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裤子

发布于:2023-11-06 10:29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毛线
  我裂开的棉裤裆再一次被缝起来。我试着叉开腿,用力劈一下,看缝得是否牢固。我看到那一排环扣的线,心里踏实了许多。裤裆里仍然空荡荡的感觉,但是北风已经不能让我的“小弟弟”往后退,两颗“弹珠”也感觉到了温暖,从深深的巢穴里溜出来,随着单腿的跳动,也跟着毫无顾忌地晃动起来。
 
  来啊,我们决斗吧!
 
  我们用斗鸡游戏相互试探力量,用输赢次数多少来确定自己在班级男生里的排行地位。我的对手和我一样,穿着一条手制的棉裤。不过它裤子里的棉絮正从几处破洞里爬出来,伸头东张西望,像是想找机会出逃。看来它们已经不想为这个家伙提供温暖保护。他从不爱惜它们。我看到过他骑在板凳上,坐在课桌上,躺泥地上,靠在破砖头墙上,趴在井边的水泥台上,从来不顾及棉裤的感受。棉花被他母亲铺进布料里,做成棉裤,布和棉花抱团为小主人提供温暖保护。可是他却蹂躏它们,让卡其布撕破,让团结它们的棉线扯断,还要在那几棵杨树上死命地蹭,以为这样就能把里面的虱子挤爆。虱子痛饮着他所赐的‘红酒’,还不忘嘲笑他一下,爬到开封的裤裆边上探出脑袋。
 
  他屈起右腿,把脚踝放到左腿膝盖上,一手抓住裤管,一手摇晃着平衡身体,一跳一跳着向我冲过来。我看到他裂开的裤裆。棉絮从破开的接口处裸露,里面也没有底裤。我摸一下自己的,线仍然牢牢地把两片布连在一起,让我信心倍增。我不像他那样用手提着库管,而是一手抱着脚脖,站在那不动,让他冲过来。我歪着脑袋,挥着手,用嘲笑的口吻喊着“开裆裤”。边上有同学朝这边看。他咬着牙,用衣袖抹一下掉下来的鼻涕,鼻涕从他嘴唇上转移到右腮帮上,随着他的跳动飞舞起来。他的刘海上下飘动,开了裆的棉裤,让他的“小弟弟”若隐若现。我忍不住笑弯了腰。待我直起身来,他已经用他的右膝盖撞上我的小肚子。我松开脚脖子上的左手,想用右腿支撑住身体,为时已晚,随着咔呲一声,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围过来的同学用手指着我哄堂大笑。我低头一看,坏了,裤裆的线又被挣开来。我赶忙夹紧两腿,一手捂住屁股逃回教室。后面的笑声里夹带着——他也没穿裤头!我放学回来,家里又是没人。
 
  土灶冷冰冰的,锅盖靠在墙上。那口铁锅里照样是空的。他们又没有给我留饭。我到后面的鸡窝里摸索,看看有没有鸡蛋。还好,有两个。我的心里一热,真想叫母鸡们一声妈妈。每次在我挨饿的时候,我去掏它们的窝,它们至少还会给我留下两个蛋,而不是留下一个冰冷的空巢。
 
  有次老师要我们写一篇作文:我为父母做顿饭。在动笔之前,他问我会做什么?我说我会煮鸡蛋。每次放学回来,饿极了,找不到东西吃,我只能自己烧锅煮鸡蛋。所以这个我很拿手。我不知道同学们为什么要笑我。我为父母做一顿我最拿手的食物有那么好笑吗?太阳快落山了?我看到墙上的阳光在慢慢消失。家里的几只母鸡在门口咯——咯拉长嗓门叫唤,还不时伸头进屋窥探。我明白它们的意思,需要吃饱了再去睡觉。我从粮囤里抓了几把稻谷撒在门口,它们争抢起来。仍然不见父母和弟弟回来。母鸡们都回到自己的窝里,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门口。我还是饿。天越来越黑,我得点起油灯。我从土灶边上放火柴的洞里摸出半盒火柴。油灯在高处,我搬个板凳,让凳子四条腿在草里站牢,爬上去划燃一根。油灯发出昏黄的又有点温暖的光。
 
  我蜷缩着身体,靠着土灶边上的稻草堆。煮鸡蛋的锅冷下来。住在土缝里面的蟋蟀拉起它的琴。我听不出它是快乐还是忧伤。一条“草鞋底”从墙缝里爬出来。它好像知道这家没有大人,没人能把它怎样,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在墙上晃荡。要是在平时,我早就一鞋子上去,让它变得扁扁的黏在墙上。如今我倒是希望它能在墙上多停留会,我不想看到这里只有我一个活动的生物。
 
