给我那两瓶酒劲儿太大,找了这么个灾。”
 
  “哎呀大哥,你真是冤枉我。”林三儿知道盛增海跟他开玩笑:“我好心好意给你酒,还给出来毛病了?那你喝一杯吧,算是我给你赔罪。”说完夺下盛增海的酒杯,倒得满满的。
 
  老宋老钟经常在鲁豫楼吃饭,和林三儿也是熟得很。老钟是这个案子的负责人,发话了:“这事儿啊,说到底还是怨那个陈老二。现在上面有通知,准备收枪,老百姓就该好好种地,没事儿闲哩,扛个跑儿枪东转西转,不打住人才邪哩。这号人就该抓起来关上一段时间,让他好好反省反省。”
 
  三人点头称是,不一会儿便杯盘狼藉。老钟是在座的最大领导,自然喝得最多。他有个毛病,喝多了好跟人交朋友。只见他拉着盛增海的手:“老弟,不说别的,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这个事儿我不给你办得利利索索,我钟字儿倒着写。”
 
  等送完老宋老钟,结了酒钱,已经是半下午了。盛增海心里有事儿,没敢多喝,就着林三儿给他的一杯茶,把这事儿又说了一遍,直到心里掏干净了才走。
 
  有个成语叫“心宽体胖”,说的可能就是一个人心里宽,长得就胖。心里宽的人一般都藏不住事儿,所以说胖子心里一般也藏不住事儿。林三儿就是个胖子,而且是个心特别宽的胖子。他心里要是有事儿,必须让三个以上的人知道了才能心宽。陈老二打跑儿打住人这事儿,在这个不大不小的高店镇上还真是个相当震动的新闻。林老三第一时间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自然不可能把它捂心里。盛增海一走,他就失急慌忙的找人倾吐,找来找去,找到了在后院住的口外的老姜。
 
  口外的老姜其实并不是口外的,他是河北张家口人,顶多算口边人。但是他常年在口外到高店这一带做生意,经常一身皮衣皮袍,所以就老说自己是口外的。老姜做的是皮货贸易,但他这个皮货贸易和别人不一样。一般别人都是把口外的皮货,羊皮,牛皮,马皮之类贩到中原来,再把中原的特产,小麦花生之类贩到口外去。老姜和人颠倒个儿,他是把中原的皮货贩到口外,再把口外的烈酒贩到中原来。中原能有啥皮货,无非就是个跑儿皮。按说口外并不缺跑儿,咋还用老姜把皮子再贩过去?这其中的缘由,除了老姜,在高店也只有老天爷知道。
 
  老姜在口外有个把兄弟,也是做皮货的,鞣制好的皮子他再做成皮袄皮袍皮帽皮靴子。这个皮就是羊皮,是口外的。但是在皮袄制作中,两个腋下不能用羊皮,要用跑儿皮。也不是不能用羊皮,羊皮太贵,羊皮二十块钱一张,跑儿皮只要三块,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一件皮袄省俩胳肢窝,多了就能省好些钱。古代有“集腋成裘”,老姜的把兄弟是“集跑儿皮成腋”,赚了老钱。口外人忙着放羊骑马,不大在意像跑儿这样的小物件,所以老姜仗着这个关系四处跑着收跑儿皮。在九十月份,高店一带打跑儿的最多,老姜就住在高店的时间最久,而且一直是住鲁豫楼。在这个时候口外的青稞也成熟了,老姜也带些“闷倒驴”贩到高店。这酒比中原当地的高粱酒,红薯酒烈得多,很受欢迎。
 
  林三儿找到老姜的时候,老姜正在睡觉。老姜的买卖一般在早上谈,要早起就睡得早,到了半下午就睡了。睡得正香,让林三儿一顿晃给晃醒了。老姜张口就骂:“林三儿你个鳖孙,店里失火了?”
 
  “店里没失火,我快着火了。有个事儿得给你说一说。”
 
  老姜知道林三儿好咋呼,还以为要跟他说东家偷西家鸡,前院牵后院驴之类的屁事儿,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过身继续睡。
 
  “陈老二打死人了,知道不?”林三儿不管不顾,急着向老姜倾吐心事,直接说出了这个爆炸性的消息。
 
  老姜无动于衷。要说别人打死人他信,陈老二打死人他是一百个不信。林三儿继续不管不顾,把事情的经过添油加醋的说出来。本来人没死,他说死了,本来打的是屁股,他说打的是脑袋。还着重的讲了陈老二打死人之后的行径,比如腿似筛糠,屁滚尿流,妄图毁尸灭迹等等,把一件事儿说成了两件事儿。絮絮叨叨的半晌,听得老姜厌烦不已。
 
  说到最后,林三儿做了终结陈述:“我看啊,陈老二这回事过不去了,过不了几天就得拉到县里挨枪子儿。”说完也不看老姜,长舒一口气,轻轻快快的走了。
 
  陈老二半蹲着靠在派出所审讯室的墙角,之所以是半蹲而不是全蹲,完全是因为警察的指示。警察是个小年轻,嘴角还有没有褪净的细细的绒毛。陈老二从被人带上手铐,塞进摩托挎斗,到走进派出所大门,双腿就没停止过抖动。不光抖,还嘎巴嘎巴响,像是骨头从里面爆开了一样。再加上尿湿的裤子和迷离的眼神,浑身上下散发着可怜虫的气息。警察命令他靠墙角蹲下并且停止抖动,第一个命令他可以执行,第二个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嘎巴嘎巴的声音一直持续到警察命令他保持半蹲的状态,绷紧的肌肉阻止了双腿的抖动,将骨头爆裂的声音暂时压抑下来,顺从了警察的意志。虽然半蹲的姿势异常难受,不到十分钟就让双腿麻的像木头一样,但是看着警察不再厌烦的神情,陈老二变得大胆起来。他环顾四周,发现这个屋子只有他和警察两个人,便开口问道:“同志……”
 
  “谁是你同志?”警察似乎很恼怒陈老二这样称呼他,“同志是你叫的吗?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吗?是罪犯!你个罪犯能和我是同志吗?叫政府!”
 
