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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校,趟过女人河

发布于:2018-11-20 09:16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野老

  【1】

  1949年夏天,上海。

  三野作战指挥部里,首长们正聚精会神地倾听着无线电台里传来的嘀嘀的声响,个个眉头紧锁着,脸上呈现出悲愤、焦虑的神色。一分钟前,编号0078的长机报告,他的僚机己中弹,一头栽向大海里!而后他也就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似的,一点信息沒有了,难道……首长们不敢想下去,只能焦虑地等待着。

  指挥部里,嘀嘀的无线电台的声响更映衬出屋里的沉静,首长们一枝接着一枝地抽着烟,屋子里弥散着淡蓝色的烟雾和呛人的尼古丁味儿。

  曾经是0078号长机飞行员宫小满的老师长、现任三野空军副司令员的张将军走到窗前拉开了一扇窗户,这个小动作把屋子里的沉静打破了,张将军转过身来朗声说道:“奶奶的,俺就不信宫二楞子会他妈的也光荣了!”

  宫二楞子是宫小满的外号和小号的混合称号。他姓宫,排行老二,小满那天出生,生下来白白胖胖,足足有十斤重,不仅手舞足蹈地胡乱登踢,而且哭声响亮,他爹说大号就叫宫小满、小号叫二楞子吧。他哥叫大柱子,大他三岁,从小长得弱小,像个小姑娘一样文文静静,不与人争強斗胜。而这二楞子虎头虎脑,壮壮实实,五大三粗的,在一班伙伴里无人敢与之争斗,就是比他大一点的也打怵与他抗争,因而他反倒成了他哥大柱子的保护神了。如有欺负他哥的,他一言不发,只是笑呵呵地往前凑,凑到你面前了,还是笑美美的犹如碰到啥子高兴的好事了,你八辈子也想不到他会是凑上来打架的。然而,这时他会突然暴发对着你的眼窝捣上一拳,正当你被揍得眼前墨黑直冒金星的时候,他又一拳砸到你鼻子上,顿时鲜血从鼻孔流出,你又觉得酸哩巴唧的,眼前一黑鼻子一酸正找不到东南西北之时,他下面从你身后将腿一别,上面双手一推,你立时就会被放倒,他再骑到你身上去,非揍够你不行,如果没有大人去拉架,你就倒了八辈儿的血楣了。因而,大大小小的那一班人都怕他怵他,就叫他宫二楞子。

  你别看他楞,别看他五大三粗的,他脑子却灵光得很,脑袋瓜子聪明得出奇,身手也敏捷。因而,读了三年新的国语小学,就被他爹送到了他们村里宫保田开设的武馆去学螳螂拳去了。这宫保田师傅在胶东乃至辽东、日本那是大大的有名头啊,他师傅是个武状元啥的,是在宫里保护老佛爷的。那一年师傅在京城遭了灾,宫保田和师弟孙延昌打进京城里,不但救出师傅,毎人还捎带着弄回了老佛爷一瓣翡翠西瓜。他的徒子徒孙遍布胶、辽两个半岛及其东瀛小日本。宫二楞子学拳时,宫保田已上了年岁了,主要是由他几个得意徒弟传授拳术,他只是指点几下而已。然而对宫二楞子那可是悉心传授,收为关门弟子,因为他被认为是百年不遇的武学奇才。宫二楞子他爹在他十五岁那年病逝了,他白天给人打短工,晚上习武,四六年跟着许世友的队伍当兵去了。打淮海那啥子庄的时候,打得太惨了,龟儿子那十几挺机枪突突突地挡着冲锋的道路,那人就像割韭菜一样一排一排地倒,急得首长们直操他八辈祖宗。宫二楞子装上十几个手榴弹,夺过一挺轻机枪,蹭蹭,没影儿了,不到十几分钟,全他娘的将那些龟儿子机枪报销了,为进攻扫清了道路,还活捉了有一个连的俘虏兵,他立了一等功,从此他就当上连长了,而且从此张师长一有头疼的事儿就叫到:“奶奶的,俺就不信啃不动他,叫宫二楞子上!”

  四八年底,宫二楞子被抽调去学习战机驾驶,一开始他不想去,师长说:“别人不去行,你宫大营长不去是不行的,因为你是老师长钦点的啊!”就这样,他从陆军来到了空军,強化学习、训练一年有余,就飞上蓝天参战了……

  二十多分钟后,前线报告:有两架敌机被击落在东海上!无线电台也收到0078长机返航请求。原来,僚机被敌机击落后,宫小满恨得牙根儿都痒痒了,但他大脑十分清醒,必须智斗,不可盲目。于是,他关闭了无线电,拉下机头,钻到大海上的低云层里,飞机几乎掠着海面,捕捉着反击的时机。两架傲慢的敌机正在天上得意洋洋之时,宫小满拉起机头,呼啸而上,复仇的机关炮弹毫不留情的射入敌机中,敌机当即一头钻进大海!另一架敌机被吓傻了,仓皇而逃中又被宫小满击落,钻进东海喂王八去了。

  张将军得到胜利消息,把大手一挥说:“奶奶的,俺就不信宫二楞子能打败仗,给这小兔崽子再记个一等功!”

  建国后的七十年代初,作家齐勉创作的长篇小说《碧空雄鹰》,据说宫二楞子就是原型之一。

  【2】

  1949年10月1日,这是一个庄严神圣的日子!

  这个日子,对于饱受外族凌辱的每一个中国人来说,都是一个重生之日!宫小满更是如此。

  宫小满作为空军战斗英雄被邀请参加了开国大典,这个二十二岁的小伙子做梦也没想到他能受到毛泽东主席、朱总司令的接见啊!

  那天上午,在中南海里,他和其他军兵种的战友们幸福地在等待着。不久,一群着学生装的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献花来了!

  一个方脸盘、大眼睛、扎两只小辫的小姑娘向宫小满走来了。小姑娘十二三岁的光景儿,白皙红润的脸蛋儿,浓眉大眼的,两个小酒窝窝恰到好处地镶嵌在樱桃小口的两边儿,一笑便露出两颗小虎牙,柔柔的,甜甜的。小姑娘先向宫小满行了个少先队队礼,又响亮地说:“叔叔好!”接着献上一束鲜花,宫小满接过鲜花,礼貌地握了握小姑娘的手,悄声说:“祝你好好学习!”小姑娘注视着他,莞尔一笑,认真地点点头……再后来,毛主席、朱老总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了他们这些战斗英模们,他们高兴得不得了,连着几天都舍不得洗手,这对宫小满这些农家子弟来说,是多么大的荣光啊!

  这年年底,宫小满的母亲让哥哥大柱子写信给小满务必请假回老家来一趟,说是身体欠佳,很想见见四五年不见的儿子。部队首长给已是飞行中队长的宫小满批了半个月的探亲假,他回到了告别四五年的老家青山村。

  青山村,座落在巍巍的马石山下。马石山,原本名不见经传,只因1941年震惊中外的“马石山惨案”闻名于世。而青山村,是远近闻名的一个大村,村人大都姓宫,又因宫保田的螳螂拳闻名遐迩,再加上国共两党合作时期创办过被称为“胶东黄埔”的海阳县青山联合中学(简称“青山联中”),从这里走出的国共要人不少,以及后来许世友将军的司令部设在这儿,并在其西南三里处的花园沟打过一场惨烈的阻击战,因此青山村更是闻名于胶东大地。

  宫小满的母亲宫老太太,是个不简单的农家妇人。老太太是自已村里的娘家,娘家、婆家都是村里自给自足的一般人家,家里有三五亩田地,嫁到婆家来,生养了两个儿子,四十多岁时丧夫,自己当娘又当爹地拉址着两个儿子过日子,幸亏这里新政府建立的早,是革命的老根据地,日子还算是有奔头儿。老太太一生说一不二,吐口唾沬砸个坑,丁是丁卯是卯,她看准的事就不会再更改,必须就得这么办,九牛二虎也别想拉她老人家回头,但是老人家从不欺人、骗人,十分地讲究诚信,她说言而无信那绝不是人做的营生。1936年夏天去威海卫走亲戚,返回来路过文登时突然中暑,被一王姓好心人救治了,她声称日后必来报达恩情。第二年正月初六,她和丈夫真的来了文登,大饽饽、甜果子、酒肉弄了一骡驮子来报恩。王家见其一妇道人家都如此诚信知恩必报,她的家人就更不必说了,肯定是大大的好人了,因而把唯一的闺女许给了宫家的二小子宫小满,两人那时才只有七八岁,两个孩子整好同岁,宫小满大人家闺女几个月。

