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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味酒坊(彦文杯)

发布于:2025-01-17 08:08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欧君武
 
  在很早的年代,小城的东街,已有很多家酿酒的作坊。每一个酒坊,规模大小不一,都有着自己的牌子,就像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专用名字一样。为酒坊取名立牌,更多是提升酒坊的知名度和影响力,方便顾客在众多的酒坊中,进行区别和记忆,为下次的买卖作好优选铺垫。大部分的酒坊都以主人的姓氏冠名。比如杨氏酒坊、黄氏酒坊、赵氏酒坊、刘氏酒坊。后来,随着水运的兴起,码头的设立,外乡的生意人源源不断地涌入,顾客多了、销路广了,随之又出现了一批外乡人置办的酒坊,如湖南酒坊、广西酒坊、福建酒坊、广东酒坊。
 
  酒坊最初只做酿酒批发的营生。街坊邻居的一些人,偶来来酒坊里品尝热酒。所谓热酒,就是从烤酒大蒸锅的引流口处接来还冒着滚滚热气的酒。由于热酒的味道纯正,越喝越起劲,也很过瘾。渐渐地来酒坊喝热酒的人越来越多。见到有商机,反正酒坊里闲着的地方也有,干脆摆放几张桌子和一些凳子,开始兼营做着销售零星散酒的生意。酒坊逐渐成为人们喝酒消遣、聊天打发时光的好去处。有人觉得光喝空酒还是不过瘾,就建议主人增加了一些下酒的小吃。主人很乐意,只要你有时间,坐着又吃又喝一整天都没关系。平日,三五个人闲着没事,就会约起到酒坊喝酒。每人点上三两烧酒,一碟炒黄豆或者萝卜丁,便能从酒坊开门一直聊到日近中天。要么从午后聊到夕阳西下酒坊打烊。
 
  东街的巷子深处,有一家取名为五味的酒坊,生意特别火爆。每天来酒坊喝酒和买酒的人,都能把三间三进的房子挤满,大门外还需排着好长的队。
 
  五味酒坊的房子非常有特点,马头墙和小青瓦,加上房子四季缭绕着袅袅炊烟和充盈着醇香酒气,给人们的感觉很气派、很神圣。酒坊的主人名叫李长胜,身材魁梧、性格豪爽。已经年过六旬,还保持着三斤的酒量。特别让人佩服的还有李长胜的那一张嘴,像开过光似的,只要经过他喝上一口,就能将酒的品质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当年开设酒坊之初,没名没牌。巧遇一个得道高僧仙游到酒坊借宿,那时李长胜也只认为是结个善缘罢了,一番细心周到款待,第二天高僧却说要为酒坊取个名,算是因果的回报。高僧叫他取来笔墨纸砚,便提笔挥毫在纸上写下‘五味酒坊’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李长胜可以说是出自书香门第,其太祖爷爷曾是影响方圆百里的进士,只是不愿为官,余生闲云野鹤,以书画为伴。祖爷爷也考上秀才,爷爷和父亲都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而李长胜虽然很喜欢砚墨味,但更痴迷于醇酒香。当年独自开办酒坊,有人还认为他是另类。父亲却鼎力支持,说烧酒与砚墨本来就是一家,它们相互交织,一脉相承。其实他父亲也钟爱烧酒二两,开设酒坊,等于自己研究酒文化时候可以了却后顾之忧。
 
  当看到高僧所写的四个雄健仙骨的“五味酒坊”字时,两眼都直了,那可比曾经皇帝老爷御批给太祖爷爷的字还要漂亮。开始还以为,高僧会毫不思索地写“李氏酒坊”的,谁知却出人意外地题了“五味酒坊”。李长胜看了半天不知其意,于是抱拳向高僧请教。
 
  高僧解释说,“世间皆有五味。从味觉方面讲包括酸、甜、苦、辣、咸这五味。从情感方面讲包括喜、怒、哀、乐、怨这五味。这五味看似简单,却又难以捉摸,它们相生相克,而又相互转化,世间上的很多人一生都被这五味所困,不得其解。然而一壶浊酒就能让人瞬间体会着世间五味的冷暖、变化、更替,悟了很多人、解了很多人、度了很多人,何不快哉!”
 
  李长胜若有所悟,回想起曹操那首《短歌行》的诗句,便低吟:“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高僧听后,拂尘一甩笑道:“一切皆是因果,不可说、不可说,哈哈,哈哈……”笑声未散,人影已经不知所终。
 
  李长胜顿时明白,自己得了天大的机缘,立即请人将高僧所题的“五味酒坊”四个大字刻成木匾,悬于酒坊大门的正上方,还将高僧那段关于五味的释义,工工整整地写于大厅东墙之上。
 
