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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音(彦文杯)

发布于:2025-01-25 16:28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甜瓜先生
  琴音带着那顶白色贝雷帽仰着脑袋站在楼下,脸带着如深夜昏黄灯光一样微弱而温暖的笑容呼喊我的名字的时候,我并不愿意相信眼见为实的真理性。
 
  我并不太能回忆起过往与琴音之间的事,不过有一件事没有疑问,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和琴音应当是要好的朋友。这种信任来得奇妙,我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谬。我想,在这个信息通信如此发达的今天,琴音这样地穿着白色贝雷帽与针织衫,腰间系着的浅蓝色格子裙直垂到膝盖,脚下蹬着一双带着浅棕色鞋底的白色长靴的女孩子出现在这个杀牛宰羊、满地污水的巷子里,以一种近乎昭告天下的方式——在我家的楼下大喊我的姓名来与我重逢,显然是与我有着深厚情感的最有力的证明。
 
  家门外的过道和楼梯的连接处共同构成了我现在所在的二层的狭长天台,我在惊讶与期待中向楼下的琴音挥手:“我马上就来!你等一下!”带着久别重逢的兴奋,我在门口匆忙换上鞋,甚至没来得及系紧鞋带就冲下楼去。琴音仍然站在那里,只是终于不用仰着头,此刻我才看清她的样子,当然已经与记忆里稚嫩的幼稚园女孩的肉嘟嘟的可爱小脸不同了,脸颊变得更加饱满立体,两侧不再见可爱圆润的肉,尽数成了紧贴下巴的白嫩皮肤,细长眉毛下放出喜悦光芒的大眼睛和微微分开的浅红嘴唇下的洁白牙齿共同构成甜美可人的笑,像色彩流动的油画,在静止时呈现出惊人的活力。我一时语塞,面对这个许久不见的儿时玩伴,心里堆满了不知道从何问起的问题。局促不安时,琴音开口了:“陪我去趟图书馆吧!有本书需要找到才行。”“啊,好,没问题。”安静突然被对方打破带来了更多不知所措,而且似乎犹豫间已经错过了那转瞬即逝的能够拒绝她的时刻。
 
  就这样,在这个秋日的午后,我和琴音——我许久未见的旧友,在和煦日光的沐浴下踏上同一条路。琴音用她白色的靴子在弄堂前的小街市上踩过每一处污水,路过每一家宰杀牲畜的店面,这条脏乱的小街上并不会有人对胡乱倾倒的洗涤的污水和宰杀的血水评论什么,因为大家都是一样倾倒,阻止他人就是阻止自己,没人会给自己找不便。琴音则并未对自己的鞋子表现出任何怜惜,任凭污水打过她的鞋面而一言不发,展现出了自己作为“弄堂出身”的孩子的基本素质。直到路过一家贩卖生禽的铺子,老板将刚刚用来烫鸡毛的热水一气儿全倾洒到地上,恰巧赶上我们路过。污水迅速滚动飞奔而来,我闪身一跳躲过去,琴音反应不及,污水如飞奔向母亲的孩子一样拥抱她的脚面,把或暗黄或黝黑的水渍留在她白色的靴子上。我不再忍受,向着老板大嚷:“你不能看着点人吗!我们老远就来了,你不能一点看不见吧。”老板叼着燃烧着的香烟,深吸一口气把光着的胸膛隆起,似是愧疚地挠了挠头:“哎哟,真是不好意思,不要紧吧。”这无所谓的态度让我一时气上心头,刚要发作,琴音却拉住我,以刚才初见我时同样的笑容面对我:“没事,我们快走吧,晚了就来不及了。”我只好作罢,又跟着她前行,却忘却了问她来意,为什么如此在意图书馆。可是图书馆的距离不足以让我把想问的事理个明白,一个巨大建筑刹那间映入眼帘,仿佛是楔子堆砌起来的构造,每个楔子上面刻满不同风格的文字,层层堆砌叠成如此这般的庞然大物,巨大楔子间透露出数十盏泛着五彩光芒和模糊人影的玻璃落地窗。
 
  穿过图书馆双开的玻璃自动门后,琴音迈步的速度快了起来,我只能带着小跑跟着她,走到一间硕大的藏书室,深棕色的书柜侧面挂着金黄色的牌子,赫然写着“社会科学”。我正准备开口,却被琴音抢先一步:“我想找一本《城南旧事》。”我向后缩了缩脑袋,以便让惊诧能以最快的速度爬到脸上:“那应该去文学区啊,这是社科的书。”“不,就在这里”正在我说话的时候,她已经弯下腰,眼睛迅速掠过一个个颜色各异的书脊,寻找她需要的四个字。我见她无比认真的表情,无奈只能带着怀疑加入。这书架看上去平凡,能摆放的书倒出人意料的多,一共上下5排,每一排需要踱上至少十步才能看完,工作比想象中艰巨得多,这一刻才好像理解了琴音一定要非带上自己不可的原因。
 
