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最好的学生退学了

    刘伟是我们班退学的孩子。他给我的印象特别深，他走了后的这两个月，我经常想起他。调皮的孩子很多，虽然我以与小坏蛋们斗智斗勇为乐，但是我还是更喜欢乖巧的孩子。这世界上再没有比刘伟更遵守纪律的孩子了，他离开的时候也给了我极深的印象。

    刘伟是男生中年龄比较大的学生，他的个头很高，大刺刺地坐在旁边第二排，十分突出。刚接班的时候，我暗地里问学生，他那么高为什么坐在前面，是不是成绩好？学生笑了，说是别人和他换得位置。我心里想，这也没什么，反正那么大的教室只有四十不到的学生，坐哪都不妨碍。

    后来我发现，课堂上的刘伟，总是低着头，自顾自的在那写，连续几天，他课堂上总是笔不离手，我实在忍受不了，就指着他喊，这位同学，你在写什么？当时我还不懂他叫什么名字。他抬头看着我，笔停下了，眼中是毫无表情的冷漠。连站都不站起来，我这个新班主任的自尊心严重受挫。我说，请你站起来，对老师连最起码的尊重都没有吗？同学们哈哈大笑，这让我感到莫名其妙。

    他站了起来，又把头垂下，我拿起他的本子，是另外一个同学的名字。我就问，为什么要帮别人写作业？他不吱声。我在班上喊了，是谁让刘伟写作业的，一个人做事要敢作敢当。然后，拐角一个头发显得有点非主流的男生站了起来。我说你为什么让别人帮你写？他没吱声。我说，撕了重写。他眼睛向我翻了一下，我说，怎么，帮助你学习难道不对吗？如果今天的作业不写，那我就把从前的作业都撕了让你写，反正你写的也不多。他低下了头。

    说实话，刘伟的字写得一塌糊涂，像凌乱的蚂蚁的尸体堆。课后，女生告诉我，很多人都让刘伟写作业。谁叫他写他都写。我说，这么乐于助人啊，真是善良。女生笑了，说他脑子又点不好。我说哪里不好啊？她说，期中考试语文他得了8分，还是改卷老师，看他得了4分很可怜，就给他乘以二了。可惜乘以10都不及格，乘以2以后，他还是倒数第一。

    他不喜欢搭理别人，课外的时候我喊他，他还是不吱声，但是我要说，刘伟，你去把地给我扫一下。他便会乖乖的拿着扫帚扫地，他的地扫得很好，一尘不染，也许是因为他的年龄比较大，个头也大，或许是因为扫帚比笔顺手的原因，我也无从知道，他也不肯透露，任何人都难以接近他的内心，几乎算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现在我想想，从08年1月我接手这个班开始，凡是在校的学生，除了刘伟，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请假、迟到等特殊情况，而刘伟，他在学校的时候，无论天多冷，他都会准时到学校，尽管他不看书，尽管他总是被人笑。学生中有人说，刘伟的妈妈穿戴很时髦，我曾生这个母亲的气补，为什么不好好待自己的儿子，瞧这么大块头的儿子，连和人沟通的基本能力都不具备。可是我想下，也有一些家境很差的孩子，非要穿得花里胡哨，头发一丝不苟。我也是，我妈妈也是个整齐体面的人，可我也不为她争气，不戴眼镜，不弄发型，不穿那些正统到古板的服装。是啊，为什么我要和别人一样，一眼看你的外表就知道是个老师呢？

    刘伟的位置总是在教室换来换去，每当有学生故意换位置的时候，总是找到刘伟，找别人，大多顾忌我这个貌似阴险的班主任，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摸清我善良忠厚的本质。他们便找刘伟，别人让他换到哪他就坐哪，在他的脸上，我从来没有看到不愉快，似乎这是个没有脾气的人。

    有几个小混蛋总会欺负刘伟，他们倚在刘伟身上，他们把大个子的刘伟挤得贴着墙，仿佛在看能不能把他挤到墙肚里去。我总是大声吆喝，毫不留情的训斥。那个孩子把刘伟一搂，说，我们在玩呢，是不是阿刘伟？刘伟不吱声。然后他又说，我们是在玩的吧，没有人欺负你，是不是阿？刘伟点了点头。后来我问了几个女生，她们都说，刘伟被欺负惯了。我很恼火，就立了规定，以后不准私自调位置，尤其是刘伟的位置。不允许在教室里拉帮结伙搞小团体，欺负同学，如果被我抓到，请自己发挥想象力想象一下后果可能会怎么样。

    期末考试的时候，刘伟考了2分。其实整份试卷，他写了不少字。我伤心的是我为什么把一个考8分的孩子教成了2分，学生才说，是别人多给他二倍的分数。我没有怪刘伟。在寒假素质报告书上，我把他的忠厚老实，内向寡言，遵守纪律，团结同学等优点大事渲染了一下。

