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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天那年夏天

发布于:2024-07-23 16:51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土木禾刀
 
 
  十五六岁时,在三十里铺读初中。学校在铺子西北角。铁栅栏大门的绿漆脱落了许多,斑斑驳驳的,水泥红砖的门柱子也开裂了。门柱上圆圆大大的灯泡似乎是个装饰,黑白都没亮过。一圈矮矮的泥巴墙,好几处都坍塌了。那些抄近道的学生,钻进来钻出去的。教室和办公室都是青砖白灰垒砌,硬山顶的瓦房。盖了几十年了,有点走形的油漆斑驳的木头门窗。“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老标语,写在教室的山墙上。老师大都是老的,有的胡子头发都白了。
 
  最为鲜艳的,就是迎门那一大片泡桐树。粗粗的、挺挺的、高高的。每年三四月桐花绽放,紫红的花朵压得树枝几乎断折。那香气浓得有些过分,蜂蜜一般粘稠,弄得整个校园里的空气都有些滑腻。桐树下摆着一排排的自行车,有铃铛的没铃铛的,大齿轮的小齿轮的,一律都是二八大杠。我骑的那辆是“金鹿”,她骑的那辆是“凤凰”。偶尔,我的旧金鹿会紧挨着她的新凤凰。老柳树上的铃铛“叮叮叮”一响,学生们就从各自的教室里涌出来,潮水一般涌进桐树林,骑上各自的自行车,又潮水一般涌向大门。原本空荡安静的树林,一下子就拥挤而吵闹。惊得枝上的麻雀,轰地一声飞掉。
 
  我不喜欢拥挤,总是最后几个走出教室去。她也不喜欢拥挤,也总是最后几个走出教室去。过了几分钟,树林复又空荡,只剩十多辆车子倚在老桐树上。我的那辆金鹿不知被谁碰倒了,正好压着她的凤凰。我没说什么,把车子扶起来,看看她的那辆有没有损伤。她也没说什么,蹁上车子出大门去了。刚刚出门,忽又停下来,大腿夹住车轮,两手纠正车把的方向。我极想停下来帮她,可犹豫片刻还是从她身边掠过。掠过,心里又有些忐忑,感觉自己太不懂道理,会不会惹她生气。那不安的情绪,折腾了我足足一星期。
 
  在女生里,她的个子算比较高的,就坐在中间偏后的课桌。穿一双布鞋白底黑帮,扎一条麻花辫又粗又长。头部摆动时,那根麻花辫子也跟着甩动,柔软而轻灵。那时的女孩子,有好多都剪短了头发。有的齐着耳朵,有的随意在脑后拢着,高高翘翘的。扎头发也不再用红的绿的毛线,而是用皮筋三两圈那么一绾。可她不一样,她扎辫子还喜欢用红头绳,还喜欢系成蝴蝶的翅膀。在班主任调整座次之前,我就坐在她后面。有时会被她的红蝴蝶晃花了眼,看不清写满白字的黑板。有时她也会回头看那么一眼,也许是看我,也许就是随便那么一看。那眼睛是清的,就像白露时节凝结在野菊花上的两颗露珠。那眼睛是亮的,就像初升的阳光斜斜地射在露珠上。我想通过那两颗露珠,透视些什么,可她又倏地扭回头去,什么也没有透露过。
 
  我家离学校不远,五六里地,迤逦向南。那是一条窄窄的土路,弯弯地穿过穿过庄稼地,穿过小河堤。路边站着挺直的白杨树,夏天里有浓浓的树荫,秋天里有沙沙的落叶。树上有鹊巢,总落着那么三五只喜鹊,或静静立着,或喳喳跳跃。没有汽车,只有自行车,还有一辆毛驴车慢慢腾腾走着。赶车的老人扎着毛巾三道蓝,慢悠悠吸着旱烟。这样的小路极适合一个人漫步,也适合两个人并着肩骑车,随意说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说。她回家的时候也走这条路,只是离家更远,更在偏远的南面。其间要穿过一大片杂树林子,好几里地,荒荒的没有人烟。多的是野草野兔,还有雨后随意生长的蘑菇。那林子深处只有三个村,一个叫“沈庄”,一个叫“黑牢”,一个叫“石门”。起先,我不知道她是哪里的,只是胡乱猜测:“沈庄”这名字太俗了,“黑牢”这名字太怪了,她应该住在“石门”才对的。
 
  有时候上学时,她从我后面赶上来。有时候放学时,我从她后面赶上去。赶上了也只是擦肩而过,彼此也不说什么,兀自蹬着自己的自行车。最多也只是相互看一眼,让怯怯的目光在安静的空气里轻轻一碰,又随即各奔西东。只有一次,我酝酿了很久终于问她:“你是哪里的?”她说:“石门的。”恰恰印证了我的猜测。我没去过那村子。我想那村子里,一定有披着青丝的的柳树,一定有开着红花的桃树。那里的井水是甜的,恰恰滋润了她甜甜的嗓音。那里的夕阳是柔的,恰恰朦胧了她柔软的腰身。
 
  起先,我也不知道他的姓名。只是胡乱想象,这样的女孩不能随便叫什么什么“青”,叫什么什么“红”,叫什么什么“英”。她的姓名一定很好听,有着花一样的色泽,有着水一样的灵性。我甚至私下里给她起了一个姓名,偷偷唤她“白云”。也许是她的肌肤很白净,也许是她走起路来似白云一般轻盈。
 
