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不死

　　老屋里的牛棚坍塌了，露出来的木桩也被白蚁啃食得不成样子，当初拴住老水牛的木桩，只留下一根当年的绳。破败的老屋，凋敝的牛棚，当年辛勤劳作的水牛也渐行渐远，淹没在时光的洪流之中。打量着老屋里静悄悄的一切，在夕阳暖暖的光晕中，我似乎回到了那个在老屋与水牛在一起的年代，父母坐在院子里，水牛也在悠闲地咀嚼着干稻草，时不时摇摇尾巴，赶走牛背上的牛虻……

　　老水牛的一生，都在默默付出，任劳任怨。家里的老水牛，是耕作时倒在田里的，在老水牛生命终结的时刻，都还在劳作。老牛倒在田里的瞬间，那轰然倒地的一声巨响，划破了孤寂的苍穹。老水牛死了。在那个年代，物质极其匮乏，老水牛死后，被托运回家里，紧接着就是冰冷的刀残忍地挥向了老水牛。那个时候，看着老水牛的样子，我觉得好残忍。

　　那一次，是家里第一次养牛，也是最后一次养牛。

　　还记得当初老水牛刚来我家的样子，小小的牛犊，来到这个陌生的环境，眼睛里充满了胆怯和恐惧。小水牛刚来的时候，家里还没有准备牛棚，因为牛还小，就随便找了个放柴火的角落凑合着。小水牛刚来我家的时候，好可爱，眼睛忽闪忽闪的，全身都是原有的黑灰色。我静静地打量着小水牛，牛的眼睛是那样干净，身上也没有沾满泥土，显得很爱干净。

　　水牛的头呈现三角形，一双明亮干净的眼睛镶嵌其中，眼睛的旁边是一对又尖又灵活的耳朵，可以听到周围细微的声音。在水牛的耳朵下面，两个犄角又粗又硬，犄角向里面弯，很尖锐。如果遇上了两只水牛斗架的时候，这对尖锐的犄角可就有相当大的用处，如果是人被水牛的犄角顶到，后果不堪设想。水牛的尾巴很灵活，来回甩动，赶走停留在身上的牛虻。

　　小水牛来到我家就被上了枷锁，禁锢了自由，父亲在小水牛刚来的那天，就给小水牛上了绳子。父亲用了一根绳子从牛鼻子里面穿了过去，殷红的血迹滴在地上，小牛的眼睛里泪水在打转，看见牛流泪的那一刻，我也不禁泪眼朦胧，觉得这样对待小水牛，好残忍，应该会很痛很痛吧。等到水牛长大后，原来拴住水牛的绳子换成了一根竹子或者是小铁环，这样的话，应该会更疼了吧。

　　家里的水牛，喂养的事情无疑是落在了我的身上，所以每天放学回家，我就会牵着水牛去吃草。在夕阳的余晖下，我是一个小小的牧童，牵着水牛，放牧时光。有时候我时间太紧的话，我就干脆背着竹篓，捎上镰刀去河边、田埂上割草。每天放学回家，我都会去挑那些肥嫩的青草，装满竹篓，然后满意地回家，在脑海中想象着牛吃草的时刻。当看着小水牛吃草，我在一旁观看，很享受这样的时刻，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心与小水牛靠得很近。有时候在上学的路上，碰上那个地方的青草长得特别好，我会记在心里，回头来这里把这些鲜嫩肥美的草儿割回去。看着牛儿吃草的样子，牛儿很满足，我也很高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曾经的小水牛也渐渐长大。

　　还记得小水牛刚来我家那会，看上去挺消瘦的，那时候牛主人早就做好了卖的打算，没有给小水牛喂很多的食物。那时候卖小水牛，不管多大，牛是不是壮实肥美，当初买牛都是按头数算的。所以那会，牛主人只是保证小水牛不会被饿死。小水牛来到我家，那时候我觉得小水牛是幸运的。在我们一家人的悉心照料之下，曾经瘦骨嶙峋的水牛在茁壮成长。我和水牛之间，也变得更加亲密了。

