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测产(彦文杯)

发布于:2025-06-03 10:26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张江
  “测产”是“实割实测农作物产量”的简称,主要针对玉米、水稻、小麦少数几个品种。
 
  这是我上世纪八十年代刚从学校毕业分配到乡政府后,独立承担的第一项大型业务。从上面领了任务回来,和领导一汇报,领导当即表态:“按上级规定来,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先按操作规程落实到村,选好了地块,察看了地形,然后就开始画点位图。每个点位在图上标个坐标,单等作物成熟就带着镰刀、麻袋、取样框来收割。
 
  全乡共需取样一百二十个。在焦急等待中,终于把配合工作的村会计盼来了。会计不来则已,来了就是一通责怪:“你到底还割不割?等老百姓收完了你再割吗?”
 
  二话不说,开始干活!到了地里才知道样本之间距离一百多米是个什么概念。几个样本割下来,会计就不愿意再奔跑下去了。上有烈日当头,下有麦穗刺脸,再被汗水一浇,那滋味确实不好受。
 
  会计和我商量说:这块地麦穗质量都差不多,也没必要认死理,非要拉着皮尺满地跑,不如随便选几个点割割算了。我想想觉得挺有道理,也就答应了。会计立马找来麻袋,三下五除二就收齐了样本,然后找来平板车,风风火火拽到了仓库。卸货之后,整间小屋被塞得满满登登,引得不少工作人员来围观。大家不禁议论纷纷,他们何曾见过这种景观。我只好耐心和他们解释。一个老干部背着手走到跟前看了看,微笑着说:真是干什么有什么。意思是做点事就带样子。
 
  每个样本都要单独计算质量、水份、杂质,找了附近一个闲人捶打、再用簸箕颠颠,然后送到粮管所求人家帮忙验几个指标。这几项工作做完了,坐到办公桌前开始比划,出最终成果。把那个阿拉伯数字对领导一说,满以为领导能表扬几句。谁知道他把眉头一皱:“照你这么测法,今年农业算白干了。”
 
  我说不可能,这可是自己割、自己收的。领导不再和我争论,说你把老汪叫来。
 
  如果这个世界有一个土包子的话,那这个土包子就是老汪。满脸的老皮褶子,头发不能说脏,反正看了就感觉像刚从庄稼地里钻出来一样;衣服宽松肥大,整个人看起来和他的办公桌一样老气横秋。面相和马陵山上那个树神的造型非常相似。
 
  我到老汪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他正和其他三人在侃大山,是不急不躁慢条斯理的那种。办公桌上除了一副扑克码得整整齐齐外,其他地方一概像多年没人动过一样,既荒凉又陈旧。一把缺棱少珠的算盘随意往桌上一丢,竟然自己就能演绎出乱七八糟的意境。吊扇底下,铺着一张凉席,躺在席子上的一堆扑克牌无声地述说着刚结束战事的惨烈。
 
  四个人每人手里都夹着一支烟,满屋烟雾缭绕,与其说他们是在办公,还不如说是几个老头在烧地锅。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一阵大声喧哗传来:“老陆,我交给你的事办好没?”
 
  我转脸一看,就见分管政法的副书记站到了离我很近的地方。他满脸威严地环视一遍办公室说:“这才几点,是不是又要开始打牌了?
 
  几人心知肚明,领导只是板脸耍耍威风,并不是要真的批评,所以都善解人意地媚笑着配合他把戏演完。
 
  领导很满意,接着问老陆哪去了?有人就问答说刚出去。领导就说:“连这点熊事都办不好,他这个狗日站长还想不想干?”几个人就敷衍他说:估计快办好了。
 
  等那位领导走了,我才说:汪主任,领导让你过去一趟。我们这没有尊称“您”的习惯,哪怕对一个人敬仰得五体投地,也只会称“你”。
 
  老汪边说笑,边吸了一口烟,又随手抖了一下烟灰,慢腾腾站起来,身子稍微前倾着,像鞋子不合脚一样趿拉着步履,朝分管农业的副书记办公室方向就去了。
 
  副书记把意思简要地和老汪说了说。无非是我测的数字有问题,要他带着我重新测一次。言里言外还有那么点让我向他学习的意思。因为他提到了经验丰富、工作踏实认真等让人作呕的字眼。
 
