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记之绿珠

　　历史的烟灰浩淼，被后世津津乐道的美女不计其数，西施、李夫人，甄宓、赵飞燕、王嫱、杨玉环、貂蝉、潘玉儿、冯小怜、大乔小乔、大周小周……。美人如云，最让人无法释怀的当数绿珠。诸位如果不信，看看后世文人墨客的伤怀诗篇就可明白一二。

　　为什么这样说呢？国色天香也好，倾国倾城也罢，那些被津津乐道的美人，多是帝王家的玩物。西施是打入敌人司令部的高级间谍。王蔷的婚姻是场政治婚姻，是带着民族团结，巩固边防的光荣任务北出边塞的。貂蝉，据考证是穿凿附会出来的美人，即便真有，也与一石二鸟的美人计有关。杨玉环是个傻乎乎的美人，在极尽荣华和享尽恩宠后，被皇帝老儿狠心抛弃，用生命偿了情债。其他美人，要么红颜薄命，要么红颜误国，要么平淡无奇，要么命运多舛。

　　惟独绿珠，让后世的文人不吝笔墨去缅怀、追思。个中原因何在？答案是绿珠身上寄托了自私男人们的所有幻想，换句话讲，绿珠符合中国旧文人心目中的完美女人所有条件。

　　绿珠貌美。在甘肃皇水城旧址发现中国最早的木刻版年画四美图里，并没有貂蝉的位置，而是王昭君、赵飞燕、班姬、绿珠，可见绿珠是名列前茅的大美人。《晋书石崇传》则有记载，崇有妓曰绿珠，美而艳。古人惜墨如金，一句美而艳，足以证明。她美而艳，美到什么程度？司马伦与孙秀诛杀皇后贾南风后，权势熏天，石崇居然为了一个女人去得罪孙秀。可见石崇多么喜欢绿珠，不美，石崇能喜欢么？不美，孙秀来讨要么？

　　绿珠的身世清白。西晋太康年间，石崇为交趾（今越南）采访使，经博白，以珍珠十斛得到了绿珠。这句介绍很简略，可见绿珠的经历很简单，不像甄宓，先是袁熙的妻，后作为战利品被曹丕纳为妇，害得才高八斗的曹植为这个嫂子辗转反侧单相思。也不似杨太真，先为寿王妃，后被好色的公公唐玄宗抢去，万千宠爱于一身。一女侍二夫，甄宓的前夫和后夫，分别是袁绍和曹操的儿子，袁公与曹公是死敌。一女侍二夫，杨太真的前夫和后夫，是儿子和公公。如果不是避讳帝王家事，如果不是白居易的生花妙笔进行粉饰，恐怕要多受点唾弃。而绿珠的男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土豪石崇。

　　绿珠有艺术细胞，能吹笛，又善舞，放在今天，就是文工团的演员，台柱子。当然，这个文工团，隶属石崇私人所有。《绿珠传》记载，她明眸善睐，能歌善舞，绿珠善吹笛，又善舞《明君》，明君就是指汉元帝时的王昭君。石崇让绿珠吹奏此曲，她又自制新歌：“我本良家女，将适单于庭。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仆御涕流离，猿马悲且鸣。哀郁伤五内，涕位沾珠缨。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土尘。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屏。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可见绿珠是通文艺懂文学，而石崇不仅是土豪，也是文士，两人有一定的共同语言。有钱有闲的文人，志骄意满，酒足饭饱之后，该干点啥呢？当然是找个美女，听段歌舞，纳为小妾了，若这个如花美眷粗通文墨，能写几句诗，那就锦上添花了。

　　绿珠刚烈。赵王司马伦掌握朝廷大权时，他的党羽孙秀听说绿珠貌美，派使者向石崇索取，被石崇拒绝，孙秀由此愤恨，唆使司马伦逮捕石崇，当士兵前来时，石崇正在楼上宴饮，他对绿珠说，我为你而获罪，绿珠哭着说：“我应该在你面前死去来报答你”，言讫，跳楼而死。

