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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贴(彦文杯)

发布于:2025-01-28 08:16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黄鸟
  炊烟
 
  要等多久,在金色黄昏来临之际,才能再次见到炊烟啊我想。那些炊烟自大地上升起,像灰色的破旗,直指遥远的乡村。
 
  山上多柴,刀斧相见。从那些树枝蕃盛的地方出来,浑身挂满杂草像个野人。外祖母说:“松毛最无用。”满满一大背篓把人都要盖住,远望去似只佝偻的熊。把背篓掼在地上,气喘吁吁地擦汗,有功自居的模样真是好笑。可是这些被满载而归的松毛只配用来引火,焰火一舔,倏然消失,全部化为苍白的灰烬,堆满灶膛。要是靠它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创造真正意义上的炊烟。要知道,那些袅袅如跳舞的炊烟可不是这么容易就从烟囱里飞出。
 
  还得结实的木柴。就从那后山上拖回一根死去的树,被摔在院坝,然后用斧头劈开,劈成小块,这很见刀法。松毛引火(收割稻谷后稻草成了主角),慢慢点燃硬邦邦的木头。外祖母用一把破蒲扇摇啊摇,看起来毫无力度,竟然把火养大养壮,整个灶膛发出轰轰轰的声音,像是遥远地界传来的野兽吼叫。明火之外,炊烟悄然自烟道攀爬,晃晃悠悠出了烟囱,在空中扭腰肢。
 
  “面河的农家的烟囱里,逐渐减少了炊烟,女人孩子们都在自己门口的土场上泼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知道,这已经是晚饭的时候了。”鲁迅老先生的这段文字,写得有气氛,读来就全是回忆。可惜外祖母没读过书,她一生最大的成就是曾在大队里当过会计,我见过某张照片,上面是年轻的外祖母,束两个短小辫。这个装扮直到她生命结束。这样的农村妇女,她是不知道鲁迅,更不会知道《呐喊》里的《风波》(他呐喊些什么,这个短头发的男人。如果我告诉她,她可能会这样问吧)。她只会每天不按时烧柴做饭,每天制造那些炊烟,但她绝对不会去欣赏。这是生活啊,不是看西洋景。“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是的,外祖母不懂这样的意境。这个劳累一生的妇女,我亲爱的外祖母,最后竟变成她从未正眼瞧过的炊烟,从我们的世界里飞走了。
 
  假如你变成一只鸟,俯瞰黄昏下的乡村大地,这样广袤的地方,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飘着炊烟,雾腾腾的,仿佛撞进了古典里。人间烟火气在乡村最熨帖。你就是一只鸟也巴不得要落在近处,看着他们端着饭碗,赤着脚蹲在院坝里扒拉着。他们身上带着泥土味和汗味,与饭菜的香味混合成一种足以引发思乡情感的味道。现在黄昏将尽,大地暗淡,炊烟不见了,但空气里还有残留的气味。却不知是草木是虫鸟呢还是夜风带来的远方味道。
 
  炊烟就那么悄无声息地不见了,像是一个特务。整个乡村就只剩下些枯瘦的烟囱,如同一根根有着苍老骨节的手指,在颓废地指着永恒的天空。烟囱就是炊烟遗留下的残骸。黑色的烟道口像是写了满文字,记录的必然是这户人祖祖辈辈漫长的家族史。曾经的烟火气让那些文字生动地跳跃,伴随着青烟飞向天空。如今一切都冷却,从窄窄的烟囱开始,到整个乡村。一种生活方式竟然集体遁去,闪电的速度让人顿感茫然。接踵而来的是瓦房被统统推翻或是就在那个它最初诞生的地方老去,日日与杂草相伴。所以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在乡村,某个角落总有些房屋的颓垣断壁,那种裸露的残缺样子就像是开膛破肚。就算是老主人回来了,站在废墟中,也很难回想起那些曾经发生在这座房屋里的故事。
 
  瓦房消失,赖以屹立不倒的烟囱也轰然倒塌。骨节断裂,一切灰飞烟灭。烟囱就此存活于人们的回忆里,开始时像草木在努力扎根,可是回忆的土地是贫瘠的,天长日久,那些虚构的烟囱啊成为了影子,最后成为烟,像多年以前那样在天空里消散。
 
  在钢筋混凝土建造的森林里,没有烟囱,何来炊烟啊你说是不是。
 
  当那些曾经火热的烟囱沦为历史的群雕像时,当袅娜的炊烟早已在大气中化为乌有时,当关于乡村的整体记忆有了难以弥合的巨大豁口时,当内心为着所有的失落而慌乱震颤时,我就读到了马原在小说《牛鬼神蛇》中描写的吊罗山崩石村的语段。他写到那些黄昏时,黎族人们家家屋顶冒着浓浓的炊烟,与山岚交融在一起,在茂密的丛林里形成了神秘而深邃的意境。我知道吊罗山是中国久负盛名的热带雨林区之一,是海南的天然氧吧,但有没有崩石村却不知道,或许仅是作家的杜撰,但是我强烈感到那个地方应该就是我们日渐遥远的乡村的记忆。花蚊子,院坝,黄昏,虫鸣,鸟叫,羊咩牛哞,烧火噼啪,黄狗柴门吠,筷子敲打碗沿然后说:“吃没?来家吃点?”
 
