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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蜉蝣(彦文杯)

发布于:2025-01-22 08:33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格子
  暂且叫她丫蛋吧,不重要,跟她这个人一样。
 
  她出生在大西北,最贫穷的地方。那时候家里有两间土坯房,是哥哥生下后盖起来的,土坯房对面可能还有几孔土窑,她记不清了。这些只是一点记忆中的符号罢了,也无所谓记得不记得,反正她已经刻意地抹掉太多了。只是偶尔做梦,总是梦见那个老地方,这让她痛苦,痛苦的根源在于,时至今日她都摆脱不了……
 
  三四岁之前的记忆全没了,都是丫蛋她妈妈告诉她的,但好像告诉她的也不多。她不记得是自己的记忆还是妈妈告诉她,小的时候爸爸总在外面打工,爷爷要看哥哥,几乎没人管她,家里的地又必须要有人拾掇,于是妈妈每次上地前,就把她放在炕席中间坐着,拿一床被子将她紧紧地裹起来拿个枕头压住,然后自己去山梁。
 
  妈妈在山梁上都能听见丫蛋的哭声,等她干完活回到家,丫蛋的脸栽在席上,脸上红红的竹席印子。
 
  然后是爷爷的去世,丫蛋想她当时可能五岁吧,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只和哥哥弟弟在厨房的炕上玩,家里人进人出,非常热闹,然后大叔家小堂哥从门上跨进来,恶狠狠地瞪着他们三个,小堂哥年纪大,知道爷爷死了,丫蛋却不知道。她对爷爷也没什么印象,毕竟爷爷看一个哥哥都看不住,要把哥哥的一只脚拿绳绑上,另一边拴在炕根的床柜脚上以防孙子掉下去,后来知道,爷爷是肺癌死的。
 
  丫蛋对于自己的出生,家里描述得不多,她自己也不问,一张照片也没有,几乎是这么的一片空白,对于父母,她是空白的,对于爷爷也仅有那么一丁点的记忆,大概是六岁之前的回忆全被什么东西收回去了,她好像一下子就长到了七岁,到了该上学的年纪。
 
  丫蛋记得,她开学那天,好像第一次具象地知道了父亲的存在。父亲给她买了一套绿色衣服,自此之后直到工作,这也成了父亲给她买过的唯一一套衣服。
 
  乡里的中心小学设施简陋,丫蛋上课没有凳子,就站在一个木刺斑驳的破旧桌子后面,头刚够着桌面。时间久了站不住她就蹲下来看同学的脚丫子,老师也没发现半个同学的头没了,因为一个班要四十多个学生。
 
  丫蛋胆子太小了,她不敢跟老师说,更不敢跟家里说没凳子坐。好似后面家里人又隐身了,她又没了父母的记忆。后来不知多久,另外一个小女孩从自己家里拿来了一个凳子给丫蛋坐。那个凳子的油漆亮晃晃的,还散发着浓浓的味道,她太记忆深刻了,女孩子穿得也好看,脸上白净净的特别可爱。就这样丫蛋靠这个凳子坐了一年,到了一年级换了班级终于有了学校的凳子可以坐。
 
  那个时候学校里没有校服,丫蛋记不清自己都穿的什么衣服上的学。光靠父亲买的那套绿衣服肯定不行,妈妈没有钱也没法给她买衣服,长大后好像才知道,舅舅家表姐不穿的衣服会邮寄回来,能穿的就给丫蛋穿。她其实很想想起来些什么,但是记忆都好像刻意被抹没了。
 
  那时候哥哥也上学了,应该在上三年级了,丫蛋家离中心小学两里路,翻一个大山就到了,走得快的话是半个小时。她从小得跟着哥哥上学,天色乌漆嘛黑的起来洗把脸,大部分时候好像没有吃的可以拿,就跟着哥哥摸黑爬山,哥哥走得快,丫蛋经常跟不住被甩在后面,然后一个人吓得要死,路边的树影子都能看成鬼影子,山色寂静,气色压抑,多数时候来到学校,大门都是锁的,便又在学校大门口等。
 
  夏天下大雨,山路会自动变成泥滑梯,丫蛋经常是滑回家变成泥蛋子,但至少不会冻伤。冬天的山路是雪滑梯,丫蛋的手和脚生起了冻疮,脚底都是大小不一的蛋,晚上痒得睡不着,钻心挠肺地痒。早晨起来两个脚木木的,来不及想又要摸黑跟着哥哥继续爬山。等稍微暖和一点,丫蛋的手背就开始化脓,那些冻疮变得烂烂的脓水直流,又疼又痒,不知得过多长时间才结了痂,慢慢地掉落,然后到现在丫蛋看着自己粗粗的手指头,还有纹路大大的皮肤,心里好像很苦,又好像不苦。那些日子她也想不起父母在干嘛,好似记忆又没了。
 