  自从有了“五味酒坊”的匾牌后,酒坊的生意日益兴旺。那些爱喝酒消遣的人们,特别上心,反正也是闲着没事,起床后便相互邀约前来酒坊占位置,太阳刚刚翻过东边的山坳,当第一缕阳光照进酒坊的大厅时,人们已经把大厅内的桌凳坐满,就连李长胜都佩服酒客们的执着,不得不让酒坊的伙计们增加一个免费喝早茶的环节,提前烧开几个大桶的水,用从山上采来的野生草珊瑚茶叶给酒客们泡茶。常年的老酒客,酒喝得多了,或多或少咽喉小痛,偶尔会咳嗽几声。草珊瑚茶能够起到清咽化痰作用,酒客们也识货,一杯带着清香味的茶水下肚,从咽喉到肠胃都十分清爽。喝完早茶的人们,纷纷赞赏酒坊有心。人们来五味酒坊喝酒,原本是冲着大厅墙上所题写的那些五味释语来的,他们说,只要坐在五味酒坊的大厅,只要端起酒碗,便隐隐约约听到整个大厅萦绕着梵音清唱,还能看到空气中似乎漂浮着酸、甜、苦、辣、咸和喜、怒、哀、乐、怨,非常玄妙,又无法说清,瞬间仿佛心智开启,灵魂通透,一切释然,在那种境界中,就能把酒喝出灵魂出窍的感觉来。慢慢地原本去其他酒坊的常客,全都被吸引过来。不知不觉“五味酒坊”的金字招牌已名声在外。
 
  在喝酒的常客中,毛三祥和江水生有些例外。他俩是都柳江上的放排工人,每年只有秋冬两季河回落小放不了排,才有时间来酒坊打发时光。只要他俩在,酒坊也是最热闹的,他们会为其他酒客讲述外面发生的新闻故事。酒客们围着他们,一直从早上听到酒坊打烊,有两个免费说书的,大家何乐不为呢?毛三祥和江水生在都柳江上放排几十年,可算是这个小城见过大世面的人,最远的一次把木排放到了广东的珠江口岸,历时三个多月。所谓放排,指把林场砍伐下来的木头运到大河边上,直接扎成很大的排子,每个排子由几十根木头至几百根木头组成,用大绳或铁索捆绑扎实,再把木排按顺序归队成一条线,利用河水流动,将木排沿着大河顺流而下,每个排上有一个工人负责掌管调节方向,而第一个木排和最后一个木排最为关键,称作龙头和龙尾。木排既是运输工具又是货物。到了下游靠岸后直接把木头卖给买家,就宣告一次放排任务完成。放排的活,是一个高危职业,常在水上,随时会遇上天灾人祸,生死难测,放排工特别难找。因毛三祥和江水生两人的水性好,据说他俩能够一口气在水里憋上三分之一柱香的时间,所以成了木材商人的座上宾。他们这些年,一直承揽着往广东、广西一带运送木材的活。虽然危险,但费用也高。每次他俩再雇上二十来个人,一次性放着二十挂大排,浩浩荡荡地顺着大河而下,所过之处,都会引来沿岸民众的围观。由于每次放排都要耗费很多时日,出门之前,毛三祥和江水生都要来五味酒坊带上两千斤烧酒,既可用于路上解乏,还可用余下的烧酒换些货物回家,一举两得。
 
  “三祥、水生,你们讲一个外面的奇遇呗。”东街二巷的杨八公,捋了捋银白色的胡须,再细品一口冒着腾腾热气的烧酒,说道。虽然杨八公已经八旬老人,好奇心依然像五六岁的孩童。杨八公的话落,整个酒坊内静得落针可听,就连大门外排队买酒的酒客,都屏住呼吸,立耳细听。李长胜也从烤酒房出来,哈哈大笑,“三祥、水生,你们再讲一个新鲜事,我就把今天大家在这酒坊喝酒的消费全免了。”
 
  “啧啧、啧啧。毛三祥、江水生快讲呀。”酒坊里一片惊喜声。
 
  江水生环视大家一眼,清了一下嗓子,慢条斯理地说:“有一次,我们放排到了广西柳州,大家都想在柳州城里好好享受一下,来到码头的望江客栈,才发现随身所带的钱财在路上全部光了。唯一值钱的就是排上还有一千八百斤五味酒坊的烧酒。正当大家不知所措的时候,毛三祥却找到客栈的老板娘,不知道他们悄悄地说了些什么,把老板娘逗得眉开脸笑,居然同意我们用二百斤烧酒换二十几人一天的食宿。”
 
  “老板娘长得怎么样?漂亮吗?”有人见江水生停下来,心里痒痒的,生怕江水生闭口不谈。
 
  江水生端起酒碗,呷了一口,润了润喉咙,继续说:“那老板娘呀,就像是一只熟透了的妖精,要相貌有相貌,要身材有身材,走路时还特意扭着水蛇腰,那个韵味真是太够劲了。”说到这里,江水生顿了顿,回头看了毛三祥一眼,征求他的意见,看毛三祥能否让他继续讲下去。因为毛三祥比江水生参与放排的活早三四年,这些年他们经常在这线路上跑,所住过的一些客栈,用餐的一些饭馆,毛三祥都是老熟客,每到一处都轻车熟路。而且还有风韵犹存的老板娘,或是跑堂的漂亮小媳妇,都对毛三祥特别上心地关照。比如柳州望江客栈的老板娘每次都不收毛三祥的房费,比如南宁外街的好又来饭馆,女房东每次都额外赠送毛三祥一盘回锅肉。其实江水生眼睛精光得很,一切都是有故事的节奏,所有细节尽收眼底,只是自己嘴巴严没有漏风而已。
 
  毛三祥喝了一口烧酒,说道:“水生兄弟,江湖中那些往事就不用再说了,免得被街坊上各位爷们取笑。”
 
  杨八公听了,哈哈大笑:“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呵!”
 