  找到第三个书架的时候,我已经觉得眼睛酸胀,腰也开始乏累,想闭上眼睛伸个懒腰的间隙,却看见琴音在书柜的另一端,一只手朝我快速地招手,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抑制自己马上要笑出声的兴奋,紧接着她用非常轻的气声唤我过去:“快来!我找到了。”那声音刚好调用了数量恰到好处的脸部肌肉,正巧使我足以听见而停止。我往琴音的方向走去,打眼看了一下她手指的方向,在书架的最上端,有一本土黄色封皮的书立在那里,侧面印着使我眼睛酸痛也未寻到的四个字。刚走到琴音面前,正欲寒暄恭喜她两句,倏地从她另一侧伸出一只大手把那本书取下。我和琴音一同机敏地抬头看去,只看见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中年男人用他粗壮有力的手把书从书柜上夹下,书籍在他的大手中显得微不足道,仅仅用拇指与食指轻轻一捻,那书便脱离数个“同伴”的拥护滑落到他手中。我颇为不快,并未顾及自己所处的地点,不顾音量地说道:“对不起先生,这书我们想借,能先给我们看吗?”那男人足比我高出一头,在他眼里,我仿佛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童。他把眉眼低垂下来,从睫毛与下眼睑的夹缝中射出轻蔑的目光,好像能马上就把我撕个粉碎。我虽然有些忌惮他高大宽阔的身材,但见对方没有回应,也明白“输人不输阵”的道理,打算挺直了胸膛与其对峙。耳边却突然传来呼啸的风声与白色的闪光,伴随“砰”的一声,那男人脸上挨了一记重拳,书与他一同应声倒地。
 
  “琴音?”惊异在此刻从我的脸上迅速蔓延全身,我感觉全身都被震惊所包围而不能动弹。一路走来,琴音无时不把可与秋日暖阳相比的笑挂在脸上,此刻她却像一头醒狮,以尖利的爪牙捍卫领地。她并未理会我疑惑的呼喊,径直向前捡起那本书。那男人应该并未受到重创,他迅速起身向琴音冲来,并不像琴音那样予以重拳,仅仅伸手去抢她怀里的书,琴音也见机把书抱紧不予相让。眼见事态将要扩大,我赶忙上前试图拉开两人,那男人却好像因我的插手而愤怒,右手抬起,以沉重的肘击打在我的脸上,我被这一肘打得发懵,但更担心琴音的状况。我向四周环顾,企图获得周边他人的支持,帮助我劝解他们的矛盾。然而坐在书柜两侧的桌子上学习办公的人对眼前的景象视若无睹,不知是已经见惯了图书馆里的纠纷,还是真的眼前的景象并不能进入他们的眼睛和耳朵。本着求人不如求己的心态,我又一次上前,尽力阻止那个高大的男人对琴音的钳制,琴音已经完全失去了对抗的优势,只能死死抱住怀里的书,双腿和手肘胡乱地挥舞,期待能以此摆脱这压倒性力量,头顶的白色贝雷帽已经在扭打中掉落在了书柜的下方缝隙里。我用尽气力,希望把那男人推开,但他纹丝不动,就像是我并不真正存在于这世上,不过是拂过他身边的空气。僵持之际,一声哨声撕裂周遭的喘息与汗水,我们三人都停下了动作,抬头观察眼前的两个男人,穿着灰白相间的运动服套装,脚上却踏着与这衣服极不相称的黑色皮鞋,头上是帽檐又长又深的深色大盖帽,打扮滑稽但是脸上却带着不可侵犯的威严,我们仅仅以那帽子正中间的徽章判断——警察来了。
 
  我们从扭打的姿势回复过来,三人以身高的顺序依次在两名警察面前排列。“怎么回事?”其中一个脸型狭长,身材枯瘦的警察用手顶了顶与他脑袋并不相称的大盖帽,让那帽子端正在头顶,以展现自己的身份。但他迎来的只有沉寂,这也让他紧紧裹在头骨之上的脸皮有了些许不满的颤动。突然,白色身影又从我眼前闪过,琴音又一拳打在了那高大男人的身上,那男人也像打开了开关,向琴音扑来。这一日的惊愕已让我逐渐对眼前的景象失去了反应能力。不过警察先生们并不像我似空气无力阻止,他们以风卷残云之势将两人分开,琴音也被另一位更为强壮的警察锁住双手,再也不能挣脱。那警察与其说是强壮,倒不如只能说是正常,强壮是与另一位比较得来的。他身高略高我一些,身材也只是刚刚能够把它身上灰白的运动服撑满,不至于像另一位精瘦的警察,宛如被装在一个硕大的袋子里,让人觉得只需要风一吹,身上的衣服就会立刻鼓成圆球,把他更细长的脑袋也收入其中。这位健壮警察的腰间拴着完全用不上但又非常引人注目的黑色皮带,让人在注意到的瞬间仿佛就能闻见空气中的浓厚皮革气味,表面的黑色皮革在图书馆明亮惨白的照明灯下能够放出深邃的光芒。不过他价格低廉的运动裤与高档的皮带并不成一体,更像是挂在身上的一件配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只有挂上这皮带才能为他平凡的躯干注入常人所不及的力量。虽不知这强大力量的来源,但琴音被他把胳膊一拧,倒是瞬间安静了下来,对比我刚才在他们二人冲突时的一无是处,两位警察先生倒真是在这方面有着独到的能力和技巧。
 