  偶尔,丫蛋会想起来父母农忙的样子,吵架的样子,甚至打架的样子,都模糊掉了。偶尔,她又想起上房那个大概60瓦的炽黄电灯泡下哥哥趴在炕上写作业的样子,昏黄的光让哥哥年龄很小就近视。地上摆着一个长长的木头茶几,上面永远是一层灰,永远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转瞬三年级了,丫蛋很被动地学会了做饭。妈妈开始拿火棍逼在她身后,让她学会和面,擀面,下面。刚开始丫蛋实在学不会,那个面怎么揉下到锅里还是瞬间烂掉,妈妈就拿火棍打她的小腿肚子,她一边哭一边学,后面学会了使诈,要么她面里放好多的碱,导致那个面又苦又黄,要么她就面还没揉好就从外面包起来,看似光鲜,实际里面全是面絮絮,一擀全漏出来了,为此没少挨妈妈的火棍。
 
  那时候的丫蛋个子小小的,站起来勉强够到那个破破烂烂的案板上面,她想不通自己那么小还在上三年级为什么就要学会做饭,以前妈妈天天是洋芋面,现在她学会做饭后,只要她在,妈妈好像不进厨房了,她也开始天天做洋芋面。从此,早上基本没馍,晚上回去基本没饭吃的日子就开始了。
 
  渐渐地,除了做饭,丫蛋还要开始喂猪,那时候家里养了骡子,驴,还有一只狗。然后丫蛋负责猪,小弟弟负责驴,哥哥负责狗,于是丫蛋和弟弟跟哥哥生气的时候就叫他狗,哥哥和弟弟把丫蛋叫猪,丫蛋和哥哥把弟弟叫驴。
 
  丫蛋和哥哥还负责了家里的用水,家里的井被填后,就开始在河湾里的泉里挑水吃,那时候丫蛋太小,于是和哥哥抬,河湾离家里一里多地,但抬水上来全是坡,丫蛋的肩膀几乎被压麻了,又疼又麻的哥哥也不知道休息一下,丫蛋不敢说,只能忍着使劲将木棍抬起来挪到另一个肩膀上。
 
  后来丫蛋长大了,便直接负责起来挑水的重担,一个人从河湾挑起两桶水哼哧哼哧地往家里走,来来回回,不知几个春秋。
 
  日子像一滴滴水穿过门前简陋且粗糙的石头,湿漉漉地流过院里的黄土,从阴暗的小沟渠渗下去再消失不见。大概过一年,哥哥好像上初中了,中学在那个破败的集市上,比小学稍微近了一点,高了一点。丫蛋父亲也在集市租了一个房子干活。丫蛋就开始了中午和晚上都要做饭的日子。
 
  午休时间夏天是两个半小时,冬天两个小时,但要做完一顿饭并洗完锅还是很紧张的,丫蛋只能每顿做洋芋面、西红柿鸡蛋面、浆水面之类,比较省时间。最多的时候,父亲,哥哥和弟弟他们四个人一起吃,基本洗完锅每次还有十来分钟就上下午课了,丫蛋急匆匆洗完手便往学校赶,夏天酷热难熬,丫蛋几乎每次课上都昏昏欲睡,太想趴在桌子上大睡一场了。偶尔妈妈中午到集市上来会提前做好饭,这对丫蛋来说好像是天大的恩赐,因为终于有现成的饭可以吃,可以休息一会了。
 
  下午放学回家也是没饭吃的,需要丫蛋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也许妈妈在忙顾不上做饭,也许……丫蛋想不通这个问题,也是很偶尔的晚上会有现成的饭,丫蛋不知怎的竟然会格外地感谢妈妈甚至生出了某种愧疚感,还要妈妈给她做饭,妈妈真的太辛苦了。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丫蛋上初三,情况更恶劣了。妈妈去了亲戚家,去了三个月,丫蛋面临着即将临近的中考。她从小没话,野草一样地活着,没人问过她这么些年有什么委屈,那三个月开始,丫蛋早晨起来擀好面,再爬山去上学(这时候父亲不在集市上干活了),中午火烧眉毛一样跑回家做完饭又筋疲力尽地回学校上课,晚上继续做饭,喂猪,她想不起来弟弟这时候在干嘛,应该也是上五年级了,哥哥已经高三面临高考,那时候的丫蛋姊妹三个已经不怎么交流了,亲情淡薄如冰,又各自很潮湿地向上挺拔。
 