  “还取笑我呢,都是被八公您老当年给带偏的。”毛三祥白了杨八公一眼。是呵,毛三样刚参与放排的年月,就是杨八公的跟班,无论放排的技能,还是生活的色彩,都踩着杨八公的影子学,后来毛三祥的做事尺度,都能看到当年杨八公的风格。
 
  “原来杨八公当年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呵!”五味酒坊内响起一片笑声。
 
  杨八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干咳几声,示意大家不要再刨根问底了,再说下去的话,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大家尽情地喝,刚才我说的话算数,今天各位喝酒的开销全免了。”李长胜站起来,大声说道,并打了一个圆场。
 
  “今天大家先喝酒吧,故事以后再说,以后再说。”江水生举起酒碗笑着向大家敬酒,有李长胜老板来打圆场,便顺着台阶下了。
 
  “李老板,我的也能免费吗?”随着粗犷的声音响起,一个戴着大毡帽的中年男子从烤酒房跨步过来。
 
  “哟,黄大掌柜,你就莫取笑我了,酒坊做的是小本生意,你这次要的可是一万斤,我真要是免了,夫人非得打断我的腿不可。”李长胜朝着黄掌柜抱拳作揖。黄掌柜是从南宁来的大商贩,每次要酒一万斤左右,可是酒坊的大财主。
 
  “李老板,跟你开的玩笑,却莫当真!还要感谢你的五味酒坊烧出来的好酒呵,把我们家南宁的烟酒铺帮衬得越来越红火,很多人来酒铺买酒,只认你们五味酒坊的,当家的还说要好好地谢你一番呢。”
 
  这些年,随着名声的传播,好些外乡商贩都是冲着“五味酒坊”的招牌而来,他们先是品尝,再小量批发,最后形成了固定的大客户。每隔几个月的时间,总会有七八个南宁和柳州的商贩前来批发烧酒,每人每次就是一万斤,先租用几辆马车从酒坊拉到码头,再换乘帆船顺着水路转运回去。
 
  坐在杨八公身边的韦老二,走了过来,将黄掌柜拉到来桌前坐下,又倒了一碗酒,端到黄掌柜面前,说道:“黄掌柜,先敬你这碗酒,顺便打听个事。”
 
  黄掌柜接过酒碗,一饮而尽,“这位兄弟,有事请说。”
 
  “你们为什么也爱喝五味酒坊的烧酒呢?而且不顾艰辛,乘船行走几百里的水路,就是专门为批发这种酒,能说说吗?”韦老二眯着眼看向黄掌柜。
 
  “大家都说,五味酒坊的烧酒劲足厚重,喝后浑身七筋八脉都被梳通一遍,特别畅快。还有更神奇的,说是在喝酒的过程,仿佛置身于一个玄妙的境界中,灵魂受到了千锤百炼,如同与酒贯通,融为一体,产生着共鸣。难道,这位兄弟喝过五味酒坊的烧酒,就没有这种体会?”黄掌柜反问道。
 
  “我们也有这种感觉呀,看来五味酒坊的烧酒,是不分时间迟早,不分地方远近的,真是有灵性的佳酿呵,以前算是低看了。”韦老二感慨万千。
 
  大厅又是一片附和之声。这一天,各位酒客开怀畅饮,十分尽兴。有人更是现场一遍又一遍地体验着世间五味的变化,直至酒坊打烊,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若干年后,在民间听说有一位得道高僧在某座寺庙中圆寂羽化,在化仙的前夜对弟子们说过一件事,他曾于某年某月,云游到湘黔桂之间,在一处酒坊借宿,发现酒坊的祖上德厚,便随手种下一门善因,结下了一份福缘。
 
  当话传到李长胜的耳中,回想起当年偶遇高僧借宿并为酒坊题名之事,恍然大悟,立刻恭敬地对着大门上高悬的“五味酒坊”木匾三拜九叩。随后召集家人进行吩咐,这块扁,无论如何,都要世世代代传下去。
 
  再若干年后,小城不断发展,东街一带已被拆迁得差不多了,很多当年一同兴起的酒坊已经不在,但五味酒坊仍然被完好地保留下来,问起五味酒坊不被拆迁的原因,有人说,五味酒坊是小城的记忆,如果被拆了,那小城的灵魂就没有了记忆,就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现在的五味酒坊依然屹立在东街上,每天酒客满座,年轻的东家只要遇上开心事就会为全场免单,性格很像他的爷爷。有时路过,真想进去满上几碗,大醉一场。因为有人曾说过:“醉时忘记一切,醒来又是重生。”世间五味莫不如此。
 
  
责任编辑:古岩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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