  我表面微笑内心忿闷地答应了。从领导办公室出来,老汪开始和我商量,其实也不存在商量,就是他说了算了,说是到岭西村去吧,到那选一个村民小组,家家都测一下,就差不多了。
 
  别看老汪走路慢条斯理,一副随时都能晕倒的样子,骑起自行车穿行在村庄的泥泞小路上,速度还真是不慢。有几次遇到农户家里流出多种混合液体的小型臭水沟,我刚想绕过去,他眼都不眨“嗖”地一下就窜过去了。
 
  到了村部,已有几个村干部在等待了,全都毕恭毕敬地对着老汪微笑。寒暄之后,老汪把工作意图和程序简单做了说明。几个村干部装模作样地深思熟虑了一会儿,村书记就提议选取某某小组作为产量调查点,得到了其他跟屁虫的一致赞同。村书记又随口吩咐下去:看他们哪些户有人在家。就有附属干部答应一声,转身去和农户统一口径去了。在由镇村干部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出发前,老汪温和但不失严肃地说:产量复核,党委很重视,一定要认真,实事求是,该多少就多少,不能掺假。村书记又板着脸把几个下属交代了一通。然后一行人就提上秤,拿着笔和本,浩浩荡荡往目的地去了。
 
  农户很热情。之所以我没说他是第一户,是因为我们那次工作只调查了他一户。他先是忙着给我们每人找了一个小板凳,又各倒了一碗开水。老汪说:你先别忙着张罗,我们时间紧、任务重,长话短说:今天我们来主要是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果然时间不算太长,一人就讲了将近四十分钟。从国家粮食大局到本地农业形势,从本次调查的目的意义到项目实施方案,一套一套。左右穿插,上下勾连,有历史,有现实,有大众方针,还有小道消息,只把几个听众听得一楞一楞的。
 
  接着村书记又站在与他身份极不相称的高度把农户吓唬了一次,农户点头哈腰谦恭地表示一定积极配合。接着老汪拿出笔记本,端着中央首长的口气亲切地问:家里总共几口人?多少地?小麦长势如何?总共收了多少袋?这里要解释一下,二十世纪以前农民交流种地收成,都是论袋,所谓袋是指化肥袋,袋讲大小。
 
  农民为了表示对领导的尊重,面带拘谨地交代的同时,早把产量悄悄加了点水分。老汪则不时提出质疑,面色凝重地对农户每次回答表示出认真思索的样子。
 
  村支书的直脾气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来:“既然汪主任对我们的产量不放心,那就现过秤!”村里另外几人也心领神会地理直气壮起来。“过秤就过秤,真的假不了。”其中一人这样说。老汪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边哈哈大笑边说:“哪能不相信。只是这事关系重大,领导专门安排,我不得不认真对待……过过秤也好……”几人架袋子的架袋子,抬秤的抬秤,有监督,有记录,好一阵忙乎。老汪皱着眉头,亲自把关核算结果。可是,离乡里“上单产”的考核目标就差一点点。数字达不到,单项奖是小事,考核还要拉总分。
 
  凡是搞农业、或本职工作与考核沾边的,对“粮食单产”这几个字都非常敏感,老汪和村书记当然也不例外。虽然农户也积极主动配合了,但他毕竟不是官场上人,自己感觉所作所为已经越过良心底线了,但离领导要求还有差距。乡村两级领导的心思他当然很快就察觉到了,但却苦于不知如何弥补。老汪就给提示了一下:“刚才过秤得到数据基本属实,本地产量大抵也就这样。但是按照核产要求,割、拉、打损失也应该估算在内。”
 