  老太太把宫小满叫回来,就是让他和文登王家闺女完婚的。四八年,老太太绐大儿子娶上了一房媳妇,如今孙女都一岁多了,就剩下小儿子这块心事了,再给他张罗着办完事儿,就算是了却了她这些年既当娘又当爹的心事儿了,说不定哪天去见早走的死鬼老头子也就心安理得了。因而,老太太就让大儿子写信往见骗小儿子,还不让告诉小儿子真相。

  【3】

  宫小满回到了青山村。

  村里党支部按照区上的布置要派民兵绐他站岗,他一笑说:“大爷哟,咱有那么大的架子吗?都是自己的叔叔大爷兄弟姊妹的,站啥子岗呢?再说,真有阶级敌人啥的,也不是俺二楞子的敌手啊!”没进家,先去拜访师兄师弟叔叔大爷们了,也去师傅坟头上祭奠过了,尔后才回家拜见老母亲、哥嫂。

  宫老太太听说了儿子一进村这些举动,伸出大拇指说:“行!这事做得好,是妈的儿子,做人就该这样,不能刺毛撅腚的不知多大小!人,再大,还能大过父老乡亲吗?别说咱还不是啥大人物哩!”

  可谁知晚上宫小满就与老母亲较上了劲儿。

  宫小满吃完了晚饭,看到母亲能吃能喝也很健谈,而且气色也不错,认为百病全无,就对老母亲说:“妈,儿子回来看到您身体很好,很高兴,也就放心了。现在,新中国刚建立,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再说蒋介石的飞机老是来捣乱,需要俺这些飞行员去揍他!所以,俺准备明天就赶回部队上去。”

  “明日走?”老太太装了一烟袋锅子老旱烟,就着小豆油灯火头儿点着了,长长地抽上一口儿,舒舒服服地喷出了一口烟儿,嘴里、鼻孔里烟儿袅袅,“不是半个月的假吗?不能走!”

  “妈,您可不是那种落后的人啊!”宫小满说着话把目光投向哥、嫂,似乎要寻找支持者。

  哥、嫂笑了笑,低下头依旧不说啥话。

  老太太把大长旱烟袋锅子往小饭桌上磕巴磕巴,放下来,从大儿媳怀里接过孙女来,慢腾腾地说:“实话告诉你吧二楞子,妈让你哥写信叫你回家,是叫你回来完婚的!”

  “完婚?”宫小满吃惊不少,不亚于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那一刹那,“让俺与谁完婚?”

  于是宫老太太便把当年她与二愣子爹在文登与老王家订下的婚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最后说:“咱是正经人家,老王家也是过日子的茬儿,人家闺女也不懒,你又是咱们队伍上的人,都二十二三岁了,这次回来先完了婚,然后去新政府登上个记,俺老婆子就是死也能闭上这两个窟窿眼儿了,你爹若是问俺俺也就有个圆满的交待了!”

  宫小满闻听此说,真是急出了一身的汗啊,他牙根儿就没心思这档子事儿,他正把全部身心投入到翱翔蓝天、保卫祖国领空上去了,对于他来说,找个啥样的姑娘做媳妇成个家,那还应该是个十分遥远的事情!老娘这么一说,他能不急吗?更何况那姑娘是个啥样子,脾性如何,人品咋样,他一概不知,而且外面都兴个人处对象呢,老娘这一张罗,不正是包办婚姻吗?俺是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答应,坚决不能同意的!想到这儿,宫小满便开腔讲起了一番大道理:

  “妈,这婚事俺不同意,更不能完婚!王家姑娘,俺不熟悉,不了解;她也照样不熟悉俺,不了解俺,两个人没有感情硬是撮合在一块,是没有意思的,这是封建包办婚姻!”

  “哟哟哟,你听听,俺二楞子当了三天八路开了两天飞机,还真是南园的葡萄一嘟噜一串的啊,能说会道的!你穷咋呼啥?啥子熟悉不熟悉,啥子了解不了解,你哥你嫂原来也不熟悉不了解,这不照样过日子生孩子?你同人家王家闺女完婚了不就熟悉了、了解了吗?咋啦?还包办呢,俺当妈的不给你包办,谁给你包办?俺包办是天经地义的,共产党也不能说俺不对的!”

  “妈,您老人家咋能不讲理呢?”宫小满心里一急,嘴上就没有把门儿的了。

  “咋?你说俺咋就不讲理了啊?俺给自己的儿子张罗娶媳妇,俺咋就不讲理了呢?俺不能放了屁叫手捉,不能失言,不能对不起人家老王家,更不能做出不是人做的营生!”老太太说得激动起来,把孙女又递到大儿媳怀里。

  哥、嫂只是静静地听,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

  宫小满得不到哥嫂的支持,又不能说服老母亲,于是生硬地说:“反正俺是不与王家闺女结婚的,谁愿意谁就结去!”

  宫老太太一听这话儿,抓起两尺长的大烟袋,咔咔地几下子,把小饭桌子面儿都磕出了几个小窝窝儿,从炕上出溜下来,用烟袋锅子敲着小儿子的脑袋瓜子,说:“啊,你翅膀硬了啊,老娘还做不了主了?你小子不就是八路的一个中队长?不就会开飞机?开飞机咋了?你就是会开大炮又咋了?别说你这芝麻绿豆大的官儿,就是许世友将军他也得听他老娘的!你不听俺的,试试!你敢不听老娘的,老娘立马就撞死在面前,弄你个不忠不孝又不义!哼,你再说声给俺听听!”

  哥嫂吓得也出溜下炕来,扯着母亲的袄襟,一个劲儿地说:“妈妈妈,你消消气儿,俺弟会听您的……”

  宫小满比谁都清楚老娘的脾性,看起来温温顺顺的,使起性子来凶得狠,说到做到,从不反悔!犹如夏日的村前小河,叮叮咚咚,悠悠流淌,而山雨一来,立即暴涨,汹涌澎湃,势不可挡……

  别看他是宫二楞子,别看他能一人毁了敌人的机枪排活捉一个连,别看他能击落两架敌机使蒋匪闻名丧胆,可惜他碰到的是他亲生老娘——一个倔得梆梆响的胶东老太太!于是,他彻底地恹了,不得不依了老娘……

  【4】

  文登王家姑娘叫王翠花,人儿倒是不丑的,瓜子脸儿,细皮嫩肉的,中等身材,留着齐腰的一对大辫子,包裹着的小脚,那真是三寸金莲啊,走起路来很是有点吃力的样子。

  嫁过来的第二年,王翠花便生下大女儿兰兰,这年宫小满的嫂子也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老宫家人丁兴旺起来了。

  1951年,美国鬼子把战火烧到了鸭绿江边上来了,中国人民志愿军雄赳赳气昻昻地开赴朝鲜战场上去了。宫小满也驾着他心爱的战鹰,与战友们一起投入到了保家卫国的战斗中去了。在空战中,宫小满又有惊人之举,他共击落美战机四架,而自己却毫发未损,被美军称为“空中杀手”,又被荣记一等功一次,二等功一次,战后荣升为空军某部飞行大队长。

  板门店谈判停战后,志愿军将士回国了,宫小满回家探家来了。尽管他不想显摆,但是组织上还是強令他带着警卫员回到了家,因为他不仅是功臣,更是军队里的优秀战斗机飞行员,是国家的难得人材,他不属于他自己,是人民的,是国家的。而且从省军区、从省委一道道命令传下来,传到军分区、武装部,传到专署、县委,要求做好宫小满大队长的安全保卫工作,不允许有半点意外发生!每天晚上,老宫家屋外四周彻夜有公安便衣、民兵等荷枪实弹地守护着,天一亮,便撤岗休息。

