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姨奶

　　大约是在1946年前，我家刚刚搬到四合城。

　　这是你的姨奶，是你奶奶的亲妹妹。第一次在低矮的小屋里见到姨奶时妈妈对我说。

　　姨奶有四个儿子姓氏却不同。从几位叔叔的姓氏，再联想到那一只失明的眼睛，便知道：姨奶的经历坎坷多变，其中有难解的谜团。据上了年纪的人说：姨奶曾先后嫁过三个男人，先前的二位据说都死了，可是第一个刘姓的姨父爷从来就没有人提起。姨奶背地里被人指为命硬，克夫的女人，我一直都在猜想，姨奶怎么会是一只眼睛？从来没有听姨奶讲自己的经历，也没有人问起。关于姨奶命运多舛的艰辛，人们只凭着经验猜测：一个矮小的，一只眼睛失明的女人，走一家进一家，注定有许多难言之隐。哭瞎的只是一种说法，也或许是急瞎的，或是得了眼疾没及时医治，这都是有可能的。关于姨奶的过去，没人提起。

　　姨奶有个习惯，在心不顺的时候，到四合城东北和王升河的交界处去转悠。那里是一片黄土岗子，周围是一片柳条苗子。这个地方我去过，挺荒凉的，还有种阴森森的感觉，尤其不远处有一片密实的落叶松林，更觉得那里像老人们讲的鬼神出没的地方。大一点的时候，我才知道，那地方是日本人占领时期的杀人场，据说杀人的方法很特别，是自己挖坑，够深度了，日本兵一刺刀下去，人就倒进坑里，然后用土埋。杀人场冤死的多，自然是冤魂聚集了。据说还有个“十三省的胡子”。但我实在想不出姨奶总上这里散步就不怕鬼魂吗？

　　姨奶给四个儿子结婚了，婚事都是姨奶亲手张罗的，每到生产队发布票，粮票，姨奶都一寸一尺地存起来，一斤一两地攒起来。而她身上的青色衣服早已洗得褪了颜色。

　　日子平平静静地过着，一天翻过去，一天又翻过来，见不到新也觉不出旧，只是姨奶却变老了，姨奶也愿意这样。但终于有一天，姨奶家的叔一鞭子打破这日子的宁静。

　　一年秋天，去山里拉柴草，回来时路过那个叫杀人场的地方，突然有个火球在上空闪着，叔挥鞭下去，火球灭了，不一会儿就又忽闪在不远处的松树林里。

　　不久，叔得了个怪病，无缘无故地抽风，姨奶给他找了专治怪病的有祖传秘方的老中医，但都没有见效，姨奶在一个晚上关起门，极其认真地问老叔，在外招惹过什么没有，叔想起了那年秋天发生的事情。

　　以后，姨奶去那个地方更频繁了，去的时候好好的，回来就像长了大病，一来二去，叔的病就不再犯了，姨奶确确实实地老了许多。

　　四合城人很神秘地议论，说杀人场埋着一个“十三省”的胡子，虽然被日本人杀了，但还是不能成为人们心目中的抗日英灵。但人们只是背后说。

　　大姥爷仍然来家里编筐，我又凑在身边缠着讲故事，大姥爷乐此不烦。

　　一天傍晚，一个丈夫在外的女人刚想插门，一个蒙面人就闯进来，用自制的土枪顶住矮个女人，低声说：我是十三省的胡子，把金子拿出来，饶你不死！矮个女人知道这是遇到敲竹杠子的了，但不明白，干坏事的土匪总说自己是“十三省”，就不慌不忙地说：大兄弟，一会姐给你找，可是大姐得去趟茅房，回来给你拿。少跟我整事，前边走，我看着你！说着蒙面人就在后面押解着这个矮个女人。

　　“人家女人上厕所你也跟着，羞不羞臊啊！”