  那时我的语文成绩好,作文写得好,于是就成了语文课代表。第一次收集语文作业,走到她的课桌旁,心里还有点莫名的紧张。她把作业本递给我,嘴唇微微抿着,嘴角微微翘着,似乎笑了笑,又似乎没笑。那作业本上端正地写着:三十里铺中学十八级四班——王彩云。那名字也恰恰符合了我的臆想,满足了我的想象。我故意将她的作业本放在最上面,抱着厚厚的一摞,送去老师的办公室。路过那片桐树林时,故意步子放缓,翻看那作业本的里面。她的字写得很端正,写得很秀气,就像她的人一般。纯蓝的墨水洇在洁白的纸面,白与蓝,那颜色最相宜不过了。我甚至嗅到了墨水未干的香气,嗅到了纸张残存的香皂的气息。或许那气息根本不是来自纸笔,那只是桐树开花的味道。三四月的一个春天,桐花正鲜艳,阳光正灿烂。
 
  破旧的校园,也有很多新鲜的东西。譬如伙房前那几棵高大的垂柳,无论春秋,枝条总是摇曳着,无限温柔。上课下课的铜铃就挂在老柳树上,跛脚的老校工拽动麻绳,铜铃便发出悦耳的响声。譬如伙房后那一大片实验田,种大豆也种玉米,秋天里是金色的,夏天里一片碧绿。那年月的伙房是不炒菜的,也不卖干粮。只有一口大铁锅,几层木笼屉。学生们拿来的干粮,装在各自的网兜里。馍馍也好,窝窝也好,统统放进笼屉里熥一熥,蒸一蒸。中午放学,我们这些离家较远的,就轰隆隆跑向伙房去,像是在哄抢东西。各自找各自的网兜,各自找各自的干粮。拿回教室里,喝白开水,嚼咸菜疙瘩。偶尔也有学生投机倒把,舍了自己的粗面窝窝,拿了别人的细面馍馍。更有甚者,自己是不带干粮的。放学时噔噔噔跑在最前面,提起人家的网兜就蹿。
 
  有一日,她的干粮就丢了。低着头走进教室里,小嘴微微撅着,坐在板凳上,摆弄她的搪瓷茶缸。那样子让人的心里微微抖动,微微疼痛。教室里很安静,只有咀嚼干粮的吧嗒声,只有咀嚼咸菜的咯嘣声,也有人沙啦沙啦翻动着书本。母亲蒸的馍馍是很大的,我每顿只带两个,没一斤,八两差不多。十五六的年纪,正噌噌噌长个儿。吃完一个,那一个就舍不得吃了。拿起来又放下,放下了又拿起。好一番犹豫,才悄悄走过去。她不肯要,说不饿。我将馍馍放在她的书桌上就出去了,逃跑似的。生怕别人会说些什么,生怕别人会死死地看我。屋外的气氛就轻松多了。白云轻飘飘地走着,麻雀们在屋檐上唱歌。初夏的节气没有蝉鸣,不过青扬树已经长的很茂盛,绿得发亮的叶子,在西南风中沙沙抖动。
 
  第二天,她拿来两个馍馍还我。我没要。她走近我的时候,微微低着眉,脸颊红红的,白白的手里托着白白的馍馍。我嗅到了麦子的香味,嗅到了红头绳的香味。她第一次离我如此之近,近得能听清她咚咚的心跳声和不均匀的呼吸声。
 
  之后的日子,似乎如之前一样安静。一辆自行车,两个馍馍或者两个窝窝。上午四节课,下午四节课。只是不知为何,自从吃了我的白面馍馍,她对我似乎疏远了许多。眼神藏藏躲躲,几乎从不回头看我。放学时,我走在前面,她走在后面。我故意把速度放慢,她也故意把速度放慢,那辆凤凰自行车离我原来越远。光阴已走进七月。路边的白杨树似乎长粗了些,似乎长高了些。树叶绿得深沉,在南风中微微抖动。麦子收割了,玉米高过膝盖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绿色。粉色的打碗花在田埂上开着,紫色的乳苣在河坡上开着。蝉声已经升起,暑假渐渐临近。这样的季节,一切都充满生机,野草野花,还有大片的庄稼。河水满涨,苇丛里藏着许多青蛙。前面的我,还有远远落在后面的她。
 
  有一次车胎没气了,她只好推着,在小路上慢慢地走。我追上来说:“骑我的吧,我离家近,你离家远着呢。”她摇摇头说:“你走吧,别管我了。”我不走,推着车跟在她身后。圆圆的夕阳落在远处的林梢上,玉米叶子闪烁着红红的光。一群麻雀从我们头顶掠过,渐渐消失在远处的村落。她又说:“你走吧,别让人家看见了。”我怔一怔,像一棵白杨树呆呆站着。站了片刻,还是骑上自行车走了。不知为何,我骑得飞快。风从耳边划过,呼呼呼响着。路边的白杨树向后倒退着,一棵又一棵。黄昏的小路是弯曲的,是寂静的。潮气从庄稼地里升起,树林和村庄,渐渐笼在青青的雾霭里。
 
  之后,我俩再也没有说过话。直到放暑假,直到暑假过后那个开学的夏末。第一天,她的座位上是空的;第二天,她的座位上是空的;第三天,她的座位上是空的······之后,她再也没有来过。再也看不见那辆凤凰自行车了,再也看不见那条麻花辫轻盈地甩动,还有那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红艳艳的红头绳。
 
  
责任编辑:古岩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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