  白天,宫小满就去村里辈份、年岁高的老人家里串门去,去看望老人们,同老人们拉家长。他说这些老人家都是眼看着自己长大的,对他和他家或多或少都有过帮助,这次回家能见着下次回来就不一定能见着了,当然他去看望老人们时,都是根据老人的爱好捎点烟啊酒啊茶啊糖啊之类的东西孝敬他们。晚上,他就去找他们当年那些伙伴和师兄弟们聊天,嘻嘻哈哈,打打骂骂,就像当年一样无拘无束。宫小满一上火车,就与警卫员换上了便服,不穿军装来显示自已的身份。他去父老乡亲家,不让警卫员跟着,警卫员任凭他咋样说,人家一声不吭,就跟没听见你说啥一样,反正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你哪儿,就像他的影子一样。他要发脾气,小伙子就会说:“首长,这是我的职责!”这时候宫老太太就站出来给小伙子撑腰了:“别难为人家孩子了,你才比人家大几岁?权当是个玩伴儿!”警卫员很机灵、识趣儿,宫小满进了哪家,他就在门外溜达着,决不进人家的家。

  有一天下午,大白天的,宫小满的夫人王翠花哄着女儿兰兰,看见炕上放着丈夫从部队上带来的个白亮的铁玩艺儿,他只知丈夫晚上出去时都带在身上,不知是个啥东西。她拿在手里三摆弄两捣古,这家伙突然唰地一下子亮了,吓得她嗖地一下子扔到了炕里边,那家伙还在亮着。王翠花抱上兰兰,迈着三寸金莲,急急忙忙来找婆母,急得她脸色煞白,说话都结巴起来了:“妈……妈妈……快快……那家伙……弄……弄不死了!”

  宫老太太被王翠花连扯带挣地拉到他们那房间,翠花指给老太太看,老太太拿过来左瞧右看,研究了有半个时辰,说:“哼,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成?咱捂死它不就得了?”说罢,拉过两床大被伸巴伸巴将那家伙捂在底下,约摸有三五袋烟的功夫后,掀起大被一瞅,妈哟,那家伙还是通亮,牙根儿没捂死它!这时,老太太也有点慌神了:“妈啊,它光亮不要紧,千万别炸了啊!”

  站在婆母身后的王翠花,哆哆嗦嗦地扯一下婆母的衣襟说:“妈,把它……扔扔水缸里,淹淹……淹死它!”

  老太太一听,好注意!你说,俺咋就沒想到这个呢?真是人老不中用啊,火气玩艺儿不都怕水?于是,老太太从大被底下掏出那家伙,火急火燎地奔过去,咣荡一下子将它投进大水缸里,盖上缸盖子,上面又压上大瓷盆,唯恐那家伙再蹦出来淹不死它。

  晚饭前,宫小满与警卫员回到家里得知这一情况,差点笑岔了气儿。宫小满告诉老妈和媳妇说,这是手电,也叫手灯,是用来照明的,说罢撸起衣袖从水缸里捞出还在亮着的那只手电,教给她们使用方法。

  这次探亲一年后,王翠花又生下二女儿敏敏。1955年秋天,授军衔时,宫小满被授予空军上校军衔。这年部队上分给宫小满房子,宫小满回到老家把老母亲、妻子及两个女儿接到了大上海的部队大院里来了。

  刚来的时候,老太太和她那三寸金莲的媳妇儿可是闹出了不少的笑话,幸亏警卫员、勤务员都是胶东人,不会笑话人,嘴儿又紧实,否则那真是能把宫小满的脸面都给丢光了。

  来到上海军营的第一天早晨,老太太抱着二孙女敏敏,在窗前聚精会神地看光景儿。王翠花从厕所里出来,一副难受的样子,好像憋得无法控制似的。

  正巧,宫小满从房间里出来了,王翠花拉了他一把,嘀嘀咕咕地嘟囔着啥,宫小满说:“出了大门向西走50米有公共厕所,真是的!”

  翠花迈着三寸金莲一颠一颠地跑出去。

  老太太说:“翠花咋啦?”

  “在马桶上拉不出屎来,非要找老家里那样的茅坑,真是的!”宫小满有点不耐烦了。

  “可不是嘛,俺也拉不出来哩,昨天晚上费了半宿的劲儿才拉出来了!唉……”

  说罢,老太太指着外边一些正在洗刷的战士说:“部队上纪律太严了,你看那些孩子们在吃啥呢?吃不进去,还拿着根棍棍往里捅,捅半天,又吐出来了,啊呀,真是当兵不容易啊!”

  宫小满乐了,被老娘这种天真的想象逗乐了,他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说:“妈,战士们那是用牙刷刷牙呢!回老家,俺怕乡亲笑话,俺就不刷牙。今后,你和翠花都要刷,兰兰也要刷,二丫头大点了也要刷,今天勤务员就绐你们配齐了洗刷的东西了!”

  正说着,王翠花哭丧着脸磨磨唧唧地回来了,那模样比死了爹娘老子都难看,一声不吭地回他们房间去了。

  宫小满跟进去,看到翠花正在换裤子。原来,本来就憋不住了的她,等迈着三寸金莲颠儿颠儿地跑到公共厕所时,又不识字,一头钻进了男厕里,一瞧不对头,又出来了,等到进入女厕,还没来得及脱下裤子,便嗵地一下子拉了半裤裆……宫小满脸上像下了一层霜,气呼呼地摔门而去。

  后来,宫老太太提出来要回老家,坚决不在这儿呆了。王翠花表示随婆母一起走,也不愿意留在这儿。宫小满问原因,老太太说:“在这儿像蹲号子,出去遛达又找不着道儿,问问人家,全是叽哩骨鲁的听不懂的洋鬼子话,最叫人难受的是毎天早晨刷牙时那些点心水没法喝!”

  王翠花心有同感,老太太说这些话时,她不断地点头,就跟小鸡啄米似的,她并且插嘴说:“特别上茅坑不习惯!”

  宫小满说,妈走可以,翠花你不能走,你必须留在这儿与俺生活在一起!翠花说,你除非杀了俺,否则俺就要回老家!无奈,宫老太太、翠花、兰兰、敏敏在住了一个礼拜后,又被送回了老家。宫小满这个英雄飞行员也只能仰天长叹而已,他是没法子留下夫人王翠花的。

  【5】

  入社的第二年,宫小满的母亲宫老太太在家门口摔了一跤,就再也没爬起来,找自己的老头子去了,一点罪没受,也没病些日子连累儿子儿媳妇,这更让人舍不得她老人家的离去。

  办完了母亲的丧事,宫小满要求王翠花带上两个女儿一起去部队上,王翠花坚决不去,并且又说除非杀了她。

  宫小满说:“翠花,咱俩是夫妻,如今不提倡夫唱妇随,最起码两人也应该长年生活在一起啊,不能弄得两个人老是天南一个海北一个的吧?”

  “天南一个海北一个,照常能做夫妻,做夫妻,不一定天天守在一起的!”王翠花反驳说。

  “咱们的情况不同,你得多支持俺,支持俺,就是支持国家建设,支持军队建设啊!”

  “俺在家里也能支持你,两个闺女俺拉扯着,保证不拖累你!”

  “部队大院里住着那么多干部,人家都有个家,就我自个儿去吃食堂啊!”宫小满越说越激动,声音有些拔高,“难道你就觉得好吗?再说,搬到上海去,不仅两个孩子能上好学校读书,咱俩也需要培养感情啊!”

  “学校没有好坏,闺女在家里照样能上学;咱俩都两个孩子了,还培养啥感情呢?”

  “咱俩以前素不相识,被两家老人撮合在一起,一点感情基础都没有,今后如何生活?住在一起,时间长了,就会有感情的。”

  “素不相识?素不相识你都让俺生下两个孩子了!再说,感情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

  “……”

  宫小满被王翠花堵得半天没接上话茬儿,停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说:“去吧,咱们住在一起,才像个家啊,再说,俺还可以照顾照顾你们娘儿仨啊!”

  “这样就挺好的,你往家捎着钱,俺在家里拉扯着孩子,还不会连累你干工作!”

  最后,宫小满有点火了,他说:“你去,还是不去?”

  “不去!”

  “为啥?”

  “不习惯!”

  “慢慢会习惯的!”

  “遭罪,俺受不了那份洋罪!”

  “那咱们只能离婚了!”