  “这个人抢我的书。”琴音此时只能动用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嘴巴,同时不停地摆动身子,意图缓解手臂被限制的不适。身后的皮带警察先生如获至宝,脸上晃过一丝兴奋的光芒,随即又立马消失,以凌厉的眼神望向那个男人。那男人却面无表情,未作任何反应。紧接着,那眼神扫到我身上。我瞬间感受到这冷峻眼神的威力,惊叹那高大男人的心理素质之余,缓缓张开颤抖的嘴:“是,是这样的。”“那你是怎么跟他们打在一起的?”严肃的询问接踵而至。“跟他没有关系,他一个路人,见我们争执,劝架罢了。”琴音抢在我前面迅速吐出这样一句话,然后把头微微转动,死死地盯着我身后左侧的书架。我不知该作何反应,也不知道琴音为什么如此迅速与我撇清关系,但看着琴音眉头紧蹙,我也不敢再肆意开口。于是闭嘴,只轻轻点头。警察们见局面控制,只把琴音锁住带走,那高大男人乖巧得很,并未受到任何暴力的约束,却一言不发跟在他们后面一同离开。我被他们遗忘在原地,未有人再对我说些什么,喧闹气氛一瞬消散,像冬天时熄灭了炉子里的炭火,火焰的红光在空气中散去,只把寒冷留在周遭。此刻我才猛地意识到,刚才一切的争吵与喧嚣,是发生在图书馆里。我再一次环视四周,那些人们仍旧只低头关注自己眼前的书案,难道只要进了这巨大楔子堆砌的房子里,人们就不再存在联系?他人的争斗与受伤与自己无关,世界的吵闹与不安也不影响大脑的运转,只需要盯着眼前桌子上的文字不动,一切的事自会平息。
 
  书!琴音被抓的时候并没有拿书!我像被雷劈中一样身体僵直,脑子却活泛起来。琴音刚才死死盯住我后面的书柜,应该就在这里。我马上策动自己如同上了锈的膝盖,跪下在书柜下的缝隙里搜寻。膝盖在地板上一番滑行之后,终于在左侧书柜的底下,看到了琴音找寻的那本《城南旧事》,我不知道琴音缘何对这书这么在意,而我翻来覆去把书的正反两面看了好几遍,又快速地一遍又一遍地翻动书页,书页迅速翻动的声音再一次刺破这巨大建筑里的宁静,还是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我大骂一句娘,又马上意识到失礼,再看身边桌子前的读者、学习者、工作者们仍然未抬头向我这里看一眼,似乎一切异动与声响都未发生在他们身边,一切事都只是报纸上冰冷文字所记载的报道而已。我又走向另一侧的书架,捡起琴音适才掉落的帽子,上面已经沾满了柜子下积攒的灰尘。
 
  我回到和琴音一同出发的弄堂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琴音的出现和一切今天发生的事都让我回到原点时不再能有更多的表情。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尖细的女声:“小伙子,你鞋带松啦。”我回头一看,是隔壁的张婶,正晃着她肥硕的屁股往我这里走,穿一身黑色的宽敞外套,衣服拉链在她的肚子两侧摇摆不定。我听了她的话,赶紧低头看自己的鞋子,鞋带不知是什么时候就散开了,已经在回来的路上浸满了黑色的污泥与脏水,我想俯身去系,手里却拿着琴音的书和帽子,一时腾不出手。我马上抬头对张婶说:“哎算了,已经脏成这样了,不系了,也腾不出手,马上到家了。”张婶摆摆手:“哎呀你们年轻人都这个样子,懒得呀。今天琴音回来找你玩啦?她现在住在哪里呀?”琴音的名字突然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又让我觉得心里一紧。我匆忙回道:“啊不知道,她没说。”我确实一无所知,不论是对琴音,还是书,还是那个男人,或是那两个警察。“你不问一问啊?马上天黑了,要是离得远回家多危险啊。”张婶似乎并不满意我对琴音的态度。“她,被警察带走了,应该不会有事吧。”犹豫之间,我还是把琴音被抓的事告诉了眼前的胖妇人。张婶脸上露出一阵虚假的吃惊,一时间让人不能判断到底是真的吃惊还是用高明的演技表演出来的:“琴音呀,人倒是不坏。她爸妈有钱,给她读了不少书,现在看来不是好事。”她看我没有反应,又补充道:“还是小心点做事,明天被抓的说不定就是你我。”
 
  这两句话更让我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怔怔在原地。恍惚间,我好像觉得琴音留给我的书渗出猩红的血色,低头看,却发现不仅是书,她的白色贝雷帽,我的被污水浸透的鞋带,都在夕阳下,透着猩红的血色。
 
  
责任编辑:胡玲玲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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