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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省油的灯

发布于:2015-06-27 16:50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刘泽龄

编辑点评:作为小说,结尾过于平淡。


  2015年的春节跟往常一样热热闹闹的,四姐家除外。

  家门口没有个大门,放在外面的煤气瓶半夜被人掳走了,人穷了,什么都要。不知从哪里收拾来的竹子和柴火满地都是,现在估计整个村就只有她家还靠起灶煮水洗澡。炉火烧着苦涩的补药,铁棚上阳光或雨水都可以透过小孔为它加点配料。所谓的厨房,也就是几块从工地上拣来的铁板,用钉子和竹架顶着,站个人都嫌困难。歪歪斜斜的竹子靠着墙,晾了很多女人换洗的宽松衣物,在过年时期看起来多少有点晦气。今天清晨,她们家有人生孩子了,就是四姐。可是在这个家里笼罩着一种压抑的气氛,压得人不敢说话。炉子上的烟气飘呀飘呀,苦涩味困住了小小的空间,也困住了原本应该喜悦的心情。

  这就是四姐的家。小时候大家住在同一条巷子,一起跳过皮筋。农村人总是生了一窝儿女,她家生了七个,她排行老四,比她小的人都叫她四姐,我也叫习惯了。她爸爸是村里出了名不省油的灯,好吃懒做,死要面子。过年期间村里到处都有小赌坊,他硬是穿着他几十年不变的破旧西装,装着大款在赌桌旁摇晃,兜里连个子儿都没有,有时候裤链都没拉上,里面的白衬衫露出来,真叫人恶心。他现在就跟那篶苗子一样抬不起头来。前两年,他赌钱败光了家产,自家的猪还没长大,就被拿去抵押,偷了全家存给儿子娶亲的钱,输得一干二净,他眼睛干巴巴的就要钱。去年刘妈才察觉,昏倒在灶台边,醒来哭不出声音。刘妈不是巧人,一辈子靠着养几只猪,靠六个女儿去工厂挣钱。她也不是省油的灯,攒钱倒是有本事,潮汕话有一句俗语形容她形容得很好:“拿入就越多越好,拿出就哭父哭母。”她一辈子就用日益花白的头发数着女儿挣来的钱,还被自家男人败光,女人在男人面前总是认命。

  要说四姐,人长得确实不怎么样,小时候从楼梯上摔下来,嘴唇浮肿,还长了一颗跳牙,眼睛不大,看人的时候感觉总在盯着你,12岁就被叫去工厂当线头小妹,当女儿的总会有点像她妈,她攒钱的样子就像极了。刘妈每个月都会挖走她全部的工资,给她100块零花,多的也没有。她不会学人家赶时髦买衣服烫头发,连亲姐妹跟她借钱也要还,买点零嘴剩下的钱夹在5毛钱买来的笔记本,塞在衣橱的最里面,隔一段时间就把整个身子埋进衣橱拿出本子眯着眼数数,看着日益增多的票子,乐了。刘妈子每天就买丁点菜,一家人嗷嗷待哺,熬到她瘦得跟柴火似的,贴在脸上的刘海也舍不得花钱剪,任由它油腻腻地盖住眼睛。她就这样数着钱,数到该出嫁了,媒人介绍的对象不是瘸腿就是有点精神问题。

  去年7月刘妈在河边洗衣逮住了一个消息:村西有个男的,是个养子,结婚了孩子都有了,老婆跑了。自家有房子,人长得也俊俏,比四姐小三岁,要是四姐愿意,两人相一下,要是合心就直接娶过去,他家的“老政府”在床上急着冲喜。

  “有房子,他那快病死的养父死后家产不都是他的?人又长得不错,活头活脑,又有孩子,你身体不好即使不会生也没有关系,这种人哪配不上你?”刘妈叨叨念,像闷热的屋子里那些无头苍蝇,烦心。全部人看到他家的房子,都来劝四姐干脆嫁了,到哪儿找去这门亲事?四姐从来没有自己的主见,一想到以后可以住大房子,工资自己可以捏在手,男方又长得合她心思,不出一个月就被扛走了。脸上洋溢着笑容,这应该是目前为止她最好看的样子,女人总以为出嫁后就会改变自己的命运,就会过上好日子,自然笑得满堂红。虽然嫁妆少得可怜,男方拿来的下聘钱都被刘妈抱进兜里,从她口袋里挤出一双两钱的金坠子也算她大方了一回,都是姐妹们凑钱叫刘妈子去买的。

  “你说我家四妹怎么就那么命苦,嫁过去才知道那个男的不是省油的灯,吃喝嫖赌样样会,嘴巴脏过粪水,吐不出几句真话,不去工作还学人家装大款,三更半夜起来搜人家四妹口袋里的钱,10块钱也被抠走。他养父快死在床上还拿菜刀架在他脖子上叫他拿出地契,狗崽子要卖了做生意。最后竟然扔下怀孕的四妹和刚死去的养父,欠债跑人了。要是敢来,被我堵上,我非把他剪了拿去喂狗。”老刘咬着牙在门口骂,他永远只会装腔作势,骨子里缩得跟乌龟一样。这时候的四姐回到娘家住了,预计年尾就生产。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眼光呆滞,手里捏着亲戚送来的买补品的钱。