  “政府,”陈老二放松之后脑袋也清醒了许多,赶紧纠正自己的错误:“政府,我。。。。。。我不会坐牢吧?”
 
  警察看看陈老二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有了一丝可怜,说道:“现在上级要求收枪,知道不?你不光没交枪,还把一个小孩儿打成那个样子,你知道你犯了多大的事儿吧?”这两个问题让陈老二目瞪口呆,麻木的双腿又不由自主的抖动起来,嘎巴嘎巴的声音随之而来。他努力的靠近墙角,试图稳住身体,但是不顶用,由于用力过猛,双腿又麻木,脚下一软,瘫在了地上,一股更大的尿骚味随之弥漫在不大的审讯室里。
 
  老钟回来了。老钟是所长,还当过兵,自然看不惯陈老二的软蛋模样。他黑着因为喝酒而变红的脸,让它呈现出一个红到发紫的颜色,挥挥手,示意警察离开。
 
  他盯着陈老二,盯了很长时间,吓得陈老二冷战连连,尿意频出。由于尿的太频繁,陈老二已经没什么能尿的了,他的冷战看起来更像是颤抖。老钟发话了:
 
  “知道为啥抓你吗?”
 
  “知道,打住人啦。”陈老二不敢看老钟,低着头看自己的裤腿。
 
  “知道就好,知道该咋办不?”
 
  陈老二摇摇头,这个他真不知道:“一切由政府做主。”
 
  “政府?咋着,以前进来过?”
 
  “不是不是,刚才那个警察同志说哩,该叫政府。”
 
  “还行,看着你还不笨,算个聪明人。”老钟的语气缓和了许多,“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咋办,说吧。”
 
  “说啥?”
 
  “到底咋回事儿,说说。”
 
  陈老二很冤枉,冤枉得他出不来气,看老钟的脸色不是那么黑紫了,他便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的说出来,说得很流利,一点儿也不像尿裤子时的陈老二,还重点说了路老三拉他喝酒以及喝酒后的感觉。
 
  “我冤枉啊政府,冤得很。”
 
  “你冤啥?人家叫你喝酒时把刀架你脖子上啦?还是把着你的手开枪了?我看你不冤,一点儿都不冤。”老钟接着说:
 
  “不过你这情况也不是特别严重。孬蛋没死,也没残。你没跑,也没撒谎,认罪态度也不错。本来像这样的伤害案应该移交检察院哩,我看啊也不用了,你们就调解算了。”
 
  陈老二不懂啥是调解,但听老钟话里话外这“调解”对自己有利,忙说:“政府,我调解,我调解。”又觉得不妥:“啥是调解啊?”
 
  老钟笑了:“啥是调解都不明白,你还要求啥调解啊。本来这个事要上报检察院,最少也得判三年。但是只要调解了,就不用判了,调解完你就能回家。”
 
  “那我调解,不知道咋个调解法啊?”
 
  “调解就得拿钱,知道吗?”老钟把陈老二的手铐开了,又给他搬了个凳子,“盛增海要求你赔他家八千,还有卫生院的医疗费二百,一共八千二。看你认罪态度老实,那二百给你抹了,你拿八千出来就算调解好了。”
 
  陈老二又蒙了,八千不是小数目。他打了三年跑儿积攒了三千来张跑儿皮,算着能卖九千块,这一下下来都得搭给盛增海啊。
 
  “能少点不政府,我。。。我没那么多钱啊。”
 
  “你当是做买卖啊,还少点。你要觉得多也中,我把案子报给检察院,再把你往看守所一关,你等着坐三年牢吧。”老钟一脸不耐烦,站起来就要给陈老二戴手铐,陈老二吓得连说:
 
  “我给,我给,政府。我不坐牢,我给钱。”又说:“我现在没那么多,我凑凑,中不?”
 
  老钟点了头,让警察进来写调解书,又让陈老二签字画押,放他回去。人回来了,陈老二的魂儿却吓丢了。到家闷睡了一天一夜,第三天早上才醒。这一天一夜里,他做了无数个梦,和他以前的梦都差不多,又娶媳妇又生娃儿的,但最后总是被一张眉目皆无全是麻子的大脸惊醒。后来他想了想,这不是个脸,是被他打住的孬蛋儿的屁股。
 
  他不敢再睡,老钟只给他三天的时间,三天一到就要拷人。有心想跑,看着和他一样愁眉苦脸的舅舅,心里一横:“算了,就当我三年的跑儿给儿子打了。”推开偏厦的门,揭开压着稻草的油布,露出他这三年的收获,三千零六十张跑儿皮。
 
  天微微亮,鲁豫楼的大红公鸡刚叫头遍,老姜就被“邦邦”的敲门声惊醒:生意来了。其实现在还不是老姜生意里最忙的时间,霜降了,要种麦。打跑儿的,收皮子的都在忙活地里的事情,现在的最多不过三五张皮子的生意。头两年老姜家底儿薄,还很在意这些零碎活儿,这两年老姜赚了不少,就不大看得上这仨核桃俩枣的买卖了。一来量少,费一番口舌最多赚半张皮子;二来这些散户都是些瓷虎铁鸡,拔不下来几根毛。这段时间老姜最清闲,往往八九点钟才起,为将要到来的收购旺季做准备。
 
  带着被吵醒的懊恼,老姜一脸厌恶的开了门,立即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陈老二站在门口,身后一架架子车,上面满满当当的码了一大车跑儿皮。
 
  陈老二拱拱手:“老姜,给你送钱来了。”
 
  老姜一拱手:“咋着老陈,你那存货准备出手了?”说完摆手把陈老二让进了屋:“今年咋恁急啊,往年叫你卖你还不卖,今年咋都拉过来了?”
 