  “啥?离婚?你个陈世美,妈刚走,你就想离婚,你这是欺负俺啊,天啊,俺咋过啊?……”

  王翠花放声大哭起来,她一哭,敏敏也跟着哭,哥嫂也过来了,警卫员也赶过来了。宫小满那个火儿腾腾地往上窜啊,妈妈的,这娘们比狗日的碉堡还难攻!从此,即使来家,他也不再上王翠花的炕了,真真正正地成为了事实上的无性婚姻了。

  不管如何,这个婚姻是法律上的事实婚姻,王翠花包裹的小脚缠断了脚指骨,下不了地,再说还有两个女儿,她们是要过日子生活的,虽说宫小满按月往家捎钱,日子还是挺紧巴的,因为一份工资拆到两下子来花销,就会有点那个了。于是,在老娘三周年忌日时,宫小满从上海回来时,给王翠花买回了一架缝纫机,让她学做衣服来补贴家用。这架缝纫机不仅在青山村是第一架,在方圆几十里也是有史以来的最新玩艺了,把太多太多的乡村妇女馋得眼睛都红了。那些十里八村的妇人们成群结队地来瞧光景儿,脸上带着好奇、羡慕,瞧膲这儿,摸摸那儿,啧啧称赞,心里直怨自己当初嫁错了人!有个别的回到家里埋怨自个的男人无能,两个人就怄气,甚至有动手打架的呢。

  这个时候,王翠花是幸福的,也是骄傲的,这从她眉开眼笑的脸面上能找到答案的;兰兰,是自豪的,常常带着同学来家参观;敏敏在大街上玩着,见到人就会说“俺爹给俺妈买来了缝纫机!”即使大柱子全家人也觉得面上有光哩。

  日子就这么过着,就连跟了宫小满几年的警卫员都替首长鸣不平,他总觉得首长太不容易了,部队上哪有别的首长是这样的呢?但,他又不能说啥呢。

  【6】

  1959年10月1日,在全国一派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潮中,共和国迎来了第一个建国的十年大庆!

  在这第一个建国十年大庆中,宫小满受到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的邀请。国庆节前几天,他从上海部队驻地来到了首都北京。短短的十年,北京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已不是十年前他来参加开国大典时的老北京了!你瞧,天,更蓝了;太阳,更红了;天安门广场,变了,人民英雄纪念牌、人民大会堂等标志性建筑拔地而起,雄伟而庄严,向路人和驻足者诉说着共和国人民的自豪和骄傲!

  一天,宫小满去看望老师长、现任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副政委的张将军。将军在授衔时被授予中将军衔,现住在北京。当他见到将军时,倍感亲切,就像游子见到了多年未见的老父亲,他抱着将军热泪横流,哭出了声儿。将军拍拍他的肩膀打趣地说:“哭啥,哭啥呢?共和国没有忘记你,毛主席没有忘记你,俺老张都沒有的待遇,你宫二楞子都有了,还哭啥呢?他奶奶的,这可不是当年的宫二楞子啊!”

  宫小满松开手,擦擦泪水,不好意思地说:“人家还不是想您嘛,一晃六七年了,再没见到老师长了!”

  老首长让他坐下来,向他询问部队建设的情况,问他有什么好的建议,宫小满一一作答,老首长高兴地说:“好,好,好!宫二楞子就是宫二楞子,不愧为老子的兵,敢说真话,不像有些鸟人净说假话,俺老张看不起他们!奶奶的,啥玩艺儿?”

  末了,老师长询问宫小满的家庭情况,他一五一十地真情相告。老首长听完后,沉默了许久,然后说:“宫二楞子,你现在是上校,能做到这样,实是不容易啊!他奶奶的,有多少人进城了,当官了,把结发妻子休了,俺看不起他们,奶奶的,都是陈世美,俺也是说了算,全铡了!这个……这个……你那媳妇儿,也她奶奶的是个活犟眼子,她咋就不为国家、军队想一想呢?唉……”

  从老首长家里出来,路经一所小学校,宫小满看见一位年轻的女老师正在校园里为几十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排练如何献花。他一下子想到了十年前那个场面,他让司机停下车,从车上下来走过去,隔着学校大门望过去,脸上洋溢着温馨的、幸福的微笑,流露出慈祥而向往的目光。

  北京的十月,阳光灿烂,瓦蓝的天空,万里无云。

  蓝天丽日下,整洁的校园内,几十个小姑娘身着白色的衬衣蓝色的裙子,个个亭亭玉立、精神焕发,手棒着鲜花正在聚精会神地听那位年青的女教师讲解着。

  那位年青的女教师,一米七零左右的个头,身着一套蓝色的女式烈宁装,颀长的身材,曲线玲珑,凹凸有致,浑身洋溢着女性的青春美!齐耳的短发,白里透红的方脸盘上镶嵌着一双浓眉大眼,好看的小嘴两边的一对小酒窝儿时隐时现,一笑,就露出一对小虎牙儿……看到这儿,宫小满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十年前的那一幕,他的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动,难道会这么巧合吗?他喃喃道:“是她……是她……吗?”

  恰在这时,年青的女教师也看到了在大门口驻足凝望的宫小满!女教师走过来,打老远便看见他肩上的肩花,笑吟吟地说:“首长好!请问您有……”

  四目相对,两人都认出了对方,一时间,空气凝固了!年青的女教师,脸色由红转白,泪水顺着两颊无声地淌下来。宫小满大吃一惊,他不知道年青的姑娘为何脸色由红转白继而无声地流泪,为了打破这种尴尬局面,他说:“……姑娘,你长高了,也越来越漂亮了……”

  年青的女教师,突然拉开校门,冲出来,一把扣住了宫小满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泪水肆意地流淌着。她喃喃地道:“叔叔,您让我寻找了您十年啊……”

  宫小满呆住了,校园里的孩子们呆住了,车里的司机呆住了,传达室里的老校工也呆住了,都为这突如其来的场面!

  继而,年轻的女教师拉着宫小满的手,一直把他拉到几十个小女孩的面前,兴奋地说:“同学们,这就是我常向你们讲述的那位空军英雄!”

  霎时,欢声雷动,孩子们涌上来,拉手的,拥抱的,献花的……一派令人激动的场面!

  尔后,宫小满应邀来到了女教师的办公室,拉起了这十年的别后情况。

  原来,年轻的女教师,今年二十二岁,比宫小满正好小十岁。她叫夏雨浓,老家在黑龙江省一个偏僻的小镇上,“九·一八”事变后,日冦侵占了东三省,教书的父亲携年轻的母亲从关外流浪至京城,投奔到孤寡的姑妈家中。几年后两人结婚,芦沟桥事变后,雨浓出生了。华北沦陷后,身怀家破国亡之仇的教书父亲将妻女托付给多病的姑妈投笔从戎参军到国民革命军中,长沙会战时血溅沙场。雨浓的姑奶奶在抗战胜利前夕,撒手人寰了,没有亲眼目睹举国欢庆的胜利场面。

  开国大典之后,小雨浓从各方面去搜集宫小满的信息。抗美援朝战争中,她从报纸宣传和大人们口口相传中了解到宫小满的点滴情况,她知道他是个空军英雄,从此以后,宫小满占据了雨浓情窦初开的小女心怀,任凭任何人都不能走进去了。相思成疾的母亲,在雨浓做了小学教师后的第二年,丢下心爱的女儿追随那位血洒疆场的书生去了。

  宫小满从夏雨浓毫不掩饰的倾诉里感觉到了一颗滚烫的心所散发出的爱的热量正在炙烤着自己,但,他想起老师长的话,他迷茫了,迷茫得让他魂不守舍了。

  【7】

  大庆仪式结束以后,宫小满应夏雨浓的盛情邀请来到了她的家里。

  这是一座典型的北京四合院,只是面积比较小而已。东西厢房住着两家老邻居,都是工人,很本分,都有几个孩子,十多岁的样子。南厅房里住着一对年轻人,也是哪所学校里的教师。正房里,住着夏雨浓一个人,宽敞而明亮,但明显能感觉到有点清冷。夏雨浓告诉宫小满,这房子是姑奶奶和姑爷爷辛苦一辈子积攒挣下来的家业,准备给独生儿子结婚的,不曾想到儿子在“五·四”运动中被镇压的军警乱棍打死了,后来姑爷爷也忧郁成疾而终,最终这房产也就落到了她夏雨浓的名下了。

  宫小满了解到这些,更对夏雨浓有了一层更深的了解,也越发对她产生了同情和钦佩。同情她是个命苦的姑娘,爷爷奶奶、姥爷姥姥惨死于小日本鬼子的魔掌之下,表叔、父亲为国捐躯,姑爷爷、姑奶奶、妈妈都因思念亲人成疾而过早地离开了人世;钦佩她是个意志坚強的知识女性,遭受如此多的打击,她都挺过来,充满理想地生活下去,勤奋工作,向往美好,追求人生的完美!宫小满对夏雨浓不得不刮目相看了,而且萌生出一种令人说不出的感觉,这可是他宫小满三十二岁以来从未有过的那种东西啊!他暗暗地问自已,难道这就是爱情吗?他心里也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因为他又想到了老家里那个叫王翠花的小脚女人以及两个女儿。然而,与夏雨浓的短暂接触而产生的那种感觉,却是与王翠花十年婚姻生活里从没有过的!

