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王洁予

　偶翻《江苏文学史》，发现有沭阳人王洁予的简短记载。好奇心驱使我找来县志，读了“现代人物篇”中关于王洁予一节，亦不甚了了。后来我寻访了几位世纪老人，从他们断断续续的追叙中，一个逐渐鲜明起来的文学青年形象便在我的眼前成为浮雕。

　　这位受过著名文学史家阿英高度评价的王洁予，是十多岁时就爱上文学并写出一批文采飞扬、影响很大的作品的。13岁那年，他就以优异成绩考进县立初级师范学院，18岁考入上海艺术大学。本来，像他这样的有志青年，如果毕业后走一条栖息书斋、埋头写作的路子，一直弄纯文学，以他的才华，无疑会获得出色的文学成就，或许就不是《江苏文学史》的那么简短几句话，甚至走进《中国文学史》也未可知。当然，这种“如果”是不存在的，因为事实上王洁予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在目睹社会的黑暗，目睹民众沉浮于水火的幕幕惨景之后，他那颗敏感而崇尚正义的心就无法平静，他走出书斋，振臂一呼，跃向了黑暗。当时，沭城豪坤程肇湜仗着北洋政府议员的身份，勾结当地官吏，不仅横征暴敛，还干尽了欺男霸女的勾当。王洁予不顾时局的险恶，创办了矛头直指贪官污吏的《共进周刊》，并冒着刊物随时都可能被查禁的危险，刊发了大量为底层民众疾声呼号、伸张冤屈的文字；其中，以他自己撰写的《正告程肇湜书》最为出名。此文刊出后，时人比之于骆宾王的《讨武日月空檄》，着实为百姓出了一口鸟气。但是，他面对的，毕竟是一个黑暗而专制的政府，以及像程肇湜这样与官府沆瀣一气的既得利益者。终于，他被捕入狱。后来，他经江苏省党部汪派势力营救出狱，加入了的国民党并任县党部委员。似乎，他从此步入了那个老社会的仕途，可以混迹官场以图腾达了。然而王洁予毕竟是王洁予，他是何等的爱憎分明，一旦发现国民党的腐败和与民众为敌的真面目，他就毅然与之决裂。结果是，他在流放中，愤然将委任其党部副主席的委任状扔到扬子江中。不仅如此，王洁予还掷去手中笔，脱去书生气，直接投入到残酷的革命斗争中，多次被捕而经受关押和牢狱之苦。面对国民党爪牙的刑逼利诱，这位毕竟是书生的王洁予总是像他的文章一样与敌人针锋相对，受尽折磨不言一个悔字。

　　这里，有个插曲颇能说明王洁予的刚直坚定。据说，在他入狱期间，他曾作为政治犯被转移到浙江和苏州监狱，并于这时邂逅了当年他在上海艺术大学的女同学。曾有传说，王洁予此前一度狂热地追求过这位女同学。而让这样一位女同学来见王洁予，策划者劝降的良苦用心也是很明显的。这位不仅漂亮而且还颇有学识的女同学对他说了大意如下的话：你过去写文章，那么振人耳膜；如今搞这劳什子革命，无非也是要唤醒国民，拯救国家，但于民于国其实作用很小。社会自有其发展的轨迹，人为地改变它是无济于事的；近代以来，这样的例子很多，康梁的改良也罢，孙中山的暴力革命也罢，都没有真正改变历史的行程，如今的现实还不是如此不可收拾。即并如你痛恨的剥削压迫，贫富差距，事实上也是任何社会都难以避免的。可你要像鲁迅那样唤醒“铁屋”里昏睡的国民，又谈何容易呢？还不如我在弄堂口、街头搞一些赈济来得实际。自然，这会使百姓陷入麻木，安于现状，然而民众清醒过来又有什么好处呢？明白自己处境的艰难，知道什么叫不平，就要革命，就得和你一样流血，可结果又能得来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这一席话，通过这位漂亮的女同学之口说出来，那样委婉，也似乎那样理性，据说王洁予听处得是非常入神的，只是听完之后王洁予却沉默着，后来用了一句鲁迅的话回答了她：好心情在你们那里，我可没有！这样女同学只好失望而去了。看来，任何时代，金钱美女都很流行，但是注定有一些人不会为之诱惑的。出狱后，王洁予拿起笔来，重新用这种方式战斗。他伏案两年零四个月，写出了反映蔷薇河畔人民革命斗争的32万字长篇小说《蔷薇河》。这部凝结着他对现实深刻洞悉的作品据说艺术风格也很独特和成熟，不愧为当时的成功之作。只是，厄运还是向他袭来了，民国26年，他的这部文稿被国民党沭阳当局查抄，并当场付之一炬。革命不成，弄真实反映生活的文学也不容于世，王洁予实在无法面对这残酷的现实，他选择了死亡。在一个沉沉暗夜，他以28岁的年轻生命自杀于沭河岸边。

　　一个细雨迷濛的黄昏，我这位文学爱好者站在文学前辈王洁予的墓碑前久久沉思。我想到如今一些人热衷的闲适文学大家梁实秋，他在抗日高潮时仍大写悠闲文字，被一些正直的作家所批评，他则自我辩解说：人在情急时固然可以操起菜刀杀人，但杀人毕竟不是菜刀的使命。只是王洁予当时没有为自己找这样的借口，他宁愿舍其事而成其心。而当愿望不能实现时，他便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死亡，这是何等的决绝！我又想，如今的我辈，当然不需要作这样的抉择。然而，摒弃休闲文字，用文字执著地抒写当代民众的欢乐和忧愁，当是我们的神圣使命。

于是，我读懂了王洁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