  “不拉来不中啊,不把这送出去,我就得进去了。”解开塑料布,拿出一张跑儿皮,递给老姜:“这是最早的,你看中不中?”
 
  老姜伸手接过,皮子还很软和,已经用盐腌过了,没有虫眼,没有掉毛,是好货色。看来陈老二真的摊上事儿了,老姜走南闯北几十年,眼很毒,陈老二不遇上事儿是不会把压箱底的货拿出来的。
 
  老姜揉着眼,打了一个哈欠:“就那样儿吧,老陈。这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老姜收皮子收了这么些年,啥皮子没见过?你这皮子也就是个一般。看出来你有难事儿啦,说吧,啥价儿?”
 
  “啥价儿?按年前你说的那价呗,一张三块五,我这是三千零六张,一共是。。。三三得六,三五十五。。。一万零五百二十一,那一块不要了,你给一万零五百二。咋样?”
 
  “老陈,想啥嘞?啥啥都一万了?现在哪儿有三块五的价儿啊?”
 
  “年前你给我说的,这还能有假?咋的,看我给你送上门了,想压价不成?”
 
  “嘿嘿,老陈,不是我压价,是今年就是这个行情。三块五是我说的不假,但那是年前的价格,年前皮子走的快,买皮子的多,自然就贵。这是啥时候?这时候的皮子多,走的慢,能跟年前一个价儿?”
 
  陈老二想了想,觉得是这个理儿,就说:“算你说的对,那你说个价儿吧。”
 
  老姜伸出俩手指头,冲着陈老二一比划:“两块。”
 
  “你这不是压价儿,你这是割肉哩!”陈老二很不满,“咋着咱俩也认识这么些年了,觉得我好诓是不是?两块,我扔沟里也不卖你。”说完套上架子车上的拉纤,作势要走。
 
  “老陈老陈,走就走吧。不是我吹,你这皮子要给我,我能都收了,要不给我,你还得留到明年这时候。要不这样,我吃点亏,再给你添一百,六千一,咋样?要是还不中,你就拉走。这皮子在我这儿算是钱,在你那儿,不是钱,办不了事儿。”
 
  老姜这两句话软里有硬,夹枪带棒,让陈老二很是懊恼。卖吧太亏,不卖吧,就得蹲三年牢。牢自然是不能蹲的,但是这个亏也不能明打明的吃的太大,于是稳稳心神,接着说:“老姜真是个好买卖人,见着我有事儿了,趁机宰我是不是?六千五,不能再少了,要就要,不要,我就在牢里头坐着,在那叫人打死饿死也比叫你诓死强!”
 
  “中中中,六千五就六千五,谁叫咱俩是朋友呢。今天别走啦,我准备俩菜,咱俩喝壶?”陈老二急忙摆手:“喝个球!事儿都是喝出来的,再喝就真把自己喝里头啦。”
 
  忙活了一早上,看着老姜把皮子装走,又点给了六千五百块钱。把钱揣到怀里,陈老二满心失望。他不甘心,本来这些皮子可以卖一万多,现在只卖六千五,亏了将近一半儿。本来能换过来个媳妇儿,现在却换来一肚子的委屈和郁闷。越想越亏,越亏越想,越想越烦,烦躁得他直转圈。在高店大街上转来转去,转到了卖壮馍的老高跟前。
 
  老高是陈老二的朋友,准确的说,是打跑儿时的朋友。就打跑儿的技术来讲,陈老二在方圆村里是第一,老高就是第二。有一年老高和陈老二比赛,看谁打的跑儿多。从落黑一直打到黎明,他俩一个打了十二只,一个打了六对儿。不同的是,老高轰烂了两只跑儿的肚子,陈老二只轰烂了一只,这样陈老二就成了第一。这难怪,打跑儿是陈老二的主业,算是职业猎人,老高只是业余爱好,算是票友。
 
  老高是高店镇土著,主业是打“壮馍”。“壮馍”是中原特产,面粉和好,擀成薄饼,把五花肉和粉皮,大葱,大料等等组成的馅料裹进去,摊成脸盆大小,再煎到两面金黄,一咬一嘴油,好吃的很。
 
  壮馍好看,好吃,好饱,有面有肉有菜,很受中原人欢迎。但凡赶集,只要手里有两个闲钱的,总会买块壮馍,又解馋又充饥。这直接导致了老高家的富裕,从老高的爷爷老老高开始,靠着打壮馍的手艺老高家就吃喝不愁。
 
  职业猎人和票友家境悬殊,所以不常来往,但只要陈老二去高店赶集,只要老高看见,定会切下大半块壮馍塞给他。朋友的这种慷慨让陈老二又高兴又羞愧,他有本事,不想让朋友也把他当可怜虫。再加上时常囊中羞涩,不大上镇上赶集,他们不是经常碰面。今天陈老二怀里揣着卖身钱,愤怒又无奈,见了老高心里是又羞又苦,想拧着头装作看不见,不成想老高透过买壮馍的人群看见了他,便甩下顾客,走到陈老二面前:
 
  “二哥,今赶集咋恁早啊?”
 