　　牛一天天长大，原先的地方已经不够用了，所以父亲决定得给水牛加盖牛棚了。父亲来到我家的后山上，砍了些树木运回了家，那些枝干被当作了搭建牛棚的木桩。树木上的小枝桠也被砍断，一段一段锯好当作做饭用的柴火，安静地堆在了柴房。

　　父亲在老屋的一旁，把土地整平了，拿来铁锹把青石瓦砾堆在一旁。父亲规整好土地，就把原先早已经削好的木桩放在一旁，拿来木槌和刀，把木桩给打到土地里面去。木桩打好了之后，父亲就拾起刀，向着竹林走去，父亲砍了几根桃竹娴熟地用刀把桃竹破开，然后取竹子最外面的那层皮，我们称为竹蔑。用这种蔑搭建牛棚，在木桩间用竹蔑系上，时间会用得比较久。最开始的牛棚，还是用茅草盖的，后来渐渐变成了瓦房。就这样，牛棚搭建好了，家里的水牛有了新的地方，这个牛棚，老水牛一直都是在这里，直到老水牛生命的终结。

　　老水牛在生命终结的那天，或许老水牛是知道自己马上就会死去，早上喂养是青草也没怎么吃，苍老的视线停留在我的身上，眸子里闪烁着晶莹，那眼神是那么熟悉而又陌生。有青草的时候，家里都会去给水牛弄最好、最肥美的青草回家，青草让老水牛吃饱，管够。那天父亲并没有看出有什么异样，还是和平常一样，牵着家里的那头老水牛，肩上扛着犁去田里耕地去了。老水牛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刻，还在辛勤劳作，可是最后，那块田还没有耕完，老水牛就倒下了。老水牛死后，眼睛还是睁开的，我想大概没能把田耕完，死不瞑目吧。

　　家里的老水牛，对我而言，并不只是一头水牛、一只牲口那么简单。还记得小时候，在炎热的夏季，我像往常一样牵着水牛出发去吃青草了。看到附近的河流的水是那么清澈，心里蠢蠢欲动，加上天气炎热，如若能在河里洗个澡，也是件美事。水牛这么多年了，很乖巧，我就没管水牛，让水牛自己在一旁吃草，我就去河里偷偷地洗了个澡。本来我的水性是不错的，不知怎么的，那天下水没多久脚就开始抽筋，我在水里挣扎，可是附近没有人。我下意识地认识到，这下我完蛋了。幸运的是，那一次，水牛听见我在水里扑通扑通的声音，救了我一命。水牛的水性很好，我抓住水牛的犄角，盘在了水牛的背上，水牛把我安全送上了岸。那一次，水牛救了我，我对水牛心存感激。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水牛都渐渐长大，水牛也有了自己的春天，成为了小水牛们的母亲。我也不知道是何时，水牛怀孕了，本来水牛的肚子就是鼓鼓的，我看不大出来。自从水牛怀孕后，我再也没有骑过水牛，觉得不忍心，毕竟以前水牛还救过我一命，加上现在还是一位准母亲。有时候我也会伸出自己小小的手，轻轻抚摸水牛圆鼓鼓的肚子，感受生命的律动。我就牵着水牛，一起走，在夕阳的余晖下，我和水牛的影子，重叠，交错。

　　同老水牛在一起的日子，依旧在时光的交变中，定格成永恒。往事如昨，老水牛的身影在婆娑的光阴里，渐行渐远，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没有把老水牛看作只是一只牲口，更觉得是家庭当中的一员，缺少了水牛，这个家庭就似乎变得不完整。现在看见水牛，似乎会觉得很亲密，自己与老水牛有过那段光阴，我觉得自己是懂牛的，当然水牛也懂我，我们彼此熟悉。

　　看着眼前破败不堪的老屋，倾斜凋敝的牛棚，想起与老水牛在一起的日子，眸子里，泪水在打转，或许在某个时刻，会泪眼决堤。老水牛死了，可她还活着，在我们的心中，永远都会给老水牛留有一个位置，不可代替。夕阳西下，看着当年柱子上拴住老水牛的绳子，我不禁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