  周末,丫蛋既要烙馍馍,还要做饭,还要跟着父亲上山干农活,还要喂猪,和弟弟合作喂驴。她烙的饼子只有厚厚的两张皮,再好的牙齿也啃不烂,蒸馒头偶尔也会碱放多了,出来黄得跟得了大病一样味道又涩又苦,抑或就是黄花大猫咪。
 
  初三学习很紧张,中考迫在眼前,丫蛋那段时间经常偷偷地哭,她考不上怎么办?不敢想,一想就掉眼泪。后来父亲可能实在被两张皮的馍馍吃怕了,就把丫蛋姥姥接了过来做饭,丫蛋记得姥姥的脸好慈祥,她烙出来的饼子厚厚的,白白的,软软的,香气扑鼻。
 
  父亲吃着这样的饼子,对丫蛋说,这和你做的就是不一样。
 
  姥姥在家里帮了不知多长时间的忙,应该是没撑到妈妈回来就回去了。丫蛋记得妈妈回来的那天,和爸爸爆发了激烈的冲击,两个人几乎吵了一天的架,丫蛋坐在小板凳上哭,她想不起来自己在哭什么了,也许是好不容易盼到妈妈回来结果他们旁若无人的吵架,也许是委屈自己三个月忙忙碌碌地连轴转,总之也没人关心她为什么哭,可能那天的空气格外潮湿吧。
 
  后来中考,丫蛋第一次乘坐班车去了县城,她不知道自己晕车,吃得饱饱的然后吐了一路,上去住在一个私人租的平房里,三天考试下来丫蛋浑身被蚊子咬了好多的包,回家后瘦了好几斤。
 
  后来丫蛋很幸运地超过了当时的分数线八分勉勉强强考上了高中。
 
  上高中后,丫蛋开始了住校的日子,偶尔周末回去一次,她对家的感觉并不深刻,也不眷恋。住校的日子很开心,她在这里认识了新的朋友,有了独属于自己的小床,她给小小的床拉上了帘子,十五年来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小空间。
 
  这个时候哥哥应该上大学了,弟弟也开始上初一,丫蛋很努力回想了以前的日子,但确实关于父母哥哥弟弟的回忆真的不多,甚至于她自己,她也忘记了太多。
 
  高中的日子是拮据的,也是开心的,高二搬了学校以后,丫蛋她们暂时在一个小学的教室里大通铺睡了一个月,砖头垫起来的床板潮湿不堪,丫蛋和同学浑身起了痒痒的小疹子。搬了新学校宿舍后,是同学给了她一种药膏子两个人开始天天浑身抹,那一周满宿舍的药膏子味。
 
  对高中的丫蛋来说,每年的寒暑假父母格外珍惜,因为家里需要干的农活很多,丫蛋是不可缺少的劳动力,很奇怪这个时候丫蛋对哥哥的记忆完全空白了,哥哥在上大学,寒暑假在不在家,在干嘛,她都忘记了。只有弟弟,因为上初中不好好学习,老被老师教训,她还记得比较清楚。
 
  这三年过得很快,丫蛋常常自嘲是被放养生长起来的蜉蝣,天地很大,她很小,她想走得远远地,逃离掉这个对于她来说没任何爱意的家,或者家乡。父母不知道她如何生活,如何学习,如何长大。当然那一辈的父母都是农民,孩子长大就行了,不会在意那么多,丫蛋几乎每次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但当别的父母总给孩子想方设法做好吃的,总安慰孩子鼓励孩子,大事总会陪在身边的时候,丫蛋就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自己了。
 
  高考依然是自己一个人,悄悄考试,悄悄回家,悄悄地等成绩。这次幸运没有光顾到丫蛋身上,她落榜了,父亲让她补习一年,她不想浪费时间,后来自己选择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城市去上专科,那时候父母也在外面打工,丫蛋自己收拾了东西,在外婆的打发下,乘着那个摇摇晃晃的大班车走了三天两夜,跋涉两千多公里,丫蛋后来的三年就在那里度过了。
 