  “哎呀,老弟,你别笑话你哥了。”
 
  老高很诧异,陈老二平时对着别人总是唯唯诺诺,愁眉苦脸,唯独面对自己时还有个笑脸。今天他这个样子,应该是遇到难事儿了。他是个精明又实在的朋友,看着这个猎场上威风八面的高手苦恼的样子,从心里替陈老二难受。
 
  “二哥,咱俩认识了没十年也九年半了吧,有啥事儿不能跟兄弟说?是这,我快收摊了,你等会儿我,把这两张壮馍卖了,咱俩到我那儿,玩会儿。”说完也不等陈老二回复,拉着他的手就进了壮馍摊,随手递给陈老二小半块壮馍,“知道你没吃饭,这个先垫垫。”
 
  陈老二拿着半个壮馍,鼻子酸的光想哭。从小时候开始就不招人待见的他能有个这样仗义的朋友,让他觉得有点儿幸福。
 
  这种幸福持续到了中午的饭桌上,老高家的饭桌上有酒有肉,还有老高的一席话:“二哥,你这个事儿,在我看来就是个小事儿,不是我觉得自己有钱才这样说。你是有手艺的人,这个手艺在你身上,偷不走抢不跑。不就是个八千块钱?无非是两三年的事儿。上面收枪的事儿说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看看有谁交了,嚷嚷两天就过去了。你这几年攒下的皮子想干啥我也知道,秀儿那个人你还不放心?她是被栓着腿的,要是没有她公公,不早成你的人了?”
 
  陈老二借酒消愁,愁上加愁,三杯酒下肚就晕乎了。老高劝解他的那些话他只听进耳朵一小半儿,一大半儿都跟着酒下去,渗进血管里,上了头脸了。唯独听到“秀儿”这个名字的时候猛然清醒,那酒在脸上,让这个名字引着跑眼里了,到眼里成了泪,汹涌而出。
 
  “秀儿啊,可委屈你了。”陈老二咧着嘴大哭,清鼻涕滴拉到嘴角儿也全然不顾,“不是我不想娶你,是我没本事,没时运,没那个福气啊。”
 
  陈老二是个好猎手,却不是个好庄稼人。中原是中国的农业中心,种好庄稼是马日村人心中的第一要务,这和陈老二的理想相差甚远。端得好枪却攥不住锄头,是陈老二心中最大的烦恼。但人总得吃饭,陈老二不能顿顿吃跑儿肉——虽然很好吃——他也得五谷杂粮养活。商品粮不是他这样的人能吃得上的,所以他只能自己种自己吃。陈老二是马日村的外来户,没有地,只能在他舅石六斤名下的两亩地种庄稼。秋天种上小麦,夏中收获,然后种上玉米或者花生或者红薯,秋天收获,然后再种上小麦。陈老二喜欢种玉米,不是他喜欢吃玉米,他更喜欢炒花生,也喜欢烤红薯。但生活不能只靠喜欢,还要靠财富。要挣得财富,他还得打跑儿。玉米是秋季作物里最省功夫的,花生要刨出来,把花生果摘下来,再把秧子垛起来;红薯得先把秧子割下来,垛起来,再把红薯刨出来。而玉米只需要把棒子掰下来就行了,能省出一半的功夫。这样他就能比那些种了花生或红薯的猎手早打将近一个月的跑儿,早打一个月多打一个月,多打一个月就多几十张皮子,这样很划算。
 
  玉米长的高,人钻进去就像进了丛林。陈老二喜欢在玉米丛林里干活,虽然玉米叶划得人脸又疼又痒,但在这个丛林里他格外心静,高大的玉米仿佛是参天巨树,将他和外界分割开来。这里是他自己的世界,他可以肆无忌惮的扭动,只要不发出声响,他可以干他想做的一切。
 
  玉米是喜热的庄稼,天越热长的越快。这个丛林虽然隐秘,却闷热至极。陈老二蹲在玉米行里薅草,只干了不到半晌就湿透了全身,衣服湿哒哒的贴住身子极其难受。透过层叠的玉米叶,他能看见地头的那棵大梧桐,宽大的叶片和密集的枝条挡住烈日,留下了大片绿荫,是一个清凉的所在。“厨屋门口,玉米地头”,一直是中原人认为的凉快场所,陈老二紧走几步,进了那片阴凉。
 
  陈老二的地紧挨着他二姥爷家的地。他二姥爷也不是他亲二姥爷,只是跟他亲姥爷是堂兄弟。他二姥爷是他老姥爷在四十岁上才得的,虽说是他姥爷辈的,不过只比他舅石六斤大几岁。石家在马日村人单势薄,过得很是艰难。二姥爷三十多岁才取上媳妇,这媳妇——也就是陈老二他二姥娘——是个寡妇,还给二姥爷带来一个三岁的儿子,就是陈老二他堂舅。二姥爷打了三十多年光棍儿,却在一个晚上有了媳妇和儿子,觉得这是个大便宜,就一心一意的养这个儿子。没成想养到二十出头,又养出了一个光棍儿。这个档口二姥娘又死了,二姥爷又成了光棍儿。二姥爷知道光棍儿不好当,就托人给儿子买了一个媳妇儿。
 
  这个买来的媳妇儿就是秀儿。秀儿是贵州人,家在大山里。那天她去卖菜,正背着背篓走着,过来两个开摩托的。他们声称在附近的铜矿工作,是管食堂的司务长,看秀儿的菜不错,想都要了。秀儿想着这是大主顾,就背着菜跟他们上了摩托。结果这俩人不是管食堂的司务长,是拐人卖人的人贩子,就稀里糊涂的被卖到了马日村,成了陈老二他妗子。马日村不是啥富裕地方,光棍儿不少地不多,高店一带的姑娘都不愿意嫁过来。秀儿这个被拐卖来的姑娘却相中了这儿。这里虽然地少,却能勉强温饱,不像贵州家里,一家六口每天只能吃土豆,在仅有的一小片平地里种点菜还不舍得吃,得卖给人家换盐巴。再加上自己虽然是被买来的,却不被夫家歧视,除了刚到这时被怕自己跑了的公公和丈夫捆了三天以外,倒也过得顺心。秀儿在娘家常挨打,因为她爹好喝酒,喝了酒就好打人,原来打她娘,她娘死了以后就打她。也打她弟弟,不过在娘家的时候弟弟还小,爹要打弟弟的时候她总是护着,所以她就常挨打。但在马日村没人打她,公公虽然也好喝酒,但喝醉了不打人,丈夫压根就不喝酒,所以也不打她。不光不打她,还知道疼她,逢年过节还能给她扯块的确良让她做褂子。秀儿在马日村过得很舒坦,一天能吃三顿,还不是在贵州常吃的土豆,是玉米,有时候还能吃上白面。而且这里是平原,不像在娘家那大山里,只能看到眼前三尺。这里一眼能望出去二里地,让人眼里很舒坦。就因为这个舒坦,秀儿过来之后就多了一个爱好,站在地头上看远处,一看能看一上午。
 