  这是有炊烟的乡村。
 
  “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罩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从日本民谣《故乡之秋》改编成的歌曲,被邓丽君甜糯的嗓音化成最轻柔的炊烟,布满在我们的天空,成为如今的炊烟。
 
  就是如今我们关于乡村的最后记忆了。
 
  而曲终竟人散,一切归于虚无。那么还要等多久,在金色的黄昏来临之际,才能再见到炊烟。
 
  老房子
 
  老房子里还剩下些什么?光,影,微乎其微的声音,浓烈的发霉味道,残破的四壁,跌倒的物件被尘埃覆盖着,蜘蛛在结网。竟也是有这么多,只是没有人。
 
  人去屋死。老房子是有生命的啊。
 
  当时外祖母坐在她的小院里,就说:“这房子要是哪天塌了,就是表示我将死去。”我那时可不能理解她这句话,一个人的生命怎么可以与房子在同一条轨道之上。外祖母真是老糊涂了吧。
 
  这个小院没有用砖,用的都是后山上的石头。外祖母后来告诉我,当时建房的时候,是她与外祖父带着几个子女上后山去搬抬那些石头,然后请石匠来打磨好,便用来砌房。她这样讲的时候,我努力在脑中想象那时的场景。我想象不出来,我跑到后山去看,山上还是那么多的石头。可是山皮已经裸露出来,许多树木死亡,石头就狰狞地从土里冲出,犬牙差互。他们当时就是用这些石头建了这座小院。
 
  那么,这座小院从建造初期开始,就不是年轻的,就朝着死亡奔去了。瞧瞧这些石头,它们也许自地壳运动时便有了,距今怎么说也是上万年。这些史前的石头,以硅为主要成分在这个后山上存在着,直到有一天被外祖母他们挖掘出来,筑成了这座小院。等我能记事时,我就知道那些院墙上开始剥落着黄泥,露出了里面形态各异的石头。它们被人为地处理过,又如同叠罗汉般压在一起,可是它们毕竟是自然之物,尘归尘,土归土,有朝一日,它们定要回到大地之中。也许从它们被嵌进墙体那天起,就开始了这样的谋划。
 
  难怪我后来看到的小院,就是这般的衰老。然而哪里有什么伤感呢。绝对没有。“老屋如巢居,亦复御风雨”嘛。
 
  有天空是不够的,有黄昏是不够的,有落叶铺在瓦片上是不够的,有雨水滴落在庭院里是不够的,有一株树皮斑驳的老梨树是不够的,必须有人。“中有独坐人”也行,就是要有人,不在乎寂寞或者热闹。
 
  如今这座庭院早就坍塌,舅舅在原址上建了一座新房。说是面积与原来的院子一般大啊可是我怎么也不相信。那道黑漆木门,两面年年贴着秦叔宝与尉迟恭,米浆与纸张在岁月里同门融为一体了。那方小池塘,边沿上永远用破桶烂盆栽种的花草,成为这座老屋的朴素点缀。那间堂屋里摆着的神龛,上面永远落满灰尘,四周的墙角在雨季来临前必然础润而雨,并长了厚厚的绿苔。那条水沟在雨后,里面绝对蹲着黑色的蛤蟆,它们仿佛比这间老屋的年龄都要大,所以神态倨傲,不可侵犯。那些潮湿角落的蟋蟀,金风一起,便开始夜鸣。“蟋蟀鸣,懒妇惊”,惊的是寒衣未备,这是个古老的事情,我认为它发生在老屋里,最妥帖。那些幽暗的房间,分布在堂屋两端,竟成为了几代人进进出出的人生通道。那个柴房里曾杂乱地堆放着岁月的物件,以及两口棺木,后来外祖父与外祖母就住了进去啊。
 
  这些如今都不见了,它们随着逝者而逝,竟像从没有存在过。于是我就无法在这新屋里,复原当初的模样,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阻拦着。
 
  是人。是那些年代很久远的人,是所有老房子里的最资格的住户。他们消失了,却不是两手空空。他们将住了毕生的老房子里的魂也一并带走。说来恐怕有些迷信了,但我愿意这么认为,甚至执迷不悟。于是失去了魂的老房子就显得很混沌,无形,又无处不在。此去经年,在里面生活的人,就觉得仿佛跌入了时空的漩涡,一觉醒来,身边没有了屋里的原始住民,所有的东西都乱套了。今夕何夕,让人惊恐。
 
  舅舅说,不如把这房子拆了,免得看着伤心,反正它也快塌了。
 
  我蓦然想起当初外祖母说的话,她似乎是要与这屋子一同死去,却竟然自己先走了一步。然而她这个意外之举虽给我们带来了无尽的痛苦,但也是她的大智慧和大造化。她读书不多,一辈子在乡村吃饭,睡觉,活动,人生最辉煌时也只是当了个大队里的会计。就是这么一个普通的农人,却懂得提前摆脱掉附着在她身上的人生悲苦,从此那颗为生活奔波劳累的心,将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安详地跳动了。于是她将看不见老房子被现代化的机械推翻的惨状(如果她看见了,将会是她生命中另一场海啸),她会在她的世界里牢牢记住这老房子的样子,记住当年从后山上一块块搬下的石头,记住她曾经把家园的魂注入其中并企盼天长地久。
 
  “城边老屋他人住,溪上荒园此日过”,后来这样的感觉我就愈发强烈了。
 
  现在每次回到故乡,看到村落里每年都有新楼拔起,让曾经宽阔通透的村子显得极其逼仄。在这种挤压带来的沉重之中,我知道,又有一座老屋消失了。不用好久,这里必将旧貌换新颜,那些在岁月的包浆下叹息的老屋,将会一座接一座地死去。
 
  故人已经故去,老房子的门和窗集体关闭,将在时光里开启一段漫长的尘封之旅,再次打开,要通过记忆这把钥匙了。可是多年以后,人们就会忘记它们,像是忘记树上曾经挂着的一截枯枝,忘记它也有过吐出嫩芽的芳华。
 
  老房子里生与死的交替,更迭,绽放的生命之光如太极般划过,而后,还剩下些什么呢?
 
  唯有时间吧,你说是不是。
 
  
 
  
责任编辑:胡玲玲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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