  丫蛋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人生地不熟,她还孽障。在这里的亲戚帮她报完了名,然后大概有一周时间她住在第一次见面的亲戚家。亲戚家有个女儿,她从来不会问候丫蛋,丫蛋也不敢跟她这个素未谋面的表妹说话,整个家里有种很尴尬的气氛压得丫蛋喘不过气来。父母让丫蛋在人家家里勤快些,帮忙做饭打扫屋子,好像这样显得自己家的孩子多懂事成熟一样。丫蛋却被这种嘱咐弄得更加自卑和抬不起头,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不管在什么地方都逃不脱要去做饭或者打扫卫生的命运。
 
  后来亲戚带丫蛋逛了衣服店,让丫蛋替自己的表妹试衣服,试完再跟着出来去逛别的地方。丫蛋第一次进那种衣服店,满商场的琳琅满目,看得她眼花缭乱,同时看着自己笨拙的穿戴却更加抬不起头了,因为她走的时候就在县城的一个露天市场买了一身不到一百块的衣服,从老家一直穿到这个地方,没有其他衣服可以换。
 
  后来的一个月,丫蛋不适应这里的作息,举目无亲,几乎吃不下东西,瘦了整整二十斤,她后来调侃那估计是她人生中最瘦的时候了。那时候的生活费也不多,她要了父亲就
 
  给,不要的话父亲好像就忘了还有个丫蛋,但丫蛋每次几乎是实在山穷水尽了才敢开口跟家里要钱。后来假期回家的时候,买个硬座,丫蛋肠胃不太好,过一个晚上胃受凉后又胀又恶心,两天两夜的行程痛苦不堪。再后来丫蛋就假期不回家了,有时候是去跟同学摘棉花挣钱,她戴不惯手套,一天下来手指就开了花,只不过棉花那么白,她的手那么红。再一个学期就跑国境线附近的农场里摘红树莓,早上八点上工,晚上十点收工。丫蛋每次晚上十点看着迟迟不落的夕阳一脸苦楚,她的小腿至今有一块肌肉是凹进去的,那大概是那时候总要用小腿帮忙拾起装着树莓的重重的筐子留下来的。
 
  再后来,丫蛋学着乱写东西,往报社投稿,竟然开始了第一次的被录用,她记得拿到报社寄给她的样报还有一张二十块的票据时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二十块真的胜过了她打工挣来的几千块,那是她用脑子挣来的二十块啊。短短三年,丫蛋就这样子缝缝补补地坚持下来了,后来实习,丫蛋拿到了全班实习生最高的工资,有两千块。她将一半给了家里,这是她真真切切第一次给家里钱。
 
  丫蛋在实习公司干了三个月,毕业后便自己去了一家私人杂志社,在那里写了一个月的采访,后来就被父亲以离家里太远他们不放心为由,把丫蛋叫了回去。
 
  那时候丫蛋是什么想法呢,她其实想留在这个地方,这里考试相对简单,就业机会也很多,最主要的是,这里离家里远。但她害怕父亲,父亲的话比古代皇帝的圣旨还要不可违抗,她乖乖回来了,在老家考了一个临时的工作,被分配到了她所在那个乡镇的政府里,她兜兜转转几年,终于再次回到了那个破败的小镇上。
 
  那些岁月似乎也泛黄起来,丫蛋再次开始从单位爬过山梁,回到家里,再从家里爬上山梁,走向小镇,循环往复。春露夏雨,秋霜冬雪,丫蛋无心欣赏这看了二十多年的荒山黄土,她像个木偶两点一线地转圈,不知出路在哪里。
 
  丫蛋偶尔还记得一次放十一假,她老早和朋友约好了去看人家,结果刚到朋友所在的城市,就被妈妈一个电话劈头盖脸地骂了回来,好像是家里种的土豆要挖了,没人帮忙,又有霜冻,丫蛋哭着从朋友那里跑回了家,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小时候。是的,不管丫蛋多大,家里什么都没变,父母也什么都没变。
 
  那两年间,弟弟还在复读,妈妈也在陪读,丫蛋负责了弟弟的生活费之类,家里也趁着政策开始翻修那个盖了二十几年的土坯房,丫忙前忙后地尽量出钱出力减轻一点家里的负担,新房盖好后,哥哥也结婚了,弟弟考上了大学,丫蛋又负责了弟弟的大学生活费,两年匆匆便如此过去了,丫蛋也失业了,于是自己跑去省城谋生路。
 
  丫蛋在这两年也考了两次试,抱着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净往省城考,无一例外地名落孙山。不过那时的丫蛋不觉得有多可惜,她做梦要逃离的地方终于可以不用再待是比什么都要高兴的事,后来她在省城随便找了一份网编的工作,也算安安稳稳地上班了。
 