  秀儿的丈夫,就是陈老二的小舅,也是陈老二少有的几个朋友之一。说是舅舅和外甥,其实就是朋友。虽然差一辈儿,但是从小在一块儿长大,撒尿和泥,搬砖摞瓦,上树掏鸟也一块儿干过,交情很好。大了之后,小舅跟着二姥爷干了泥水匠,陈老二学了打跑儿,白天就见不着了,但到了晚上还会串串门儿,在一块坐着抽“大炮筒”烟。陈老二在人前沉默寡言,在朋友面前却能说会道,这一点有点像二姥爷;小舅人前人后都是泥捏水壶,有嘴没话,倒是有点儿像石六斤。都是光棍儿的时候在一起拉呱,常是陈老二说,小舅听,听到好笑的地方都在一起呱呱的笑。秀儿来了以后,也是陈老二说,他两口子一块儿听,好笑的地方也一起呱呱的笑。秀儿从小喝山里的泉水,牙很白,马日村的人都喝村西头的井水,井打的浅,水咸,全村人都是一口黄牙。原来大家都是黄牙,都不觉得黄,现在来了个白牙的,才知道白牙好看,黄牙不好看。秀儿虽然个子不高,但是牙白,再加上西南大山里的湿气和阴凉,脸也显得比马日村人白,这两个白就把村里其他人家的媳妇比下去了。
 
  因为这,陈老二更加爱往小舅家跑,没用多长时间就跟秀儿熟了。秀儿和陈老二一样,也是人前没话,朋友面前话多。所以渐渐的就主动发话,一开始他俩还听不懂她的山里话,该笑的时候不笑,秀儿也不在意,还是一个劲儿的说,后来就慢慢能听懂了,一到好笑该笑的时候也是呱呱的笑。陈老二是打跑儿的好手,最常讲的也是打跑儿时发生的事儿。其实打跑儿哪儿有那么多好笑的事儿,多半是陈老二道听途说的一些东拉西扯,小舅听了就是笑笑。秀儿不一样,她刚从山里来到平原,看见啥,听见啥都是有趣的,所以她的笑就是真实的。这种真实让陈老二感到满足。
 
  秀儿在家里听陈老二拉呱,对打跑儿充满好奇,再加上有在地头儿远眺的爱好,所以常能看到陈老二的表演,这让她觉得很神奇,就更愿意和陈老二在一起拉呱。久而久之,她也成了陈老二的朋友。
 
  陈老二在地头的梧桐树荫下坐着,看到二姥爷家的玉米无风而动,想着是秀儿在地里薅草,就喊:“出来凉快凉快吧妗子,别热坏了。”过了没一会儿,看见秀儿拽着衣襟儿从玉米地里出来。她一边走一边掀起褂子擦汗,肚子漏出来了,雪白一片,中间是个又圆又深的肚脐眼儿。接着又用衣襟儿扇风,呼呼扇扇之间,隐约有半只奶儿出现。
 
  陈老二看着这一幕,心里像是揣了只跑儿,这跑儿还好似后来让他惹了大祸的那只,腿不得劲,跑起来一颠一颠的,颠得陈老二走了魂儿。
 
  那天在梧桐树下他和秀儿说了啥,是家常拉呱还是稀罕笑话,陈老二一概不记得,只记得那片雪白,上面的肚脐眼儿和隐约的半只奶。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大太阳底下,他又热又渴,到处寻水寻不着。猛然见到一口老井,那井又深又黑,大老远就能感受到它散发的凉气。陈老二疯了似的跑过去,趴在井沿儿正要喝水,却发现这口井成了秀儿的肚脐眼儿,自己正趴在那片雪白上,往上一瞅还能瞅见隐约出现的那半只奶。只消看一眼,身上就如过电一般,说不出来的难受和受用。
 
  自做了这个梦,陈老二就老想着秀儿,想再看见肚脐眼儿和半只奶。有了这念想,就越发往秀儿家跑的勤,看见秀儿打水,他也打水,看见秀儿下地,他也下地,连跑儿都不想打了。
 
  秀儿好像没有发现陈老二的异常,依然在一起拉呱,该笑的时候还是呱呱的笑。陈老二心里有了鬼,越发的喜欢秀儿的笑和白牙,从笑和白牙上又能找到肚脐眼儿和半个奶,就更卖力气的讲笑话。但是笑话就那么多,讲来讲去总要讲完,有一天他刚讲完高店集上一个卖菜的笑话,秀儿笑完就发表了意见:“这个你说过了。”于是再讲另一个卖醋的笑话,讲完还是笑,说:“这个也说过了。”
 
  陈老二技穷了,干咳了两声,搜肠刮肚的想笑话。但是笑话就那么多,再想也想不起来。秀儿却提出要看陈老二打跑儿。秀儿提这个要求的时候小麦刚播种完,小舅已经跟着二姥爷去了山西。本来这个时候陈老二已经该打半个月的跑儿,但是今年光顾着和秀儿讲笑话,把自己的正经事儿给忘了。自己有真本事不用,却用不擅长的假本事来取悦她,想想真是好笑。
 
  有心带她去,让自己的真本事镇压讲笑话的假本事,想想又不妥:“妗子,不是不带你打,这跑儿晚上才出来,你能熬住不?”
 