    我现在想想寒假之前，我曾经去男生宿舍喊懒虫起床，结果他睡在刘伟的床上，说刘伟的被子暖和。我当时把他赶起来就回教室了，我现在忽然想起，是不是平时他都会抢刘伟的被子盖呢？那刘伟的冬天的夜晚是怎么熬过来的？冬天的时候，我也冷得要命，至少我还以自己烧水，煮面，我真是太粗心了，太粗心了。我也在班级里问有没有人在宿舍欺负同学，他们都说没有，我真笨，那本来就是撒谎的年龄。

    新学期开学两天了，还不见刘伟。学生说，看到刘伟的奶奶早就来过帮他交了钱。下一周，他才过来，他理了头发，太短的头发，让他的大下巴毫不隐瞒的撞上我的目光，同样还有他那没有表情的脸。几天后，我班转来了一个小个子男生。小男生对一切都陌生，但我经常看见他和刘伟在一起，他们一起回宿舍的时候，小男生胳膊抬高缠着刘伟，我有几次，看到了刘伟的脸上都有笑容。

    新来的男生，我在班上吼过，不准有人欺负新同学，我自己班的孩子，是什么料，我自己清楚。果然有一天，我偶然经过教室，发现我班那个个子最小，但是认识一帮高年级学生的男孩，吹着脑门前几根非主流头发丝，抓着新来男生的胸口。我一声吆喝，他放下手，朝我笑，说是在开玩笑。我说有你这么开玩笑的吗？如果你喜欢这样开玩笑，我天天陪你开，我占尽优势，也抓着他的胸口，他平时的气势汹汹的形象一下子和他的身高一样，大家都笑了。我说，以后我班有人被别班人打了，我就打你，肯定是你没有调解，或者你和别班串通好了的。

    一个月后，刘伟又不见了，我打电话到他家，他奶奶很生气，说这孩子不念书了，打他去也不去。奶奶又给了刘伟妈妈的号码给我。他妈妈对我说，刘伟从小就老实，别说不理老师了，就是他亲舅舅到家，刘伟还是不理。妈妈还说，刘伟冬天穿了件新衣服，几天没到，就被人用刀子给划坏了，他拿的50块压岁钱，到学校就被人分了去花了。但是妈妈还说，他这孩子，个子恁大，在家只看电视，什么事也不能干，让我劝他回来读书。

    我感到难过。我打给奶奶，让她把刘伟送来，我说有人欺负他，我已经在处理。可刘伟固执的不读书。我说这样吧，让他在家玩，等他玩够了想回学校的时候再回来。那天，他们来了，在校长室门口，刘伟像从前一样，不理我。当我进屋，他就出门，当我出去，他就进屋。他奶奶和校长打了招呼，就回家了。我在教室向大家说，刘伟的书，不许一个人动弹，过几天他还要回来。

    我以为他还会回来，可是几天后，我听学生说刘伟和奶奶来把被子都带回家去了。我在教室里感慨，可惜啊可惜，我们班最遵守纪律的学生退学了。

    同学们都笑，我生气了，我说，谁能像他那样，冬天从来不迟到？懒虫们低下了头。

    谁能像他一样，同学请他帮忙他一个不字也不说？那些刺头儿低下了头。

    谁能像他一样，从来不和同学闹矛盾？那些鸡毛蒜皮大的事也要告状的学生低下了头。

    谁能像他一样，不管会不会，考场上都是自己做试卷？那些喜欢在考场上展现灵活的学生低下了头。

    谁能像他一样，尽管家庭不穷，也不会要求吃和穿？那些衣着光鲜发型新潮的孩子们低下了头。

    谁在这个班和刘伟同学的时间内与刘伟发生过矛盾？所有人都不吱声了，他们都低下了头。

    我说，做人就尽量做加数，为社会为集体增添力量，不做加数，可以做零，至少可以不让社会承担我们的责任，但是，千万不要做减数，我朝几位爱干坏事的孩子望了望，他们的目光迅速离开了我。我说刘伟成绩虽然差，但是在其他方面还是很好的。难道他真的没有力气打不过谁吗？他真的就那么爱帮人做作业吗？有人抢他东西，他告诉了他妈妈，但是他妈妈也没有来找我，有的同学就把别人的一团和气当成懦弱。我狠狠的教训了我的学生。

    我时常想起这个高大的老实的男生，他仿佛不属于这个尘世，我总是觉得他有着凡人物可比拟的思想，只是不屑与我们表达。当我们笑他的时候，笑容挤压的脸颊上，处处写满了无知。

    没有刘伟的教室，更加空荡荡。那几个不学习的男生更像没头的苍蝇一样。我时常想起这个学生。他的沉默，他的表情，我时常思考，到底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