  “你说你怎么就那么傻,做姑娘时攒的钱也被那个狗杂种掏空,你怎么就没有给自己留点底啊,还大了肚子,这以后你还要怎么见人,说出去谁还要你啊?”刘妈子气得一直捏着自己眉毛间的肉,捏到一块肉红肿起来。

  四姐一声不吭,把结婚的耳坠子摘了下来,换了茶叶梗。她紧紧地用纸巾包住金坠子,环顾四周看看是否掉了金片子,她有的东西不多了。她以前总错误地幻想有了孩子,那个男的就会死心塌地安家,去问“神明”时“神明”也是这么指点的。无知的农村人在无依无靠时总会依靠神的力量找到心灵安慰,可是她却不知道“狗永远改不了吃屎”这句话在多少人身上印证了。

  “真是白养活你了,他养父死的时候你就应该跪在他家门口,他家族看到你如此孝顺,又有孩子挡着,多少都会分给你一半房子,几分家产。你却跑回家,落了个没家教,又拿不到半分钱的下场。你说亏本不亏本?”老刘跟着老婆一唱一和,走进屋子靠着沙发吸起了烟,瞪大了眼睛吼着,巴不得让邻居知道他们家受了委屈,好收点同情礼。

  四姐咬着嘴唇不说话,一种浮凉的寒意四起。她顺势拉了拉衣服,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走到镜子前,看了看自己凌乱的头发,凹陷的眼角,她的脸上已经长满了蝴蝶斑,稀疏的眉毛显得脸苍白衰老,这个时候还要为那个男人生孩子,孩子太大了,打掉孩子两人都有生命危险。很多不幸的女人总是为男人熬尽了自己青春容颜。她的脸上挂了两行泪水,眼神里有着一种冰凉的绝望——把孩子生下来再做打算。她走进了以前住的屋,在旧衣服的口袋摸着,翻着。5毛钱的本子已经泛黄变薄,掉了价。

  今早清晨,她感受到了分娩前最厉害的疼痛,她的整个身体都在往下坠,她靠着床边躺下,脆弱无力,一种恐惧和疼痛笼罩着她,绞着她的心。液体从她下体流出,羊水破了。接生婆赶到的时候,一直听到她在尖叫,一直哭泣,以为她是因为疼痛,可是接生婆不知道一种哭泣可以包含不同种内容。

  孩子生下来了,衣服都是生过孩子的大姐拿来的,半新不旧,包着新生儿。生孩子前她就掏钱给孩子买了几套薄衫,看到有送上门的衣服,她要掏出钱的手又缩了回去。这个孩子毁了她一辈子,她当然要为自己以后的路留点底。她只看了一眼孩子,握紧双手直盯着白花花的屋顶,放在席子下的金坠子磕到她很清醒。她从指缝中抠出方才双手用力陷入指甲里的血腥,带血的皮弹到地上。

  冬天的雨是那么寒冷凝重,整条路是那么湿漉漉,洇满了行人的泥脚印和水渍。药锅里的黑色药汁渐渐滚了起来,可是撒了野的亲妈亲爸叫来了一大帮亲戚把那个男人的养母扛了过来,要求赔偿。

  “一个子都没有,那条狗我已经不认了,终究不是自己亲生的,你们家的这位向来都不是省油的灯,不会做饭,一做事就变脸,发工资的钱都往自己口袋里塞,也难怪那个狗崽子会偷她钱。我就没被她伺候过,我家老头死的时候她去灵前哭过吗?生的还不知道是谁的种!”这是那个平日里炒猪肉烧鱼都往自己房间藏的老婆娘的声音,四姐在房间里听得响亮,巴不得有力气起来扇她一巴掌。

  “你这个搅家精,全部的活都扔给我女儿,自己翘着腿在门口纳凉,还到处唱说没人伺候你吃饭,还得供你做佛像啊!你今天要是不说清楚,不把赔偿的金额说清楚,我就剪了你的脏嘴。”刘妈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有当妈的感觉,虽说口口声声都是钱。

  整个屋子都是闹哄哄的,热热闹闹地像在唱大戏,倒是很应景。他们似乎已经忘了有个刚生过孩子的女人和一个女婴。四姐在屋里听着,笑了,爬了起来,用碘酒和刘妈子买来的廉价纸巾擦拭着下身。

  门被打开,她大姐进来问:“孩子以后怎么办?”

  “送给那些没孩子的人家,多少还能收点坐月子钱。”四姐平静从容地说,手里接过她大姐给的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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