　　“别啰嗦，我站着等你，别耍花招。”矮个女人蹲到厕所里，那个蒙面人盯着厕所底下露出的鞋，见好久没出来，就急了，“你在干什么，答应一声！｀

　　正在这时，从后面回答他的是砰的一声洋炮声，蒙面人的帽子被掀掉了。

　　那人面纱也随着强烈的震颤脱落下来，露出白净的脸，矮女人认出来，是你，你也干这事，为什么冒充什么十三省？那人跪倒在地：说家里老娘病了，没钱抓药实在没办法了，十三省的胡子枪法好，武艺高强，谁听到都害怕。

　　那你去抢大户，去做红胡子，我也不笑你，你以为女人这个软柿子好捏，是吗？

　　是…不是…没想到刚入道就碰钉子，手下留情，他心里明白，这样的枪法，再要不服软，只要一搂火，掐断的就是天天要走路的腿。姨奶把碎银子扔在地上，声音洪亮，字字句句不亚于刚才那一炮，拿着，去给你老娘抓药，长点记性，男人骨子里要有刚，但不能欺负女人，哪个人不是娘养的……

　　我听得入了迷，妈妈叫着吃饭了我还在抠根问底儿呢。

　　大姥爷，那矮女人是把鞋脱下来，迷惑住了强盗吧？大姥爷说：什么强盗？是个生瓜蛋子，毛贼，算你聪明。

　　那后来呢？我还在追根问底，妈妈就又过来解围：“后来，让乡公所知道了，抓住了那个歹徒，对那人罚了款，还奖励了那个矮女人，还得了什么奖状。”

　　我觉得妈妈说的是编的。

　　大姥爷依然来编筐，也依旧像以往一样，讲过去的事儿。没人听，他也讲，有人听，他讲得越欢实。

　　讲大雪天用四齿叉子收割大豆，讲大耗子精变成了大姑娘偷吃看山老人的饺馅子……最多最多的还是讲土匪的事，但他不讲土匪杀人放火的事，只讲谁的枪好。谁的枪法准，谁的武功高强。也许大人都听得耳朵起了茧子，可我听得新鲜。于是，我就坐在大姥爷的旁边听，这次大老爷就讲了个很特别的故事，

　　“那个时候啊，当土匪的很多，有的是被逼的，有的是自找寨门的，十多个人立字号，四五个人为绺子，势力大的就占山为王。立了山头，胡子头摇身一变成了山寨王。他们每逢下山便抢有钱人家的粮食、金银牲畜和家禽……遇到漂亮的女人也抢，抢到山上就逼迫做压寨夫人。

　　有一次，一伙的胡子队，抢完粮食和财物后正乐颠颠地往回走，路上遇到一个娇小的女人砍柴回来，他们一看女人如此漂亮，就动了歪点子。女人把攥紧的柴刀举得高高的，正要与土匪拼命，却被一个胡子投过来的暗器打掉。女人赤手空拳还向上猛扑，又被另一个土匪扔的绳子紧紧套住了脖子。

　　人被押到了山上，拼命地喊叫，手蹬脚刨，不吃不喝，被关了几天后，寨主来看她，伸出手去摸女人的脸，女人抬起脚就踢，寨主说：“真不是好惹的女人啊！还真有一股子野味，老爷我就是喜欢……”

　　这女人厉声吼道：“滚开，你休想打我的主意。”寨主拿这个女人没有办法，最终他向女人提出了两个条件，由她选择：一个是乖乖地做压寨夫人有享不尽的金银财宝，另一个就是留下你的一只眼睛就放你下山。寨主原想用这种办法要挟女人就范，做他的压寨夫人，可哪里知道这女人从头发里拔出细长的银簪子，对准自己的眼睛刺了下去，倾刻间鲜血直流，女人昏死过去。寨主惊异地说：“我‘十三省’进山这么多年，什么性子的女人我没有征服过，像这样性子刚烈的女人真是少见啊！

　　女人出山之后没有回家，她躲在一个小树林的窝棚里。原想避开丈夫，可是丈夫四处寻找，最终还是找到了。女人在丈夫的追问下，说了实情。丈夫叼着旱烟袋锅子，一直闷闷地抽。天亮时女人醒了，发现丈夫不见了，墙上的洋炮也不见了。女人知道丈夫的性子，准是去山上找“十三省”复仇了。