  夏雨浓给宫小满泡了一杯浓茶,递到他的面前,又搬过十本日记本子过来,说道:“叔叔,您喝着水,看看雨浓十年来的日记吧,我出去买菜亲手做饭慰问我们的大英雄!”

  “日记?”宫小满问,“啥日记?”

  “叔叔看看不就知道了?”雨浓调皮地说。

  “别叔叔叔的了,听着别扭啊!”宫小满抬起头,认真地说。

  “哪叫什么呢,叫首长?”

  “叫大哥吧!俺才比你大十岁哩,别把俺叫老了呢!”

  “嘻嘻……”雨浓挎起篮子往外走去。

  走到门外又折回来,很认真很严肃地说:“叔叔……大哥……首长,这些日记,我妈都没看过,这是我一生的心事啊,你看完了,必须要给我一个答复!”

  宫小满从第一本开始翻看,他被雨浓这个女孩子的日记震惊了!他从日记中分明看到了夏雨浓从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步步地成长为一名人民教师的毎一个脚印,尤其被她那矢志不渝的爱的呼唤所感动,他连雨浓啥时候回来了竟不知道!

  ……

  1958年9月20日

  妈妈走了,走了有十天了吧?妈妈,你这一走,就把女儿一个人扔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大都市里,我好凄凉啊!

  有谁将会陪伴雨浓?

  有,有的!那就是雨浓心里永爱的人——宫小满!

  小满,叔叔,您在哪儿?是在冰天雪地的塞北,还是在繁花似锦的江南?是在碧波无垠的东海,还是在蓝天白云的西部高原?您该不会还在这茫茫人海的都城吧?

  叔叔,小满,您知道有一个姑娘深爱着您吗?

  她,就是九年前向您献上鲜花的夏雨浓!

  雨浓有个心愿,如能见到您,今生今世只为您一人活着!

  小满叔叔,您能听到吗?

  ……

  1959年9月23日

  国庆将至,整整十年了!

  学校里让我为孩子们排练献花,不由得又想到十年前那永生难忘的一幕!

  “祝你好好学习!”

  这句话至今萦绕在雨浓的耳边,永生永世不能忘记!

  小满,叔叔,您在何方?

  您可知道有个叫夏雨浓的人儿天天在祝福您,时时在爱着您?

  十年大庆之日,但愿奇迹能出现啊!

  老天爷啊,夏雨浓求您了——

  让雨浓见到深爱的人儿吧!

  ……

  1959年9月28日

  天啊,奇迹真的出现了!

  今天,终于见到了他——

  叔叔——宫小满!

  我激动得差点晕过去,这是命运,还是缘份?难道十年是一个轮回吗?求求您,不要离开雨浓!不要,不要……

  交谈中,得知他已结婚十年了,我不能破坏心爱人的幸福,我可以不要名份,可以不要一切,但愿他能把爱分一点点一点点给雨农,那怕让雨浓瞬间离开这个世界也无怨无悔!

  叔叔,小满,您能满足雨浓这个苦命女孩的点点愿望吗?

  ……

  宫小满读到这里,泪水早已爬满英俊威武的脸庞,他放声大叫道:“雨浓——雨浓——”

  雨浓急急地从厨房里跑出来,看见泪流满面的宫小满,不再说什么,飞奔过去,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哭得一塌糊涂,雨浓嘴里喃喃着:“叔叔大哥首长小满……”

  这种称呼一叫,就叫了五十多年啊!

  【8】

  宫小满休假时,换上便衣,乘坐上海至北京的列车,便会来到北京来陪他生命中这位真正的爱人。

  1961年,在困难的春天里,夏雨浓生下了她和宫小满的爱情结晶——女儿宫夏小燕。

  宫小满既高兴又懊恼,雨浓看在眼里,她明白她的爱人为什么又兴奋又不快乐,她对宫小满深情地说:“叔叔大哥首长小满,你千万别不高兴啊,老天爷把你赏赐给我,我是积了几辈子的德修来的福份,如今又有了咱们的女儿,我更感到幸福无比!我不要什么名份,也不用你养小燕儿,你给了我的爱,我就知足了!”雨浓说着这些话时幸福得依人小鸟一样,满脸流露出真诚的快乐与承诺。

  夏雨浓越是这样,宫小满的內心越像刀绞一般难受,多么无索求的人啊,她是那么的清纯,纯得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多么富有的人啊,富有贤慧,富有至爱,富有宽广的胸怀;多么美丽的女人啊,美丽得让人肃然起敬,美丽得让人心疼不已!宫小满每次临走时,都会偷偷地给她和小燕留下一笔生活费用,而下次来的时候,雨浓又会強行塞给他,让他寄给老家的娘儿仨。

  宫小满也回过老家两次,看着日渐长大的兰兰和敏敏,把要说的话又就咽下肚子里,把要办的事儿又搁了下来。他的心灵承受着双重的煎熬,仿佛一把双刃剑在不停地刺剌着他的心,人儿瘦了一圈儿,犹如换了一个人似的,这其中的苦疼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一个人承受着。

  1962年,宫小满被任命为空军某师师长,晋升为大校。1964年他又一次回到老家来,抱着最后一次希望来找王翠花,得到的答复是既不随军又不离婚,就这么过下去。回到部队上,在师党委会上,他向党组织说明了自己的婚姻状况,并郑重提出离婚,党委一致通过并报军党委批准。于是,在1965年春天,宫小满回到半岛地区专暑法院提起离婚诉讼。

  法院调解时,王翠花拉着一大一小两个闺女在法庭上大骂宫小满忘恩负义是个地地道道的陈世美,坚决不离婚!她说法院敢判她和宫小满离婚她就一头撞死在法庭上,让天下的老百姓都知道共产党的法院也是官宫相护,也是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别进来!就这样,由宫小满提起的诉讼离婚被迫停了下来。

  王翠花文登娘家有个叔伯哥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里工作,是个知识分子型的领导。他的思想很正统,他认为结发夫妻就要白头偕老,那些混上官了、进了城的人千方百计地要把糠糟之妻一脚蹬开,就是当代的陈世美,他鄙视这样的人,在宫小满与堂妹离婚这件事情上,他同情堂妹的处境,极其谴责宫小满的行为。因此,他出面把堂妹王翠花及两个外甥女接到北京来了,如此这般地出谋划策,指点着堂妹应该先走哪步后走哪步,到了什么机关应该怎么说怎么闹,兰兰与敏敏应该怎么配合母亲去做,阻止父母离婚。

  于是,王翠花、兰兰和敏敏娘儿仨为了打赢保卫婚姻、家庭这场战争开始了积极的主动的进攻了。

  王翠花被堂哥送到了军委办公厅,去控诉宫小满这个陈世美抛妻弃子的罪行。当王翠花走进去时,接待人员给了一把椅子让她坐下,这是一把折叠性质的木质椅子,坐时是需要讲究技巧的。王翠花多咋见过这种椅子呢?本来进了这种做梦也沒梦过的地方眼睛就忙得有点不够用,就跟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人家给她椅子她一屁股坐下去,哗啦一下子,椅子倒了,人也跌坐在地上。她想到堂哥的指教,立马张开大嘴嚎了起来,一边嚎一边骂:“你们这些王八蛋啊,都是穿一条裤子坐一条板凳的啊,你们都欺负俺啊,给俺把椅子也给把破的坏的啊!”弄得接待人员都束手无策,猴吃芥麦干瞪眼儿,幸亏出来一位女同志才来解了围,了解到了她们母女三人来这儿的目的。

  从北京返回老家后,王翠花又把兰兰和敏敏打发到上海宫小满这儿来了,一边缠着宫小满,一边见着部队上的领导就喊冤叫屈,弄得宫小满焦头烂额的。

  军委办公厅把宫小满离婚引发妻子上访一事转到空军司令部,要求调查处理!宫小满的老师长张将军知道一点内情,老将军又爱才,再加上有点护犊之情,说这事儿交给俺了,奶奶的,还反了这个小兔崽子了,看俺咋收拾他个王八蛋!