　　瞧瞧，绿珠是多么完美的女人！她不像长孙皇后或者马皇后那样，以贤德或者聪明而被赞扬，而是符合有钱有闲的男人的审美情趣，她履历清白，美艳动人，能歌善舞，贞洁刚烈。

　　绿珠贞洁，宁为主人死，不上别人床。这点尤得后世文人激赏。假使当时绿珠转身下楼，跟孙秀的士兵走了，那么还有《绿珠传》吗？世上的美人多了去了，干吗独独为你写传？

　　白大诗人白居易为此对绿珠赞誉有加，他写诗道：“莫悲金谷园中月，莫叹天津桥上春；若学多情寻往事，人间何处不伤神？”显然，他把绿珠当成了正面榜样，而对于与他同时代的一个美人关盼盼，白大诗人就刻薄多了，他在给关盼盼的诗中写道：“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坟上来；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可怜关某人为亡夫守节十年，白大诗人却认为做得不够，责备道：“你怎么不去陪死？你得殉节才对得起亡夫。”

　　写到这里，我不觉惊出一身冷汗，绿珠或许是值得赞美的，可这种赞美转化为推崇，甚至被推崇为榜样后，对其他美人就是压力了，你不跳楼，你就是反面典型。绿珠之死固然值得惋惜，可在惋惜之余，我们能否嗅到一丝血醒的味道？事实上，在动荡的两晋南北朝，绿珠这样的绝世美人，不过是富人权贵的玩物而已，喜欢时就珍惜如掌心里的宝贝，新鲜感过了，弃之如敝履，甚至可能死于非命，她们的命运完全在主人的掌控中。石崇对绿珠说，我为你而获罪，既是抱怨，又是命令，潜台词是，如果不是因为你，我能成为阶下囚么？你该怎么做还用得着我教你么？

　　石崇是啥样的人？他骄奢淫逸，举止乖张，猖狂一时，他请客饮酒，如果客人不喝酒，他就让侍卫把自家的美人杀掉，有一回，他请名相王导和大将军王敦喝酒，美人劝酒，王导心宅仁厚，怕杀人，没酒量却硬着头皮喝，而王敦故意不给石崇面子，拗着不喝。结果石崇连斩了三个美人。美人，对当时的豪门贵族来说，不过是件赏玩的器物而已。其他美人死得，绿珠就死不得？

　　把时间轴再放长些，其他美人又有几人得善终？越灭吴，勾践大仇得报，西施未见封赏，反被视为不祥之物，勾践将其沉江。安史之乱，玄宗逃往巴蜀，途经马嵬，禁卫军哗变，在这关键时刻，玄宗要江山弃美人，命高力士将爱妃杨玉环牵出绞死。被赞为“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大美人甄宓，结局也很惨，她被夫君曹丕赐死，下葬时披发覆面，以糠塞口。那些所谓的美人，享受过过眼烟云般的富贵与宠幸之后，多半死于非命。

　　事实上，绿珠之所以名气那么大，与她的主人石崇也有很大关系。石崇是个世上少有的爱炫富的主儿，石崇曾与晋武帝的舅父王恺斗富，用蜡烛当柴烧，王恺做了四十里的紫丝布步障，石崇便做五十里的锦步障，晋武帝暗中帮助王恺，赐了他一棵二尺来高的珊瑚树，王恺把这棵珊瑚树拿来给石崇看，石崇看后，用铁如意击打珊瑚树，随手敲去，珊瑚树应声而碎。王恺之后感到很惋惜，又认为石崇是嫉妒自己的宝物，石崇说：“这不值得发怒，我现在就赔给你。”于是命令手下的人把家里的珊瑚树全部拿出来，这些珊瑚树的高度有三尺四尺，把王恺看傻了。

　　敢与皇帝的舅父比富，将其比下去，彻底比服。石崇是十足的狂人，好在皇帝没脾气，否则肯定掉脑袋的。后世常说魏晋风度，什么是魏晋风度？说好听点，是名士风流，率直任诞，说难听点，是行为乖张，不知死活。我不清楚石土豪算不算名士？他爹石苞是开国元勋，他是官二代，是土豪，他还是文学圈子里的人，至少算个地方官兼富豪兼作协会员吧？所以，也该是个名士了。只不过，早期的名士以饮酒、服药、清谈和纵情山水作为标记，而石崇以炫富，以歌舞，以豪华的住宅和娱乐场所来标榜自己。这样的狂徒，出事是必然的，这样的狂徒，想不留名于世也难。