  秀儿从山里出来没几年,山里养成的习惯还没变,山里人少,住户离得远,没人到处串门儿,到了晚上早早的就睡了。但是中原人多,住户离得近,晚上没事儿就爱在一块串门儿拉呱。秀儿刚到这儿的时候,天将将黑就钻进被窝里,害得吃完饭去串门儿的陈老二闹了几回大红脸。后来知道秀儿的这个毛病,就拿这事当了笑话,笑话这个小妗子。
 
  秀儿知道他又笑话自己,拿拳头打了陈老二一锤,“看看吧,这次看谁能熬过谁!”
 
  俩人约好吃过晚饭一块儿去打跑儿,让陈老二莫名的有些激动。自己活了三十多年,头一次有个女人欣赏自己,想看自己的拿手好戏,他把自己的枪擦了又擦,憋着劲要在秀儿面前露个大脸。
 
  这天正是十五,秋后天气晴朗,月光泼洒在地上。陈老二在秀儿面前果真神勇,枪枪命中,都打到跑儿头了。到了半夜,陈老二渐入佳境,秀儿却撑不住了。虽然白天还热,但过了半夜就凉得让人发抖,秀儿一个哈欠接一个喷嚏,又困又冷。陈老二见状,把自己的褂子披到秀儿身上,说,回吧。
 
  到了村里,把秀儿送到家,拿了褂子回去。趁热把跑儿皮都剥净,拿盐腌了;肉洗好放锅里,等明天起来再煮。等着把这弄完,也打起了呵欠。进了被窝,却睡不着,又想起来秀儿的肚脐和半个奶。挂在床头的褂子上隐约的有些秀儿的味道,不是香,也不是甜,就是让人喜欢,说不出的让人受用。从此更喜欢和秀儿在一块儿拉呱,常盼着再带她去打跑儿。就算没了笑话,打不成跑儿也爱挨着秀儿坐着,闻闻味儿也好。
 
  入冬的时候,二姥爷和小舅回来了。走的时候俩人扛着被褥,走着出的门,回来的时候却让人抬着进了院。二姥爷的腿折了,打着夹板,裹着绷带,嘴里骂着娘。小舅腰折了,没打夹板也没裹绷带,只剩下一口气。原来俩人在山西跟着村里的马国尔给人盖房子,他俩都是瓦工,是大师傅,一天能挣四十多。还嫌挣得少,就晚上到旁边的石灰窑给人搬石头,搬半夜人家一人给十块,就这样干了半个月,白天晚上的挣了好几百。钱是挣下了,瞌睡挣跑了。晚上背石头的时候小舅打瞌睡,从窑顶摔下来,二姥爷去拉他,俩人一块儿下来了。二姥爷事儿不大,小腿骨折,养养能好;小舅事儿大,腰摔酥了,哪哪儿都动不了,在山西养了半个月,一天不如一天。石灰窑的老板看着人不行了,雇了辆车把他俩送回来,不管了。临走时,马国尔掖给二姥爷二百块钱,说:“大爷,你们是在我这工地外边摔伤的,按说不该我管,咋说咱爷儿俩是一个村的,这二百你拿着,等恁俩的工钱下来,再还我就是了。”
 
  马国尔派了同村的马国山把二姥爷和小舅送回来,又把前因后果给秀儿说了一遍。小舅被抬下车的时候秀儿哭了一回,马国山给她说事的时候她又哭了一回,哭的都很伤心,声音也很大,让陈老二很心疼。过了没两天,小舅那口气倒不上来,第三天夜里死了。秀儿又哭一回,许是前两回哭的太狠,这回声音不很大。小舅出门,秀儿砸完瓦,众人抬起棺材架子,该大声哭的时候,秀儿倒哭不出来了。
 
  哭不出来这事儿让二姥爷很不满意,这个买来的儿媳妇看来是绝对靠不住的。等到发送完了小舅,二姥爷发话了:“老二,恁小舅没了,我也没啥指望了。”
 
  陈老二在灵下趴了三天,期间也为小舅泼洒了许多眼泪,眼红了,嗓子也哑了,脑筋这时也转不动了:“咋没指望了,那不还有秀儿吗?”
 
  “傻!她就是个买回来的外地人,我能指望得上?”二姥爷腿上还裹着绷带,不能下床,半躺在床上说,“我有个打算,秀儿是我花了八千块钱买回来的,她我是指望不上,但是那八千块钱我得要回来。”
 
  陈老二不笨,知道二姥爷的意思,不就是谁能拿出来八千块,谁就能当秀儿的男人吗?转眼又一想,这个老家伙真是不傻,他买人的时候,秀儿还是个姑娘,这快两年了,还能按八千再卖不?怎么也得打个折。
 
  没过两天,二姥爷要卖儿媳妇的消息传遍全村。人人都说二姥爷是财迷,买姑娘的时候八千,姑娘变成小媳妇了还要卖八千。马日村有许多光棍儿,都着急娶媳妇,不过听了二姥爷的价码后,都觉得太高,都没有动静。但是二姥爷是个犟筋,他说八千,就是八千,少一分都不行。这样一弄,马日村的光棍儿们更不服气,不行就不行,光了半辈子,不在乎继续光着,你不降价,我就不买。
 
  僵局维持了半年,二姥爷腿好了,利利索索的又能干泥水匠了。白天干活,晚上睡觉,一点儿也不急,一点儿降价的意思都没有。二姥爷不急,秀儿倒是急了。这天晚上,她在地里拽住了正打跑儿的陈老二:“老二,你把我买了吧。”
 