  张老将军亲飞上海来了,他把宫小满一个命令调来下榻的军內招待所,劈头盖脸地就骂上了:“奶奶的,你个王八蛋小兔崽子,觉得当了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还是觉得是个啥英雄了,竟敢不要老婆孩子了!俺看你是不知多高矮多粗细了吧?给老子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地说来听听,老子明白了好处理你个小兔崽子,省得你那位秦香莲再去军委告状!”

  老师长也是胶东人,是位老红军,满口的胶东话,人爽快,疾恶如仇,但深明大理,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宫小满知道只要是老师长破口大骂你,不管是啥事儿,保准没啥大问题;只要是跟你客客气气的,针尖大的事儿,也够你喝一壶的,吃不了兜着走吧。于是,宫小满把自己的一切原汁原味地向老首长交了底儿。最后,老将军说:“奶奶的,是得早早地解决了,要不这算咋回事呢!这个……这个先来个权宜之计,得给你个处分,降级降职,调离上海,然后部队上出面协同地方绐你解决问题!明白吗?小兔崽子,今后可得好好对待人家,两面都要好好对待啊……”

  宫小满叭地一个标准的军礼,两行泪水无声地爬下脸庞,他岂会不知老师长的良苦用心?

  【9】

  宫小满从上海调到了长春,同时,也被降级降职一级。上任前,他从上海赶到了北京,他要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夏雨浓,一并来看望可爱的小燕儿。

  宫小满没料到却扑了个空,夏雨浓带着年仅四岁的宫夏小燕不知去向。

  东厢房的老邻居,递给宫小满一封封好的信,信皮上书写着“小满亲启”四个大字。老邻居说:“他大哥,你媳妇把钥匙交绐了我,让我替她看护着房屋,又让我把信交绐你,我问他要去哪儿,她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宫小满从老邻居手里接过钥匙,打开了他早已熟悉的房门。屋里陈设依旧,只是没了雨浓,没了那个甜甜地喊爸爸的小燕子。一股清冷袭上宫小满的心际,同时,一种不祥的感觉也涌上脑海。宫小满小心翼翼地拆开那封信,熟悉的秀美字迹映于眼帘:

  叔叔大哥首长小满: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带着咱们的小燕子早已离开了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京城了!不要问我们娘儿俩去了哪儿,我是不会告诉你的,但请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对待咱们的女儿的,把她扶养成人!

  前些日子,有一天日落西山的时候,一位慈祥的老者来到了我的住所,敲开了我的门,他看到了我和孩子。从与老人的交谈里,我知道了对你处理的情况,也明白了这位老者不是一般的身份。虽然我感觉到老者对我很友好,但还是认为是我害了你,没有我,可能你不会被处分,都是因为我啊!所以,经过再三的考虑,我向学校递交了辞职报告,决定带着咱们的女儿远走高飞,不再拖累你!

  小满,爱一个人,爱到了极致,还会在乎什么呢?唯有至爱在心啊!我以前曾想,上天能把你送到我面前,一分钟足矣!命运之神真的把你送给了我,而且我们有了女儿,我还求什么呢?我从沒敢奢望你给我什么名份,也不敢求长相斯守,只要你能工作顺利、前途光明,就是我最大的心愿!可是,如今因为我,你却遭受着不应有的处分,雨浓心里犹如刀割一般啊,雨浓只有浪迹天涯……

  从此,雨浓不会再去打扰叔叔大哥首长小满了,也求叔叔大哥首长小满不再寻找雨浓,雨农从心底到心尖只刻着宫小满三个字,心扉已闭,不再为其他任何人开启!燕儿大了,她自会飞回去,去寻找自己的爸爸……

  叔叔大哥首长小满,保重!

  永远爱你的雨浓

  信,读完了,宫小满有气无力地瘫在沙发上,眼睛茫然地盯着天花板。是的,雨浓与小燕的不辞而别,给他的打击太大了!王翠花在法庭上骂他,虽然骂得没有道理,他也没觉得如此伤心;他得知王翠花去军委办公厅告他,他也没觉得有什么难受;部队上给他降级降职的处分,他也没怎么在意!可是,雨农与小燕的出走,却让他伤心、痛苦,更多的是那份牵肠挂肚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知识女性,没有了工作又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她们如何生存,如何生活啊?宫小满太无助了,第一次陷入了人生的沼泽里,他心里在暗暗地埋怨着:老师长啊,您别……

  【10】

  宫小满从北京返回上海后,把兰兰、敏敏送回了老家。他告诉王翠花离不离婚、怎么处理只能听从上级的了,因为你都告到中央军委了,而且也把俺也降级降职了。这个小脚女人,走出山村见了世面,长了知识,她听了宫小满这番话后,笑了,但却狠狠地说:“最好能把你给俺降回家来!”

  部队上还没等处理这件事情,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全国山河一片红,从地方到军队都在忙着革命,宫小满这点小事与文化大革命相比,那真叫小小巫见老老巫了,因而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搁下了。

  这期间,宫小满去北京打听过几家邻居,又去雨浓的学校同事家里访问过,都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他也曾想过雨浓带着小燕可能回到了黑龙江的老家,但又被他否认了,因为她的老家里无论是爷爷奶一方还是姥姥姥爷一方,早已没有其他亲人了。他只能一个人默默地思念着他的雨浓,思念着他的小燕子,他天天想着雨农被生活折磨得瘦骨如柴的样子,头发白了,大眼睛也陷下去了,两个小酒窝也没有了,痴痴呆呆的,宫小满常常陷入迷迷蒙蒙之中;他夜夜想着小燕子一天天长高了,但由于缺乏营养,瘦瘦的,脸色黄黄的,泪水不知不觉就打湿了枕巾。那是一种怎样的煎熬啊,恐怕没有人会知道,也沒有人能理解的。宫小满的头发白了,脸上有了皱纹了,他才三十六七岁啊!

  宫小满毎个月的工资都要分到三份,自已留一份,把给王翠花娘仨的按时寄回去,把雨浓和小燕儿的攒起来,他坚信他的雨浓他的燕儿一定回到他的身边的。

  “敬爱的林副主席”摔死在蒙古共和国温都尔罕的第二年,军委、三总部、各大军兵种都有了重大调整,一些老帅、将军们陆续走上工作岗位,开始主持工作了。这年,宫小满又被调回上海了。

  一天,宫小满接到了一封寄自黑龙江大山深处的超重信件。他拆开信封,展开厚厚的信笺,七八年再未见过而又熟悉的笔迹出现在眼前:

  叔叔大哥首长小满:

  你还好吗?

  雨农不是已经跟你说好了吗?今生今世,雨浓不再去找小满,小满也不再去找雨浓,燕子大了自会飞去找爸爸的。

  可是,小满啊,你却食言了!你为什么又来扰乱了雨浓刚刚平静的生活呢?

  近十年了,你知道雨浓带着燕儿是怎么过来的吗?每当燕儿向雨浓要爸爸的时候,雨浓就会说燕儿爸爸在蓝天上飞呢,爸爸有任务,部队上不允许回家,等燕儿长大了自己去找爸爸啊!

  于是,燕儿天天照镜子,盼着自己快快长大;天空一出现飞机的声音,燕儿都会飞出家门,伸长脖子仰视着蓝天,追着,跑着,大声呼喊着:爸爸——爸爸——

  ……

  宫小满读不下去了,心头堵得发慌,感觉喘不上气儿来,他抹去了淌下来的泪水,走出办公室来,心道:雨浓、燕儿,你们可是有音信了,俺宫小满感谢上苍啊,让俺悬在半空的心能放下来了!

  天,蓝湛湛的,偶尔飘过一丝白云;太阳,挂在中天上,阳光普照,草木青翠;楼前绿树上,小鸟儿跳上跳下,鸣鸣啾啾,相互诉说着高兴的事儿。宫小满平静了一下心情,又返回办公室,去读雨浓那长达十七页的信。

  原来,老师长又回到了空军司令部了,还是做他的老本行工作。老将军调阅了宫小满一事的材料,知道这六七年来早就搁下来了。于是,老首长首先把宫小满从长春调回上海,他要让宫二楞子在哪儿跌倒了就在哪儿爬起来!又派人去北京找夏雨浓,没找着人,便命令办事人员挖地三尽也要把夏雨浓母子找回来,给他们母子一个圆满的结果!

