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姨

　　英姨在我心里早就模糊不清了。无论是她的身世还是长相，仿佛和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尽管母亲常说我和她很合得来，小时候总是让她抱，甚至还在她身上撒过尿。可我还是想不起来。妈妈就说，会跳舞的阿姨，这回总有印象了吧。

　　这一句话，就像是一堆干草，胡乱地丢在地上，忽然遇到了火种，心里的火苗“呼啦”一声就燃烧起来。会跳舞的阿姨，早就在我的童年占据了一席之地。我最初对跳舞的认知就是走忠字舞。尽管大多数人说是跳忠字舞，我却一直固执地认为是走忠字舞。原因很简单，一群老年人怎么可能跳起来，充其量是扭，和跳根本不搭边。只有英姨才是会跳舞的人，在那个年代，可谓是凤毛麟角。这一下，一个活灵活现的英姨就呈现在面前，她个子不高，略微发胖。瓜子脸，柳叶眉，眼睛深邃有光泽。头发不多，只是上面总顶一个塑料的蝴蝶，很别致。这是一支我非常喜欢的蝴蝶，我一次意外获得，一高兴就掰下了一只翅膀。然后乐呵呵递地把大半支蝴蝶插在她稀疏的头发上。把翅膀送到了英姨的眼前。英姨先是目光呆了一下，只一瞬间就变了脸色。手一松，我顺着她的衣襟滑到地上，泥呀土呀地弄了一身，屁股摔得也疼。我大嘴一咧，哇哇地大哭。英姨一扬手臂，带着绿意的翅膀直飞云天。然后自已扑通倒在地上，像个大虾米似的蜷伏在一起，嘴角泛起白色的粉末。这时我反倒是不哭了，觉得英姨很好玩，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英姨好像受到了鼓励，腿蹬脚刨，节奏还在明显地加快，一只手捂住眼睛，另一只手撑起身体，以超音波的速度快速旋转，嘴里还发出咿咿呀呀的美妙的声音。我简直看呆了，英姨竟然有这样一手绝活，跳得真好呀，一招一式无不舒展着尽善尽美，一翻一滚无不是力量和勇气的结合……不知过了多久，英姨疲倦地躺下身躯，软绵绵地重重地呼着气……我急忙找到那只破碎的蝴蝶，放在英姨的手上，然后用我的脏手轻轻擦拭她眼角的泪水和头发上的尘土。在我心里，真是佩服英姨，她的舞蹈简直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真令人佩服。

　　英姨慢慢苏醒过来。这是天边已经露出了一丝的晚霞，英姨抱着我，一瘸一拐地回去了……

　　我当然不知道这是癫痫病发作，也没想到从那天以后，我很少单独被英姨抱走了，那时英姨也就是十八九岁，真是花一样的年华，只可惜被病耽误了学业。在一年的秋天，英姨嫁给了邻村的二小子。二小子长得不赖，人也精明，可惜的是家里男孩太多，七个。这就注定有三四个甚至更多男孩子要打光棍。二小子只有一个哥哥，作为长子的哥哥不能没有老婆，可没有办法，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二小子欢喜的样子，说不清心里的是恨还是爱……于是，二小子就把英姨娶了。说是男娶女嫁不无道理。二小子和英姨也是这么办的酒席。一切婚礼开销均是英姨娘家承担。二小子家里只不过是过路财神。婚后三天回娘家们，二小子和英姨只拎个小包，包里是一袋卤果，一包糖。按照约定，二小子算是正式入赘了英姨家，所有的结婚备品，一切的一切都留给了大哥。

　　冲喜，是当地的习俗。英姨结婚了，可是癫痫病却一点也没有好转。从一月的三四次发展到七八次。娘家人可是苦不堪言。好在家里只有英姨一个孩子。勉勉强强还应付得来。第二天秋天，英姨怀孕了，这一怀孕英姨直到分娩完成都没有犯过一次，不能说不是奇迹。英姨生的是个男孩，经过权威医院检查孩子一切正常，真是苍天有眼啊。英姨的父亲在祖坟前足足烧了小半天的纸钱，头磕得不计其数。冷家有后了，这在还相当落后和封闭的那个年代，可是天大的喜事。

　　谁都不知道英姨的父母承诺了什么。反正孩子一满月。英姨就旧病复发，而且还有更严重的，她的神经系统出现了问题，就是说，英姨不但是癫痫病患者，还是个傻子、间歇性的疯子。

　　现实尽管太残酷，大家齐心协力总是能挺过去的，可是没有人就谈什么都是空的了。孩子不到一百天，英姨的父母相续逝世。这无疑是雪上加霜。据说英姨父亲事前很清楚，总是说欠债要还的，提出要求是讲究代价的。这代价尽管很震撼，咱认，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二小子于是就成了顶梁柱，家里家外、田间地头、没有他操不到的心。他当然也知道孩子的份量，于是就让英姨带着孩子住进了外公外婆（其实是爷爷奶奶）家，家里人口多，照顾孩子大有人在。英姨要是一切正常倒也没啥，可她病魔缠身，还是个疯子，实在不方便，只住了不到一个月，就被二下子接回了家。而把孩子留下了。

　　回家后的英姨不到一周又出事了，那天她没犯病，在家里呆得烦了就想给二小子烧顿饭。在农村烧饭可不比城里，煤油炉一点就着。农村要烧灶膛，一口大锅足足有一米直径。英姨烧开了水，放几滴油，把碧绿的油豆角和土豆丢进去，又和了玉米面，准备贴大饼……偏偏这时英姨犯了癫痫病，一个倒栽葱，一头插进翻滚的水里，炉膛里火势正旺，火苗一串老高，立刻就把房梁燎着了……不知烧了多久，二小子才疯了一样闯进灶间，在浓密的烟雾中寻到了锅里的英姨，扛在肩上，一跃而去……刚出门口，就听见一声巨响，整间的房子全部坍塌。

　　没说的，英姨被送到了白求恩医科大学所属的第二医院，一住就是三个月，英姨的命是保住了，可是身体受的创伤简直叫人惨不忍睹。头发没有了，光光的头像个圆圆的葫芦，眼眉没有了。好在面部器官都在。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是后植入的假皮，一个方块一个方块的，粗糙无比。奇怪的是癫痫病不治而愈。在之前，英姨很少讲话的，大病初愈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见人就说话，不熟悉的人根本就不知道她曾是个精神病患者。当然，最好不要谈到那次火灾，也不要谈到她的伤势。因为这样她就异常兴奋，让人家看自己奇怪的皮肤，还一定猝不及防地把身上所有的衣服脱光，大声地兴高采烈地说，你看看，没骗你吧，全身都是假皮，篮球场一样，漂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