  说实话,得知二姥爷要卖秀儿的消息的时候,陈老二第一个念头就是买,二姥爷说八千的时候,他的念头还是买。不过当时他一分钱也没有,买也买不起。村里光棍儿们要求二姥爷降价的时候,他开始觉得这个买卖不公平,心里也盼着二姥爷降价。后来二姥爷不着急,他买秀儿的念头就小了。虽然时常想起秀儿的肚脐和半个奶,想起这些的时候也想念秀儿,奈何自己是个穷光蛋。虽然自己会打跑儿,但是打跑儿挣下的钱都拿去喝了酒。手里没钱,再想买秀儿,再喜欢那个肚脐儿也是白搭。
 
  所以秀儿要求他买她的时候,还没有太多想法。但是秀儿又说了:“你要是不买我,我也只有死的份儿了。你小舅蹬蹬腿死了,你也不来串门,老家伙天天欺负我。”说完就撩起衣襟,让陈老二看她的肚皮。只见上面是一溜溜鲜红的指甲印,在白皙的皮肤上卷曲奔走,显得极其狰狞。
 
  陈老二懵了,秀儿放下衣服,白白的脸上流了两行清泪。泪水似乎流进了陈老二心里,把他烫得一阵阵的心疼,一股邪火突然窜了出来。
 
  怪不得老家伙不着急,原来有这个打算!
 
  转天晚上,陈老二去找二姥爷,先把他的房门锁上,扑通扑通先给二姥爷磕了俩头:“姥爷,行行好,把秀儿给我吧。”
 
  二姥爷正闭目养神,陈老二进来的时候还以为他是来串门儿,没想到他给来这一手:“又不过年,磕头干啥?”
 
  “把秀儿给我吧,以后我给你养老送终。”
 
  “别说这便宜话,亲儿子都指望不上,你这外甥儿能指望得上?想要秀儿,八千块拿来,也不叫你养老送终。”
 
  “八千现在没有,秀儿我现在就要。”
 
  “没看出来啊,老二,你这是要抢人啊。”
 
  “现在不是抢人,是跟你做生意。人现在给我,三年后给你八千,还给你养老送终。现在要不给,你看看。”说着话,陈老二从腰里掏出一把尖刀,正是他平时剥跑儿皮的刀子。因常年使用,已经磨得铮亮,刀口常见血,隐隐透出一股血腥气:“就是我不要,它也不想给你留着,让你糟蹋人!”
 
  “你知道我是个犟筋,要是好说好话,说不定我就应了,”二姥爷抬眼看了看陈老二,又说:“只是现在你来这一手,这事儿成不了。老二,你要是真是个爷们儿,就给我来一下,我知道你刀快,来这一下,八千不用给,秀儿也是你的。”说完自己扯开棉袄,把前胸露出来:
 
  “动手吧,咋着,还得我把着你的手啊?”
 
  刀子握在手上,陈老二心里踏实的很,往常他剥皮,三两下就完。只见他站起来,一步步走过来:“姥爷,我知道你啥脾气,今天我来,就是要你一句话。要是今天答应我,咱还是姥爷外甥,不答应,我一刀攮死你,明天埋了你我上派出所,秀儿也不会天天让你欺负了。跑儿急了还咬人哩!”说完就要往胸口扎。
 
  二姥爷看他走的稳当,腿不抖手不慌,知道他是有备而来,又听他说秀儿的长短,当时慌了一半儿神。又看他惦着刀子,使着劲要攮下来,顿时全慌了:“老二,你不会真要杀我吧?”
 
  “你干的啥事儿你不知道?杀了你算你不冤!”手上刀也不停,径直往二姥爷前胸扎来,二姥爷虽慌了神,手上却是不停,一把攥住陈老二的手脖子,使出平时搬砖砌瓦的劲儿,努力往上抬。陈老二心里憋着要杀人,私毫不示弱,那刀尖儿先挨着皮肤,跟着就进了半寸,血一下就流了出来。
 
  见了血,二姥爷一下泄了气,只是拼命的嚎:“老二老二,你快撒手,我应了你,全应了你。”
 
  “咋个应法,说说吧。”
 
  “你说啥是啥,我都听,都听。”
 
  听到这,陈老二手上劲儿小了,不过嘴上更是有劲儿:“姥爷,我也不难为你。你现在把秀儿给我,我现时也不娶。等我三年,给你八千,还给你养老送终。你把这个院儿隔开,四间房你要两间,给秀儿两间。三年里头你不能见秀儿一回。要是见了,我立马攮死你!”
 
  二姥爷吓得面如土色,不住的筛糠,不住的点头。陈老二这才把刀放下,又给二姥爷磕头:“姥爷,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咱都是大老爷们儿,平时我也老实,这你都知道。我没说过瞎话,也没办过瞎事儿,也见不了别人说话不算话。既然咱爷俩说好了,就实打实的办。不然,我认识你,这刀可不认识你。”
 
  在村里常夹着尾巴的陈老二终于人物了一回。带着胜利的豪气,又把秀儿叫到地里。此时正是初冬,冬小麦才长四指高就被霜打得趴在地上。站在地里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让人不住的发抖。秀儿裹着大袄,还是冻的瑟瑟发抖:
 
  “说好了?”
 
  “说好了。明天让老家伙在院里砌道墙,你住外边。”陈老二从怀里掏出那把刀,“他要是还敢不老实,就把他往死里扎。”
 
  看着秀儿接过刀,揣进自己怀里,他接着说:“我跟老家伙定好三年后娶你,不光因为现时没钱。小舅跟我有交情,他刚埋土里没几天,我不能占他媳妇。要是你还念他的好,从今天起,你给他戴孝三年,孝完了,我马上娶你。要是我说话不算,你拿着这把刀,把我往死里扎!”
 