  空军司令部的两名年轻的干部通过夏雨浓原来单位的档案以及公安部门的户藉档案,在地方政府的帮助下,一直查到夏雨浓的祖籍——黑龙江大山深处一个小镇子。

  原来雨浓带着宫夏小燕回到了母亲的老家,投奔到叔伯舅舅家里。正巧舅舅是村里的党支部书记,知道了姑妈姑父、姐姐姐夫以及夏雨浓的一切后,收留了她们母子,从此夏雨浓过上了普通的农家生活,拉扯着小燕儿过日子,对外只称燕儿爸爸是一名空军战士,其他的一字不提。

  那一天,夏雨浓正在生产队里参加劳动,舅舅带着两名年轻的解放军战士来田地里找她,她知道该来的迟早是要来的,躲也躲不过的,所以她显得十分平静。回到家里,来人告诉她,老将军正在处理宫小满的事情,需要她回北京与将军面谈,将军要听听她的心里话,并给她一个圆满的结果。雨浓听罢,心里无比地激动,泪水就像两条小河淌淌地流个不停,她能说什么呢?她又能说什么呢?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感谢老将军,默默地祝福着那个日日夜夜牵挂着的人儿啊!

  过了几天,雨浓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带上读小学五年级的小燕儿,跟着两名战士回到了离开了七八年的北京。

  【11】

  军党委根据空军司令部的要求,派出了军政委李浩同志来到了老根据地马石山区。李浩政委首先与半岛地委及相关县委、公社党委做了沟通,说明了他本次半岛之行的任务,请求地方党组织及有关部门给予必要的帮助,妥善解决宫小满与王翠花的婚姻问题。

  之后,李政委与两名战士住到了宫小满的哥哥大柱子家里来了,开始做王翠花的思想工作。王翠花一看这阵势,知道部队上插手解决这事儿了,听这话音儿是对自已百害而无一利,于是第二天便把二十多岁的兰兰、十七八岁的敏敏打发到上海闹她们的爹爹去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先说李政委与王翠花这两人的情况。李政委首先从宫老太太包办婚姻说起,进而说到他们两口子没有感情基础、王翠花不随军不能照顾宫小满,然后再讲到宫小满党和军队把他培养到现在多么地不容易,还要他为空军建设多做贡献,因而必须解决他们的婚姻问题,让他有充足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没有后顾之忧。

  天天是这些道理,李政委三翻五次地讲。前几天,王翠花一言不发地听,你问啥,俺也不回答;问的次数多了,俺就起身去给你烧开水、泡茶。但,她心里却在盘算着,俺一声不响,你可沒有办法撬开俺的嘴巴让俺说话,等着听兰兰、敏敏那儿的消息再说。一个周后,兰兰从上海来信了,王翠花拿上信去找邻居一个关系不错的姐妹,让人家的闺女读给她听。信很简单,里边这样写道:

  妈:

  爹啥也不说,只说听组织上处理。另外,爹天天上班,哪儿也不去。听家属阿姨说,爹外面有个女人,在北京,还有了个女儿。俺和敏敏要大闹爹了,直闹到他不离婚为止。

  兰兰

  见着了信儿,王翠花是哑吧踢毽子——心里有数啊,她这一有数儿,恰恰却是一个错误的判断!错误的判断导致错误的行动,错误的行为带来了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有一天,李政委又在讲道理,忽然,王翠花笑了。这是李政委三人来到宫小满家近十天来,第一次看见王翠花笑,而且这笑起来的模样还蛮好看的呢。笑过之后,王翠花向李政委说:“政委啊,你说了这么些天了,俺一句没说啥,只是在听。今天,俺问你句话行吗?”

  “行行行!”李政委心道千年的铁树开花了,哑吧要说话了,连忙说,“问吧问吧!”

  “你说了这么些天,就是要俺答应离婚是吧?”

  “……啊,是的,是这样……”

  “离婚都有啥好处?”

  “……这个,离开了,对工作、对国家都有好处,我已讲过多次了。”

  “那么,李政委啊,好处这么多,你咋不回家和你老婆离婚呢?”

  “……你……你……怎么能这样?”李政委有点防不胜防。

  “你你啥?俺咋样了?”王翠花从坐着的凳子上站起来,像开机关枪似的向李政委说道,“人说能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姻!可是你却大老远地跑来劝俺离婚,真是岂有此理!告诉你:婚,俺还不离;叫俺去部队上,俺还不去!你们爱咋的咋的,从今天起,你们也就不要再登俺的门子了!”

  如果,王翠花能把上面这段话换成“李政委,啥话也别说了,俺跟着小满去部队上去!”或许就没有了人间这段几十年的故事了。

  【12】

  李浩政委三人还在宫小满老家里,宫大柱接到了宫小满发自上海的电报:“哥速来见最后一面”。

  大柱及其媳妇、儿女都被这封电报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但却淸楚宫小满危在旦夕。于是,宫大柱连夜赶往了上海,经过一夜一天的火车颠簸,兄弟俩终于见上了面。一见面,两人抱在一起痛哭起来,两个大男人放声大哭,嗷嗷地,犹如老牛长哞,鼻涕眼泪相互沾了对方一衣领子,就连在旁边的十七八岁的敏敏也被爹爹和大爹这种抱头痛哭的真情感动了,也跟着嘤嘤咛咛地哭起来,却遭到姐姐兰兰的训斥。

  哭完了,大柱子擦擦满脸的泪水,揉揉模糊的双眼,这才认真地打量起自已唯一的弟弟。一米八几个头的宫小满,原来近二百斤的体重,现在整个人瘦了几圈,约摸能有一百三四十斤重;四方大脸变成了刀条脸儿,两鬓泛白,脸上早早地布上了皱纹,与他四十四五岁的年龄是极不相称的,相比前几年回家时判若两人,尤其前额上伤痕累累,伤处还结着痂。

  原来,宫小满是被两个闺女给闹腾得不想活了,确切地说是被大女儿兰兰给逼得要寻短见的。

  兰兰与敏敏在五天前开始绝食,女儿不吃,当爹的岂能吃下去呢?宫小满亲自去食堂打来饭莱,女儿连看都不看,三顿两顿的敏敏能坚持住了,时间一长,还是个十几岁孩子的她便受不了。那天中午,宫小满打来三鲜水饺,饿急了的敏敏拿起水饺就往嘴里送,却被兰兰没鼻子带脸地拍了一巴掌,鼻血慢慢淌下来了。宫小满心疼地把小女儿揽过来,轻轻地用手巾给她擦着鼻血,冷不丁儿被大女儿一把又将小女儿拽过去。

  到第三天上,宫小满看见讲道理不起作用,就给大女儿下跪求她吃饭,求她让敏敏吃饭。兰兰一言不发,看见爹长跪不起,她就用头撞墙,爹抱着她,她就咬爹的手;沒办法了,她撞,宫小满也撞,哪知兰兰是假撞有分寸的,而宫小满却是动了真格儿的,咚咚咚地撞,撞得头破血流的,晕晕乎乎地昏死过去,敏敏又抱着爹哭喊;兰兰就扯过毛巾轻轻地给爹擦拭伤口,爹醒过来,她却把毛巾扔到一边,又扭着身子不理爹。警卫员、內勤员、大队政委及夫人都来劝,也不起一点作用,于是宫小满实在是沒咒儿念了,他想到了以死来解脱,而想想远在北京的雨浓、小燕儿又闭不上两只眼睛,需要向哥哥交待明白身后之事,于是发了加急电报给哥哥。