　　有人插话问：“一个人单枪匹马那可是拿鸡蛋碰石头啊！最后结果怎么样？”

　　他没有寻到报仇的机会，就投奔了一个字号叫天门洋的寨子，这是山里最大的一个寨子。这个天门洋胡子队很有名，专抢大户，不随便侮辱妇女，马占山队伍到这里来的时候，还送给过天门洋一支东洋快枪。她的丈夫跟了这只队伍，女人开始还很高兴，后来这个女人听到天门洋的队伍和“十三省”的胡子进行联系。那个前来接头的十三省被日本人抓住，天门洋的四个骨干也被日本人杀害，死的也很惨。结果更惨的是天门洋被日本人扔到大连模范监狱的狗圈里被活活咬死。我听大老爷讲故事几乎达到入魔的程度，就去上前去问个究竟：“十三省是怎么回事？是十三个省的胡子吗？”

　　大姥爷摇摇头。我觉得大姥爷不知道的肯定是个迷了，不过我还是问个没完：被日本人杀的“天门洋”的四个胡子里有没有那女人的丈夫啊？大老爷有时点头，有时又摇摇头，我伸出手挠起头来，不无惋惜地叹道：大姥爷不知道的谁还知道啊？

　　这个时候，听到姨奶的说话声由远而近，大老爷不讲了，只是编她的筐篓，嘴里不停地叨念着：编筐编篓重在收口……我见到姨奶，突然喊叫着:那个女人就是姨奶，对吗？这时妈妈出来解围：瞎话瞎话说起没把儿，你大老爷都是瞎编的，就和他变得筐篓一样一会儿一个…

　　那个矮女人是谁呢？我还真的较起真来了。

　　妈妈又说，瞎话瞎话说起不带把儿……我听明白了，都是编的，可是我还是联想到了姨奶。我隐约感觉到那个刺瞎了一只眼睛不肯做压寨夫人的女人是姨奶，那个智斗小强盗的也是姨奶。

　　在中学时代，读了鲁迅的《祝福》，也曾把祥林嫂和姨奶做了一下对比。但无论如何祥林嫂是扎了替身捐了门槛的，是让千人踏以赎命硬克夫之罪，而姨奶却没有，姨奶一直是挺起腰板走路，说话一字一板，铿锵有力。虽然身材矮小，瞎了一只眼，但人们都敬畏她，正因为如此鬼神也不敢靠近她。

　　今年老屯来信说姨奶老了。

　　听到姨奶已经去世的消息，母亲哭得很伤心。抱怨着：走得咋这样急？连个信儿都没给。

　　姨奶在撒手人寰后，关于姨奶的前生今世断断絮絮地从妈妈嘴里吐露出来。

　　我因此知道那个大姨夫爷是十三省的人，姨奶总说：那打铁的汉子，也是个铁打的汉子，他不会干鸡鸣狗盗的事。同时我也知道，大佬爷讲的都不是瞎话，也都是有把儿的。我也真正地知道，人们敬畏姨奶的原因所在。然而，对于十三省，妈妈摇头，摇得比大佬爷的更多。那时我有个猜测，大姨夫爷是个烈性子的主，活着是这样，死了也是英灵。

　　姨奶要走的前一天，省城来了几位老干部，说是搞调查的。其中还有一位老同志是女的，他们和姨奶谈了很久，还从文件包里里拿出一张照片让姨奶看，姨奶用一只眼睛仔细打量，泪水从眼窝里流淌出来。姨奶把人送走，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露出少有的欣喜，然后把自己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又都叠得板板整整。睡了一夜安详的觉，第二天早上家人发现她已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许多年后才知道十三省是抗日的秘密武装。

　　由于惯匪恶盗都冒名干坏事，蓄意破坏，十三省背了许多冤枉的骂名，然而姨奶相信，金子被埋在底下，仍然是金子，无论时间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