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之美，辉同日月（四）

　　有离别就必然会有相思。自古以来，那相思都是磨人的断肠物。不过每个人的相思又都不尽相同，有的浓烈、有的含蓄、有的令人黯然神伤、有的让听到的人，都为之断肠。

 

　　这首《采葛》便是一杯浓烈的相思酒：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也只有在热恋中的人，才能作出这样的诗。刻骨的相思如此磨人，让人一刻都不想与你分离。想着你芊芊的身姿，采摘着芬芳的葛蔓萧艾。我越发地觉得时间是如此的漫长，没有多余的绵绵情话，因为说什么都不如这一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份浓烈，已胜过千言万语。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这首《伯兮》同样是一首感情浓烈的诗，诗中的女子热烈而直白的表达了对“伯”，也就是她的丈夫的思念。他是她的骄傲，他英武高大，是“邦之桀”，是国家的杰出人才，是王的先锋。可是自他离开后，她无心梳洗，“首如飞蓬”头发乱糟糟的像草一样。不是没有“膏沐”，可是，打扮了给谁看呢？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其实也是为己悦者容。心爱的人儿不在身边，自然是茶饭无心，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了。

 

　　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乎公路。

 

　　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异乎公行。

 

　　彼汾一曲，言采其荬。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在热恋的人眼中，自己所爱的那个人通常都是举世无双的。就像这首《汾沮洳》中的女子，她在汾水河边采野菜，采桑和采摘泽泻草的时候，都在思念着她的那位心上人。因为他外表美丽，品行如玉，连那些“公路”“公行”“公族”等等达官贵人都比不上他。能爱着让自己如此仰慕的人，也算是一种幸福吧。

 

　　但这些相思便令人忧伤：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茂盛的野菜卷耳，怎么采都“不盈筐”。为什么？因为那个怀念的人啊，还在路上。那前进的道路是那样艰险，我爱的他在路上，一定是人困马乏，一定在那山顶因为思念，斟满金罍，借酒消愁，我哪还有什么心思采摘卷耳啊。一首《卷耳》，唱尽我对你的思念与忧伤。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我那爱慕的“游女”啊，我是多么想“之子于归”，折薪、割楚，刈蒌、喂驹，与你缔结良缘啊。无奈我们之间，就像隔着那惊涛拍岸的长江汉水，思念至深，却事事处处“不可”。我唯有在这辽阔无垠的楚天楚地，遥想你美丽的身姿。《汉广》，汉之广矣，我对你的情义，江水为证。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在《诗经》的相思诗中，这一首《君子于役》算是比较含蓄的了。诗中用淡淡的笔调描绘了一幅简单而悠远的相思图：夕阳西下，暮色苍茫，鸡栖于舍，牛羊归来。恬淡的风景掩饰不了浓烈地相思。有“不知其期”的无奈，有“不日不月”的期盼，如何能不思念呢？可是不知何时才能重聚，也只有在心里默默地劝慰自己，在远方服劳役的丈夫，应该是不会忍饥挨饿的吧。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子衿》是一首女子思念情人的诗。女子的思念随着时光的流逝在一点一点地加深，她思念着他青色的衣领和那青青的玉佩，因为深爱，所以对于他的一切都觉得记忆深刻。恋爱中的人思念对方时，总会怀念一些看似寻常不过的东西。就像辛晓琪的那首《味道》中唱到的那样：“我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袜子和你身上的味道。”在思念中，女子变得忧思重重，先是在心里嗔怪对方：“就算我不去找你，你就不能让人捎个信来吗？你就不能来找我吗？”然后实在是抵不过思念的煎熬，便去城门边的观楼，独自走来走去，或许是两人曾经在此幽会，所以独自徘徊留恋，或是希望能再次“偶遇”对方，但终究没能遇到。女子只能失望地感慨，这相思等待之苦，让时间变得如此漫长难熬，真是“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这首《蒹葭》想必大多数人都很熟悉，且因为琼瑶《在水一方》这首歌的传唱，几乎是家喻户晓。琼瑶的歌词，是对这首诗极好的诠释，无疑也是很美的：“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绿草萋萋，白雾迷离，有位佳人，靠水而居。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我愿逆流而上，与她轻言细语。无奈前有险滩，道路曲折无已。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足迹。却见仿佛依稀，她在水中伫立。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但原诗读来，却仍然别有一番滋味。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懆兮。

 

　　这首《月出》让我想到了《甄嬛传》里面，甄嬛所喜欢的那首宋代女诗人张玉娘的《山之高》：“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但与张诗单纯写在月下的相思不同的是，这首诗将月光与“佼人”之美融合在一起。月光之皎洁，与美人之艳丽，相映成辉，怎能不让人“劳心”！想象着如月光般纯洁美好的她，那娴雅优美的姿态，怎能不让人心神不安！诗人心中那如月中嫦娥般的姑娘，通过这首诗，便犹如那天际明月，永远美丽在这动人的诗篇里。

 

　　有些思念还带着一丝骄傲，就像这首《出其东门》中，对爱人专情不二的男子：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在郑国游人云集之处，在迈出东门的瞬间，诗中的男子，便被眼前“如云”“如荼”的美女所吸引，情不自禁地赞叹。但是男子马上说：“虽然是有如此多美丽的女子，但都不是我心中所思念的，我想念的，是那位‘缟衣綦巾’，身着粗贱素衣的女子，就算她不是那么美丽高贵，但只有她，能使我真正快乐。”虽然只是淡淡的一句：“聊乐我员。”但足以表明女子在男子心中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地位。诗篇一开始对“如云”“如荼”美女的赞叹，与“匪我思存”的对比，衬托了主人公对心爱之人的忠贞。

 

　　还有一种相思，源于相聚得来不易：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畽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縭，九十其仪。其心孔嘉，其旧如之何？

 

　　《东山》是写一位出征在外的将士返乡的诗歌。诗的每一节都以“我徂东山，慆慆不归”作为开头，表明了诗人征战在外时间长久，那种迫切想要归乡的心情。但现在，他终于“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脱下戎装，再也不用从事行军打仗之事了，所以即便是在凄迷的雨天，风餐露宿、行路辛苦，也阻挡不了诗人急切想要归家的脚步。他想到了数年未见的妻子，忆起他们新婚时的甜蜜和那盛大隆重的婚礼：“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縭，九十其仪。”这繁琐的婚礼，是诗人在之后的辛苦岁月里，最美好的回忆。而现在，他们即将重逢，不知如今的她，是否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