  了解到了这些情况后,大柱子就来劝兰兰和敏敏。大柱子一直生活在老家里,与弟媳翠花和侄女兰兰、敏敏都住在一个院子里,看着兰兰和敏敏长大的,无论是从生产上还是从生活上都给予她们娘仨帮助不少,比方自留地、自留园啥的都是大柱子帮着种的,做着自己应该做的,尽了做大爹(伯父)的义务,所以兰兰、敏敏以及翠花都很尊敬他。在弟弟小满与弟媳翠花离婚这事上,虽然他从未说过啥,没表过态,他也不明白爱啊恋啊的,但他却觉得弟媳翠花是应该跟着弟弟到部队上去的,你再怎么不习惯,也要学会去习惯,去跟自己的男人斯守在一起,这才能尽到当妻子的责任的。此次来上海,他了解到了弟弟在北京还有一个雨浓、还有一个女儿小燕儿,这才觉得事情确实是严重了,也才明白了为啥部队上出面帮助他们来处理这件事情的原因了。

  大柱子首先批评了兰兰绝食的事儿,他说:“兰子,你是大姑娘了,是大人了,不是大爹说你啊,你咋就净做小孩子事儿呢?你爹和你妈的事情有部队上有国家解决哩,你就别跟着掺合了,他们在一起是你爹你妈,分开了,照样还是你爹你妈啊!不光你爹不会丢下你们不管,俺也不会不管的!”停了停他又接着说,“俺听那李政委说,如果你爹妈能离开,你跟敏敏都会跟着你爹,国家会给你俩安排工作的!如果这样,你们再把你妈接出来,这不还能在一起吗?听大爹的话,别在折腾了,等上级解决吧,如果把你爹折腾出个三长两短来,国家损失了人才,你们更是鸡飞蛋打的,咱们全家人都会后悔一辈子的!”

  在大柱子的开导下,兰兰和敏敏这才开始了吃饭了,但兰兰对宫小满还是成见很深很深。

  【13】

  1973年元月,宫小满被秘密调到了天津。

  然而,一个月后,兰兰和敏敏又找到了父亲的单位跟来了。原来,宫小满给王翠花买了一架缝纫机,不仅王翠花练成了一把做衣服的好手,而且兰兰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她在上海父亲单位里,施展开了自己的才能,给这个首长家属做件上衣,给那个首长家属做件裤子,一来二去,她跟大多数首长家属混熟了,阿姨长阿姨短地叫着,阿姨们心软嘴快,啥事都就告诉了她。

  这年春天,空军司令部派人来到半岛专暑,协同地方政府来处理宫小满的婚姻问题。4月间,专区中级人民法院判决宫小满和王翠花离婚,兰兰和敏敏随父亲宫小满,由地方政府安排工作,王翠花是宫小满老家里家产的唯一继承人,当地政府给予其军属待遇。其时,宫小满正在天津西平坝飞机场里,专门从事秘密训练友好国家的特级飞行员。因而,国家将兰兰、敏敏安排在廊坊地区的国营工厂中,之后姐妹俩把母亲王翠花接到了廊坊,此时,四十六七岁的王翠花——这个小脚女人也能习惯都市生活了!

  宫小满与夏雨浓在北京正式登记领到了结婚证,没有举行隆重的婚礼,只是带上宫夏小燕,提着几斤糖果几条烟来到了老师长家里,来答谢老首长。当宫小满携妻女向老首长行过答谢之礼后,老将军指着夏雨浓摇着头说:“雨浓啊雨浓,当年,我本想向你送个积极的暗号,哪里会想到……呵呵,不提了,不提了……”继而又对宫小满说:“奶奶的,宫二楞子,也他娘的就是你吧,谁他娘的让俺喜欢你个小兔崽哩!往后,好好对待雨浓,否则老子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啊!”最后摸着宫夏小燕的头意味深长地说:“孩子,你爸爸是个好爸爸,他为人民为国家立过大功啊,人民不会忘记他,国家不会忘记他,好好爱你的爸爸,好好爱你的妈妈吧!”听着老将军的这些话,夏雨浓紧紧地偎依着宫小满,热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夏雨浓带着小燕儿来到了宫小满的身边……

  兰兰和敏敏在廊坊安了家,参加了工作,把王翠花也接来了。

  夏雨浓没有告诉宫小满邀请兰兰、敏敏来天津家里来玩。兰兰、敏敏来到之后,宫小满兴奋得不得了,小燕更是高兴得沒法形容。兰兰看着温文儒雅的夏雨浓,讥讽地说:“你可达到目的了啊!”宫小满刚要说啥,被小燕儿一把拦住了,她笑了笑,说:“大姐,你是咱三姐妹中的老大,咱们三人血管里流着同一个人的血,这个人就是咱们的爸爸!我知道王妈妈不容易,雨浓妈妈也不容易,那么,咱们的爸爸容易吗?我不说王妈妈,我问大姐一句:你比我和二姐都大,那么你为爸爸做过什么呢?”

  “……”兰兰语塞了。

  “咱们当女儿的,都没为父亲分忧,我们又有什么理由指责老一辈人呢?”小燕儿心平气和而又不无道理地接着说下去,“老一辈人的恩恩怨怨都过去了,我们依然是一家人,我们还应该去说三道四吗?”兰兰无一言对,低下了头。宫小满和雨浓惊奇地凝视着小燕儿,他们心里都在说着同一句话:燕儿长大了啊!

  从此,兰兰再没来过父亲的家。后来,宫小满单独把敏敏叫来天津,对她说:“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爹交给你一个绝密任务:俺跟你雨浓妈妈商议好了,俺以你的名义毎月给你妈存上几个养老的钱,不要让你妈你姐知道,权作你存的!”敏敏点头答应。

  1977年,五十岁的宫小满喜得贵子,起名叫宫夏澜涛。1985年,宫小满转业到天津地方上一家国营大企业,做了中层领导干部。1989年,宫小满退休了,每天同妻子一起作伴出去摆滩儿,给人家剪裁、做衣服,挣几个钱补贴家用,因为雨浓早已没有了公职,虽然小燕儿结婚了,也有了一个名叫于宙的小男孩,但是儿子宫夏澜涛还正在读书呢。

  敏敏早已成家了,但兰兰仍孤身一人,她说她不相信天下还有好男人,决定终身不嫁,陪着母亲了却此生,宫小满能说啥呢?只能由她去罢。

  【14】

  2011年夏天。

  胃癌晚期的王翠花,当她从敏敏那里知道这么些年里宫小满一点也没丢下她不管时,这个走进老宫家从未真正流过一滴泪水的女人,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弥留之际,王翠花让敏敏打电话把宫小满天津的一家人都叫过来。八十多岁的宫小满来了,七十多岁的雨浓来了,小燕儿三口儿来了,澜涛三口儿来了。

  在医院的病房里,王翠花睁开双眼,两行泪珠儿从眼角溢出,慢慢地淌到耳边。她一手拉着宫小满,一手拉着雨浓,把来人一一打量着,孩子们叫妈的,叫姥姥的,叫奶奶的,她答应着,泪水却在不断地涌出。她说:“小满、妺子,俺对不起你们啊,来生再报答吧!”她说,她好想老家青山,梦见妈叫她回去,她要求宫小满让孩子们将她的骨灰送回老家,一定把她埋到村子东边的兄妹山,宫小满泪水满面地答应着。

  王翠花拉着小满、雨浓的手,目光在寻找着,她是在寻找兰兰啊,寻找那个至今孤身一人的兰兰,寻找那个六十多岁的让她牵挂的兰兰啊!

  【15】

  一个周后,宫小满的女儿女婿、儿子儿媳、外孙们开着几辆私家车,护送王翠花的骨灰回到了青山村,在本家人的帮助下,把王翠花葬到了兄妹山。

  兄妺山,圆圆的山头,像个馒头,不高,但很耐看,似乎有些灵气儿。它居马石山西山脚下,在青山村东面,与村子遥遥相对。宫夏澜涛说:“嘿,是个不错的地方,等老爸老妈百年之后也送来这儿,来与王妈妈做伴!”

  宫夏小燕听罢,看一眼心花发满头心事重重的大姐,说:“小涛子,你胡说什么啊?”

  兰兰凝视着对面的古老村子,悠悠地长叹一声……

  在回家的路上,宫夏小燕的儿子于宙问宫大柱的大儿子:“大舅,这山为什么叫兄妹山呢?”

  六十多岁的老人,于是慢慢悠悠地说道——

  在很久以前,有一对年轻人相爱了,男的叫春光,女的叫秋菊。可是,春光的家人不同意,为他另娶了媳妇儿;秋菊相思成疾,死后就埋在这座山上。春光听说后,来到秋菊坟前撞碑而死……

  (全文完)

  

责任编辑:池墨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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