  只是这个时候她的生活似乎并不清静,家里明里暗里在催她要找个对象了,或者让她继续考试,外面打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丫蛋听得烦,于是这一次直接报考到了雪域高原,偷偷地考了试,偷偷地去面试,可惜面试被刷掉了。
 
  丫蛋的内向和自卑在面试里面很要命,她显得唯唯诺诺,局促不安,脑子一片空白。她出来往回走的时候,天地都是颠倒的。
 
  那时候的丫蛋也许意识到了,自己可以吃那种特别底层的大苦,比如摘棉花,摘树莓,扛水泥袋,在自己家和别人家烧水做饭,打扫卫生,但她无法站在一个别人瞩目的平台上去落落大方,侃侃而谈。
 
  妈妈总数落她,在学校里见过那么多人,在外面见了世面,为什么怕人,不会说话?丫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心里很怨恨着什么,遗憾着什么,痛苦着什么,终究还是被什么遮去了真相,她无法回答自己,回答妈妈。
 
  后来哥哥搬了新房子,丫蛋便搬了出来和闺蜜一起住,虽然闺蜜的宿舍有点破旧,但丫蛋还是为有独立的床和最好的朋友在身边而幸福。那时候丫蛋为考试已经辞职,天天跑图书馆去复习做题,她大概也没多少钱报不起培训班,日复一日地两点一线。很多时候丫蛋也迷惘,父母从来不会问她复习得如何,生活有没有压力,他们大概连考试在什么时候都不知道。
 
  不过丫蛋也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烦闷了和闺蜜出去吃好几碗酸辣粉,或者新出的电影去刷好几遍,更多的时候,她们各自躺在简陋的床上,聊聊未来不确定的日子,然后再沉沉地睡去。
 
  朋友是丫蛋生命里仅有的光,她珍惜这样的日子,六月笔试完,等了一个月,丫蛋再一次进了面试,她对面试已经有了难以名状的恐惧,这次依旧没钱报班,只能自己在网上将那些面试题和面试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日期临近,丫蛋一个人来到面试所在城市,前一晚下着淅淅沥沥的雨,丫蛋连面试的装备还没准备,便摸着雨夜逛了两家批发城,买了一套衣服和一双高跟鞋。
 
  第二日,天色阴沉极了,八月份已经有了凉意,丫蛋抱着毫无希望的态度来接受这场面试,心情竟然也格外地轻松。十五分钟的时间她用了不到五分钟便出了考场,拿到自己的成绩也毫无波澜,比想象中高了一点,也许是因为她没有卡壳一气呵成的缘故。出了校门,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有很多家长等待在雨伞下迎接他们的孩子,丫蛋扫了一眼,叹了口气,径自往车站走去。
 
  她的父母,并不知道她今天面试。
 
  后来应该是浑浑噩噩的一个月,丫蛋在闺蜜的宿舍里睡得天昏地暗,她彻底地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路该在哪里,身上的钱所剩无几,又不知道该找什么工作,光阴很缓慢很残忍地在她身边切割而去,一切在晦暗中看不到希望。
 
  直到某一天早晨,原来的同事突然给丫蛋发了一个消息:她,考上了!
 
  丫蛋几乎是鲤鱼打挺地从床上翻了起来,盯着消息看了好几遍,又一遍遍地确认,直到得到更加肯定的答案。她真的考上了,好像高兴了那么一瞬间,她的眼光又黯淡了下来,因为她报考的单位,就是自己看了二十多年的破旧街道上,前面已经坐了两年的那个镇政府。
 
  那依旧是父亲的意思,离家近多好啊,家里有面子。当然丫蛋当时对比了其他岗位,也只有这个岗位的竞争相对小了一些。
 
  丫蛋记得她将考上的消息第二天告诉了家里,父亲过了一天才回复,说你给家里争气了。她看着家里的回复,不知心里是什么感觉,很奇怪,像是期待得到一些桃子,最后得到的桃子是腐烂的。丫蛋终究还是回到了破旧的乡镇里,回到了那个逃脱不掉的二十多年的故乡。
 
  丫蛋小时候偶尔跟着母亲学会了压粪,就是将猪圈,驴圈里的排泄物清理出来,抬到门外特定的位置,再用铁锨从高高的墙上刮下来好多黄土,在地上铺上厚厚一层,将粪便也铺上厚厚一层,再将黄土盖上厚厚一层,层层叠叠,最后用细土一封,小小的粪堆便压成了。这东西是种地时天然的肥料,家里土不够的时候,丫蛋也有时候会直接将粪便担到自家的地里,盖上这么一个个的小粪堆。
 