　　男人出名，女人跟着出名了。瞧瞧那些美人，哪位夫君不是名人大腕？李夫人有倾国倾城的貌，她的男人是雄才大略且暴虐无常的汉武帝；西施有沉鱼落雁的容，她的男人是春秋五霸之一的夫差；张丽华艺貌双佳，男人是亡国之君艺术才子陈后主；冯小怜慧而有色，男人是自号无忧天子的高纬；……，瞧瞧！这些美人的男人，即便不是赫赫君王，至少也是偏安之主。唯独绿珠的男人，不是王侯，不过，石崇再逊色好歹也是个门阀之家，大土豪。有钱，把皇帝老儿的亲戚也比下去了。他行为乖张，暴殄天物，简直是个烧钱出名的行为艺术家。所以，绿珠博得大名，一半是她的纵身一跃，一半是石崇该死的嚣张。

　　其实，石崇哪里是因为绿珠而获罪?石崇和他的外甥欧阳建都是贾后贾南风的人，赵王司马伦除掉专权贾后，着手彻底铲除贾后的势力，欧阳建与石崇不甘心坐以待毙，力劝淮南王司马允与齐王司马冏诛杀司马伦，被孙秀察觉，于是孙秀伪称奉惠帝之诏捉拿石崇、欧阳建，并将其全门抄斩。可见，石崇和孙秀是两个阵营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与孙秀的矛盾是敌我矛盾，有你没我，不共戴天。司马伦得势，石崇的好日子到头了，如果他奉上绿珠，见风使舵，转而对司马伦，孙秀一伙阿谀奉承，或许可免一死，可石崇是官二代，骄横惯了，哪里肯向对手曲膝？专制皇权下的政治斗争，向来是你死我活的，无法通融。石崇之死，是必然。只可惜，他的一句话，把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也捎带上了黄泉路。

　　我最早看到绿珠故事，是在日本作家原百代写的《武则天》一书里。唐朝武则天时期的左司郎中乔知之有婢名窈娘，美丽善歌舞，为武承嗣所夺。乔知之怨惜，作绿珠篇以寄情，密送于窈娘。窈娘感愤，投井自杀。承嗣于衣带中见其诗，大恨，因讽酷吏罗织诛之。一诗送两命，这诗有何奇特？让我们来读：“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此日可怜无得比，此时可爱得人情。君家闺阁未曾难，尝持歌舞使人看。富贵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面伤红粉。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

　　很显然，窈娘粗通文墨的，而且知晓绿珠故事，她效仿了绿珠，为乔知之而死，足见绿珠在唐朝已有很大的知名度。只可惜，武承嗣是武则天的侄子兼宠臣，乔知之得罪了武承嗣，唯有死路一条，唐朝的酷吏最有名，刑讯花样多，手段残忍，乔知之死于酷吏之手，恐怕比石崇还惨。

　　咏绿珠故事的诗很多。相对较好的有杜牧的《金谷园》，诗云：“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尤似坠楼人。”，带有明显的杜牧风格，让人一望便知作者是谁。虽然杜牧大名在上，我依然喜欢乔知之的诗，大概杜牧是个处处留情的风流种，咏绿珠只是是随手之作，遥想前朝旧事，怀美人兮发感慨。而乔知之的绿珠篇，则是切肤锥心之痛，可惜诗太长，看《武则天》一书时，我二十出头，如今我四十望五，书中的内容全忘了，只记得一句“明珠十斛买娉婷”。

　　天涯论坛上，有位作者凭借想象扩充了绿珠故事，小子有才，洋洋洒洒，可我觉得，实无必要，绿珠的事，说复杂吧，挺简单！说简单吧，又复杂，就是个美女跳楼的事。有点震撼。我认为这号事，有《晋书石崇传》里的三百字介绍，足够了！多想象就索然寡味，甚至血腥，因为这世上所有的感天动地的真情故事，想多了，说穿了，都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