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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粮

发布于:2014-10-06 10:24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水上意杨

  大老表是个精瘦精瘦的小老头,如同一根凑火棍,然而深陷的眼窝里,两只眼睛夜明珠一般,瞧见的人会不寒而栗。此人一辈子专攻两门手艺:推牌九和打兔子。大集体年代是个“脱产农民”,顶多看几回青放几回牛。反正出门一把锁,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打累了,推饿了,就提上兔子肉,深更半夜摸进老相好的家,解决一切。

  时来运转,大集体变成一家一户,这位脱产人员领到的几亩田,来个甩手掌柜,甩给了年轻力壮的小表弟。二闷子倒也称心乐意,就娘儿俩过日子,浑身使不完的劲,稍微代代手就干完了。作为交换,农闲无事,正好跟表哥学学手艺,学打野兔子。二闷子的老母亲慢性哮喘,兔肉炖糯米,有效果哩地里高粱秸一放倒,二闷子就和他大老表扛上打兔枪出动了。满湖遍野,秋阳朗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忙活着切穗头,刮米子,野兔子们也不清闲,急急搬迁,寻觅安全之地。哦,正是猎手大显身手的时候。

   瞧啊,老哥俩来了!大老表走在前头,一杆长长的土铳子端在面前,铁青的脸,锐利的眼,稳稳的步子,跨过沟渠,迈过坟头,巡视着一望无际的庄稼地。满地的秸杆堆里,杂草丛里,随时都会窜出疾驰的猎物,便随时举起家伙。

  “砰——”铁砂飞出。

  响声落地,二闷子跑过去,捡起了一只肥嘟嘟的还支愣着耳朵的灰兔子。

  大老表简直天生一副吃潇洒饭的鼻子手眼,枪法那真绝,估计不次于当年敌后武工队的民兵。相比之下,二闷子就不是这块料,枪都拿不好,抱在怀里像抱着一根挑水扁担。眼睛里看不见兔子,只能看见白花花的太阳。等兔子跑没影子了,才往空地“砰”一下。村子里人都笑话他,说拜师学艺学了几年,连一根兔毛都没打到过。

  这一年高粱种的格外多,大面积推广了,又是从山东引进的红满天品种,灰头土脸的偏僻乡村,满天满地,红光灿烂,再过些天就能开镰。二闷子家的十来亩地,骚泥下得足,功夫下得多,长势是哪家都比不上的,秸秆又高又粗,又密密匝匝,东北原始森林一样,人挤进去都困难。农技站的技术员告诉他,你赶紧把叶子删删,好见见阳光透透风。不然的话减起产来可不轻。

  二闷子立马逗上大老表来帮忙,说时间不等人,一年之计就靠这个了。大老表一龇满口金牙,你巴我几根骨头埋地里做肥料呀。二闷子说,埋你还不如我多沤一布兜泥哩。不用出多大劲的,镰刀砍几下就中。要不你把家伙带上,说不定能弄它只把的。大老表听了,不好躲差了,毕竟几亩倒头地还依靠人家小年幼。再说也必须打两只了,老相好早就馋着要打牙祭啦。

  地里还有三三两两人家在转悠,他们的倒不须除叶子,而是因为前几天晚上,邻庄一个刚过门的小媳妇偷跑了,公公是老队长,喝动全庄男劳力大追捕,眼见往这块高粱地钻的,结果折腾大半宿,人影子未见,高粱秸折倒了不少。

  妈了个巴子,想儿媳妇想疯了!黄花闺女能跟你过吗?大老表站在地垄沟里,一边甩着手里的小镰刀,一边评论起人心不古的世道来。这人呐,缺什么都不愁,就愁屋里没个睡觉的,吃山珍海味有油无盐喔。我自个就不说了,单说我这表弟,人材那是要高有高,要横有横,干活勤快,老实巴交,凤凰怎么就不落这棵梧桐树呢。大老表干活有气无力,遇到女人话题却滔滔不绝,又扯到临庄“大追捕”的事上,乖乖,人贩子倒来的,花了对帮牛,这下打水漂喽。可是你儿子少根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呀!二表弟,收秋了凑凑钱,你也出去带一个。二闷子正在地中央干得起劲,闷声闷气答一腔,老队长说那病能治好的,要跟我借钱去治……大表哥吐掉嘴里的烟头,胡吊扯,没的好事——咦?什么动静?眼前高粱叶子里好似有什么一晃荡,难道喷香的兔子肉要送到嘴里了?咕哝着,手里已经端起了一杆钢家伙操起了钢家伙。

  二闷子挤上前看个究竟,仔细瞧,喔唷,一个小女子瑟缩着,瘦瘦的,黑黑的,脸上挂着泪,身旁放着一个绣满紫花的布包裹。憨头憨脑只会摆弄庄稼的二闷子,一刹那间也开了窍,什么都明白了。

  是不是兔子啊?猎手在远处催问。

  哦……是的……兔子,快,快,往地头跑去了……

  嘿,还想跑?老子也想打牙祭了。

  大老表来了精神,雄赳赳闪出了高粱地。

  你是……二闷子压低嗓子,指指远处的邻村方向。

  女子脸颊上的泪珠终于坠下来了,似乎羞愧难以掩盖,点点头,低下去,算是回答。

  二闷子瞥瞥四周,几家干活的都收工了,可是这一场面来的太突然,没经历过,只好也低下头,不吭声。

  大哥……对方抬起头,寻找着二闷子的目光。大概这几天的炼狱,眼泪已经流干了,声音虽然微弱,可是沉稳,有力。

  大哥,你帮帮我。

  你叫我怎么帮啊?老队长带联防队在四周设卡子,还去派出所报案……你干嘛要走呢,那病能治的……

  治不好的,治不好的,有一点点希望我都不会走这条路的。刚刚平静下来又蹙起了眉,并捋起手臂,展现一道道伤痕。

  秸秆戳的?二闷子看在眼里不禁心疼,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说晚上来带你出去,六十里外就是县城,我用自行车带你去车站,你打车回家吧。既然你不想过他家日子,强迫也没意思。

  大哥……我……不想回……

  二闷子一听又一头雾水。他也耳闻一点这个女子的情况,她的家远在南方边境,战火不停,人心惶惶,人贩子趁势把她拐出来,家里也同意的,说嫁到江苏鱼米之乡享福了。那么既然知道被骗了,为何……

  我想通了,女人就这命,家里也撵我出来,指望换一笔钱的。出来就出来了,只是……帮我找个人家,不走了。

  一席话,女子已经累的嘶哑。二闷子说,人家……人家……总要慢慢找啊,我有个大表哥头脑活泛,能帮你找的。二闷子已经又一头雾水了,又碰上了对方一双热辣辣的目光,真是无法招架,只好把水壶提到了人家的手里。

  他哪里知道,可怜的女子几天未沾一滴水了,那渴的啊!

  喝了水,女子的眼睛特别特别明亮,就像成熟的红高粱的米子,并且暂时甩掉了一切困难,问二闷子这里真是江苏地面吗,怎么没见鱼也未见米,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高粱地啊,红红的,像血,像她老家红水河。这是些轻松的话题,也是她埋在心底的疑惑吧。

  二闷子使劲挤出一丝苦笑来,只能用自己有限的知识作答了,他说此地确实是江苏,是江苏北部大平原。此地出产红高粱,还出大杨树。红火好啊,我们称呼高粱就叫红粮的,烧出的酒最好喝了。

  女子的脸上终于泛出了一片红晕,她,上衣本就是红褂子,现在,坐在二闷子面前,坐在一片密不透风的高粱地里,宛如红粮了。

  

责任编辑:朱耀军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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