  开春种地,这些粪堆就在丫蛋的铁锨下洋洋洒洒甩了出去,覆盖到地里的每一寸角落,均匀地不厚此薄彼。
 
  然后丫蛋偶尔也会耕地,大多时候她掌握不住犁的方向,歪歪斜斜的,深深浅浅的,前面的两头驴基本也不听丫蛋的命令,要么走得飞快,要么慢吞吞地不走,她犁过的地跟蚂蚁爬过一样不忍直视。
 
  然后丫蛋又有了新任务,拿一个重重的垉棰使劲敲烂犁地犁起来的大土块,一棰一棰地永远棰不完,丫蛋胳膊疼得要死,看着父亲越来越快的犁又不敢歇着,继续棰,不然等磨地的时候那些大土块就是实实在在的拦路虎。
 
  更多的时候丫蛋需要五六点起来跟着上地拾冰草,这种黄土高原上非常坚韧的植物,根系能扎进土里几米深,错综复杂,难以除尽。每年春天耕地,地头上总是被它们霸占着。铁犁过去,丫蛋能听见这种植物噼里啪啦地抗议,它们的根系被犁切断后,只能从犁沟里拾起它们的半截身子,不然它们几乎会全部卷土重来。
 
  春天的清晨冷冽,寒气湿重刺骨,丫蛋手冻得僵僵的,从土里将这冰草翻拾出来,丢成一个个的草堆,黄土卷起大风刮过,草堆泛黄,丫蛋的脸也细细一层地泛黄。
 
  后来夏天,丫蛋学会了割麦子,那时候家里种得最多的就是麦子,学会割麦,其他的农作物便都会割了。年成好的时候,麦子能长到一米多长,差不多和丫蛋齐身高。风吹麦浪,丰收的气息在田间激荡,丫蛋从小到大没这种喜悦的感觉。她跟着家里一般七点左右上地,拿上一把木制镰刀,刀片被磨得闪光,刚开始蹲在厚厚的麦浪前,左手拢一把,右手割一把。慢慢蹲着左一步右一步地向前挪,渐渐丫蛋膝盖酸软,她挪不动了。然后父母都将她甩在身后一刻不停,丫蛋看了一眼,她也不敢停,于是又跪在地上一步步地向前挪,太阳升起时,热浪狠狠扑在身上,丫蛋感觉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方,豆大的汗滴糊了一脸,眼睛咸咸地刺疼。
 
  但是父母不休息,她不敢休息。
 
  每年的暑假里,丫蛋几乎不是在这块地里割麦子,就在那块地里割麦子,大多时候总要将手也伸进镰刀下割个红红的口子当作纪念,中午和晚上都要提前回来做饭吃。后来丫蛋也会割胡麻、谷子、糜子、高粱、荞麦、苜蓿等等,这些玩意相较麦子真的好割多了。
 
  然后是碾场,最痛苦的还是麦子,从摊场、翻场、收拾草垛,扬场,每一步丫蛋都要参与,那种麦子从麦芒里碾压而出的过程,伴着细碎的尘土,植物成熟的香味,傍晚从南向北的微风,按理说应该是很美好的景象,但丫蛋心里,记得的永远是湿透的衣服,混浊的汗味,累得半死做的浆水长面,晚上镜子里顶着两个黑鼻孔的脸,还有沾到炕上就睡死过去的灵魂,累得连梦都不曾做一个。
 
  春夏秋冬,循环往复十几年,那个远去的村庄从未远去,丫蛋兜兜转转回到了这个她讨厌的地方。童年未曾留给丫蛋任何值得回忆的地方,所以她忘记了很多东西,她不愿意想起那些全是苦的日子,身体的苦跟影子一样伴随了她的整个童年,当毕业回来的丫蛋站在那个她往返十几年的山梁上眺望,茫茫大山,一层圈着一层,那个薄薄的影子,依旧跪在某片土地上,汗水婆娑地匍匐着向前,父母不休息,她累死也不敢停下来歇一会。
 
  丫蛋以前的事情很简单,简单得自己也记不清这些碎片,二十来年如同二十几个小时。丫蛋以后的故事也很简单,像太阳东升西落,像春夏秋冬四季轮回,她一年年长大,甚至老去,至于她的存在于这个世间有无意义,想了许久,她觉得应该是没有的。
 
  
责任编辑:胡玲玲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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