  眼皮变得越发沉重,我想挣扎几下,眼前昏黄的灯光还是被黑暗掩盖。我看到一笼冒着热气的馒头,一个母亲模样的人招手喊我的名字。我好开心,伸出手想去抓个馒头,手却不由自主地抖动,无论怎样就是抓不牢。心里好急。
 
  我睁开眼,有张脸在看着我,像是母亲,又好像不是。
 
  这已是第二天早上了。三姨说要去参加大姨家女儿的婚礼,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她来我家是想和我母亲结伴过去。看到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她断定我的父母已去大姨家了。我看了看裤子上的那两块对联样的补丁,我有点顾忌,去参加婚礼不是要穿新衣服的吗?我没有,没有新衣服也有资格去吗?如果我穿着这条破裤子,会不会让我父母丢脸?我低着头,不停地用手搓着裤子上的补丁。三姨当然不懂我在想什么。她只觉得让一个孩子孤独在家没人管不行。她让我跟她一起去,还从袋子里拿出几块桃酥给我。
 
  泥路中间还有雨水,只有靠沟边的两行树下有点干燥,被人走出来一条小路。我不想看到膝盖上的那副“对联”,每次跨跳泥坑却又无法避开它。浅蓝色的裤子,膝盖上贴着一块深蓝色的布,从小腿覆盖到大腿,很对称,如果在上面写上几句吉利的话,就真是一副完美对联了。
 
  我们先到外婆家。表姐和表哥不在家,舅舅和几个亲戚正准备动身去参加婚礼。我跟大人说我很饿。他们只顾自个聊天,听不到我的话。我去找外婆,她说现在不是吃饭时间,等会跟舅妈他们一起去大姨家,他们正在办喜宴,再忍忍,到那边吃好的。
 
  大姨家还在外婆家的北面。他们虽然一个村,但是不是一组,要更远些。
 
  我们穿过几排人家,沿着一片麦地往北。麦子正在秀穗,尖尖的麦芒,触摸起来一点也不扎人。还未到小满,不然我要摘几把青麦放手里搓揉出麦粒。青麦粒是可以吃的。边上的槐树飘出浓烈的香气,槐花开得正浓。槐花也能吃的,撸下来用水汆一下,晾干,和虾仁一起做馅,包出来的饼很美味。槐树叶子垂到我可以伸手就能摘到的地方。在我们村里从未见过有如此低矮枝条的槐树。叶子低的被羊吃光,高点的被牛吃光,给我们留下的要骑在牛背上才能摘到。把它们的叶子夹在两大拇指手指间,用嘴吹气会发出尖锐的响声。我跟村里那个放牛娃去放牛,骑到牛背上,他在前面掌控缰绳。我们路过槐树的时候,就摘几支,吹坏了一片又一片。此时我已经没有心思去摘叶子了,我脑子里只有槐花包的咸饼,喜庆宴席上的“八大碗”。
 
  不时听到几声爆竹声,估计是哪个先到的小孩放的。
 
  靠近村口,我听到喜庆的吵闹声。我又看了看裤子上的补丁,心里有点紧张。这是我第一次来大姨家。我看到几栋草房,土墙围起来的院子,里面是热闹的人群。和我一起来的亲戚一下融入人群,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在人群里搜寻熟悉的身影。看到一群坐在桌子边上的男人不停变换着手势,红着脸,暴起脖子上的青筋大声叫喊。那些话听起来很顺口。停下来,必然有其中一个人抓起酒杯,仰头咕咚灌下一杯酒,然后皱着眉头,夹上一块肉塞到嘴里。
 
  我咽一下口水,把目光从他们油亮的嘴唇上移开。突然响起鞭炮声,一群小孩往外跑,我也跟着出去。他们果然都穿着新衣服。我不敢过去和那些孩子一起去捡哑炮。
 
  我看到一个妇女,那是我的母亲。我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立刻撒着娇跑过去抱着她。因为我讨厌那样。我看到我的玩伴回家钻到母亲怀里,然后趴在母亲肩头和我说话,就会在心里发誓再不跟他玩了。
 
  我知道,他们把我独自留在家,就是不想让我穿着一条破裤子出现在这里。我会让她丢脸的。
 
  肚子又咕咕叫起来,逼着我走上去,拉住她的衣角叫声妈妈。她转过头。我永远不会忘记她那张带着生气又怨恨表情的脸,还有那句“你怎么来了”的见面语。
 
  是裤子上的补丁让她讨厌的,而不是我这个人。我这样想。那场热闹的喜宴,满桌的“八大碗”。
 
  我好像吃饱了。
责任编辑:古岩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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