  其他人纷纷称是。在场几人立即七嘴八舌参与讨论,果然是众人拾柴火焰高,经过集思广益,结果居然比考核指标还稍稍高出一点。老汪很满意,村里几个干部也因为觉得自己会办事而窃喜。
 
  村书记借口还有几个重要问题需要请示,就和老汪商量其他户能不能吃饭后再去看,态度非常恳切。老汪先是严词拒绝,说是不能增加村里负担,最终不忍冷落村书记一片盛情,答应吃点家常便饭,说是煎饼大葱、盐豆稀饭即可,千万不可铺张。书记说:“尽管放心,坚决按指示照办。”然下来又是一番海阔天空、国内国际,并不经意透漏一些本乡“高层”不为人知的小秘密,使得本来就对老汪尊敬有加的几个人,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土包子老汪除了土得掉渣外,最大的优点就是善于和领导沟通。沟通是需要本钱的,老汪的本钱就是对农村政策法规了如指掌,理解透、挖掘深。加之对本地风土人情特别是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有一套自己的理论,所以深得领导器重。经常和他促膝谈心。一方面他的意见经常得到主要领导采纳,再一方面他也从交谈中得到了比别人更多的信息,这就使得他不管是在领导层还是在群众中都享有很高的威望。
 
  不知不觉时间快到了中午。村书记看了看表,表示到饭点了,请汪主任无论如何赏光。老汪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远距离地点着村书记的脑袋说:“刚才说好了,就简单吃点便饭。”并特别提出不能喝酒。书记又做了保证,言辞更加恳切。老汪说:“既然这样,恭敬不如从命了。”
 
  饭局设在村部,宾主到场后,才发现这顿饭确实是名副其实的家常便饭,因为所有的菜都是平时吃过的,但把他们都像开会一样召集在一起,就不容易了,主人良苦用心可见一斑。老汪对着满满的一桌菜,做出了本想批评,但又不好发作的表情。村书记还没等他发脾气,就先做自我批评:“都是家常菜,穷乡僻壤实在拿不出手,还请汪主任给个面子,马马虎虎随便吃点。”
 
  老汪哈哈一笑打破僵局,说既然书记诚心招待,再说客套话就见外了。刚准备开吃,只听书记责怪坐他旁边的一名村干部道:“汪主任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连一瓶酒也不上?”那名干部忙检讨说:“都怪我疏忽。”随即用三秒钟变戏法似的拿出两瓶酒,放到了桌上。
 
  老汪再次强调不喝酒。书记一边解释一边先把老汪面前的小碗倒满,然后说:“本来早就想请汪主任吃顿饭,一直没得到机会,今天无论如何我得敬你几杯。”老汪哈哈笑着说那就只喝几杯。
 
  由于酒会参与人数众多,天又下点小雨,加之宾主双方聊得投机,这场酒持续了两个小时,从十一点多一直吃到下午一点。双方在酒桌上商定:饭后先各自回去休息,下午继续核产。酒足饭饱后双方又说了许多客气话,握手后各自回去休息。
 
  我和老汪回到办公室,问老汪下午几点再去,老汪神情疲惫,有点不耐烦地说:“去什么去,我得睡觉。”然后一头拱进办公室旁边的小宿舍里。等再次醒来,已是红日西沉,其他工作人员早已下班走光了。
 
  第二天刚点过名,老汪和我就赶到副书记办公室。老王一五一十唾沫星乱飞地把核产全过程作了汇报,听得我灵魂出窍。领导频频点头表示赞许,并再次让我在今后工作中向老汪多学习,老汪非常低调地说自己老了,工作中没弄懂东西的还很多。
 
  老汪走后,我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和领导把真实情况作了汇报。他把眼一瞪说:“你以为你测出来的就是真的吗?我和老汪种了一辈子粮食,到底谁对小麦产量最了解!你那一套差得远了。别的不用多说,回去抓紧和老汪商量一下,把业务给处理了。”
 
  唉,什么也不用说了,抓紧回去干活吧。
 
  

责任编辑:胡玲玲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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