  说这话时,陈老二颇有些豪气。在他心里,突然有了一个要为之奋斗的目标,他要努力打跑儿,要坚决维护秀儿的安全,所做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幸福。
 
  幸福变成了悲伤。在老高的酒桌上,涕泪横流的陈老二又成了活着不多,死了不少的可怜虫。今天就要交惊吓费,这是他三年来的心血,也是他未来的全部希望。这个希望从歪蛋的屁股开始毁灭,终于在老钟黑紫的脸上破碎。老高看着悲伤又可怜的朋友,默默的拿出了一个纸包,又默默的打开:“这里有两千块,先把钱给老钟吧。二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陈老二感激的看着自己的朋友,想说些什么,又想不出什么能说得出口的,只好点点头,轻轻的说了一句:“这个钱,我一定还你。”
 
  从老高家出来,陈老二顺着大街往派出所走。想着老高安慰自己的话,又想着秀儿平时看自己那期盼的眼神,也许还有酒精的作用,让他有些恍惚。刚到下午,天气有些阴沉,灰暗的云层笼罩在天空,像一口大黑锅倒扣着。要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来的有点早。大雪覆盖的麦田最适合打跑儿,埋住脚腕的积雪成了跑儿的沙漠,松软的雪能陷住它的四肢,不用怎么瞄准就能打中脑袋。一阵冷风吹来,酒意涌上心头,陈老二的手突然痒痒的不得了。想抓起他的枪瞄准,却想起来枪被老钟收走了,在派出所的一个墙角放着。只好顺手拿起街边的一根木棍,以它作枪,瞄准了路边的正低头拉车的一个人,路老三。
 
  路老三也是打跑儿的猎人,手里有些皮子。他和老姜三天前就应该交易,但是出了陈老二这个事儿,要跟着盛增海给孬蛋治伤,老钟还要给他做笔录让他做证人,就耽搁到现在。正走着,突然感到背后一凉,急忙回头,正看见瞄准他的陈老二。不知道怎么了,他把那根木棍儿当成了跑儿枪,吓得他心颤。等看清了只是一根木棍,又顺着木棍看清了陈老二,才把心搁到了肚子里:
 
  “二哥,吓我一跳。出来了?”
 
  陈老二也看见了路老三,心里正烦,不想搭理这个给他惹出麻烦的人,想转身走却被路老三叫住,只好答应:
 
  “老三,你看你给我惹的这事儿。”
 
  “哎呀二哥,你冤枉我,这事儿能怨我不能?”放下架子车,走近陈老二,递给他一支“大炮筒”,又说:“说不怨我,还真有点怨我,我不该让你喝那么多酒。不过,不能全怨我,我只是叫你打跑儿,没叫你打人。说到底,还是怨你。但是我路老三不是那臊皮没脸的人,你那钱,我多少要给你出点,你看,皮子我都拉来了,跟老姜一手钱一手货。”
 
  陈老二听他的话,总是觉得别扭,又接了他的“大炮筒”,点上,心里的烦又多了一半。没跟他说话,只是揭开他架子车上的油纸,抽出一张皮子。路老三跑儿打的不好,皮子却腌的还行,挺软和。但是因为手上没准头,皮子上有些铁砂钻出来的小眼儿,卖不上啥好价钱。他随口问了句:“皮子都烂了,能卖上啥价儿?”
 
  “烂啥?今年皮子贵,我这样的能卖三块,要是没这眼儿,还能加五毛。这是我和老姜早就说好的。”
 
  听到这,陈老二像是被跑儿枪击中一般,铁砂裹着火药的炙热直击心脏,胸中气血翻涌,脑袋“嗡嗡”直响。眼前出现了秀儿散着凉气能解焦渴的肚脐,雪白的肚皮,蜿蜒的红色伤痕,扎在二姥爷胸前的尖刀,流出的鲜红血液。这血液泼洒开来,在他眼前喷溅成一片红雾,脑袋里涌出一个念头:杀人!
 
  狗日的老姜!
 
  不再理会路老三,陈老二转身走向鲁豫楼,穿过大堂和林三儿的厨房,手上多了一把菜刀。先去了老姜住的客房,没有;又去了后院老姜存放皮子的库房,还没有。陈老二红着眼睛在院子里乱转,终于在茅房看见撒尿的老姜。
 
  老姜提着裤子正要出来,一把菜刀奔着脑袋砍了过来,他急忙一闪,脑袋没挨上,正砍到肩膀上。菜刀是林三儿惯用的家伙,常年切肉砍骨头,又锋利又沉重。这一下砍进了锁骨,陈老二顺势一别,鲜血带着骨渣缓缓流出。老姜还没来得及叫痛,第二刀就划开了他脖子上的皮肤,切进了肌肉,截断了血管,更多的血挣脱束缚,在心脏的压力下喷将出来,飞翔在空气中。飞行的血液在刚粉刷好的白墙皮上戛然而止,又抵不住重力的拉扯,纷纷滑落下来。第三刀,第四刀。。。越来越多的血液加入进来,把墙壁染成鲜红的平面。不时有肉屑飞溅,粘附在这平面上,瞬时又把墙皮变得坑坑洼洼。墙上画有一个圆圈,里面写着一个“男”,“男”的下半截逐渐被坑洼淹没,只露出一个“田”。
 
  过了许久,陈老二丢下菜刀,或者说,血液的粘腻油滑使得菜刀从他手里滑落下来,“当啷”一声,铁器撞击砖头的声音传出。又听见“砰”的一声枪响,整个院子重又回复宁静。
 
  一叠纸币,都是十元面额,一角浸饱了血液,从陈老二敞开的棉袄里漏了出来,冷风吹过,微微的颤动。
 
  下雪了,今年的雪下的有点早,雪花落在颤动的钞票上,随即化成了水。
责任编辑:朱耀军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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