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路

　　一开学我就知道，我只能坐着远远地观看那些奔跑在操场上的人，我羡慕那些有着健硕双腿的人，飞鸟队又以二比零战胜了野狼队，全场激动得尖叫起来，欢呼声波浪似的翻滚，然而这一切都和我没关系了。

　　在这个暑假，我的爸妈放下工作，把时间浪费在了医院，仍旧改变不了我要坐轮椅的命运。我想我的妈妈应该很早就和学校的老师打了招呼，因为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没有人特别注意我的轮椅，也没有人问我暑假过得好不好。妈妈不断地对我说没关系，我还可以和以前一样上学，但是我知道是有些不一样了，这个夏天我不能再打篮球了，什么时候才能我也不知道。

　　我一直认为如果身患残疾一定不能活下去，但当相同的不幸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所有人都劝我活下去，他们告诉我我的活路还很长，但是我想不出一个残疾人活着有什么好。身体的缺陷注定了我性格的暴躁，我每天都冷漠地对待每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人，把别人的慰问当作是窥视我双腿的借口，为此我失去了很多朋友。

　　对我来说，能成功把轮椅推上通往教室的阶梯是每天最大的挑战，不是学校的学生太冷酷无情，我拒绝别人靠近我的轮椅。妈妈每天早上六点钟推我进教室，然后放学接我回去，这种和普通人显而易见的不同让我感到自己非常无能，我告诉妈妈我可以自己上去，以后不用来接送，妈妈还是不放心，每次她都跟在我后面心疼地看着我顺利上了最后一个台阶才舍得回去。

　　我没有向妈妈坦诚我听不进学校任何一堂课，我不想她为我担忧，老师没有责怪我，老师应该要以一颗善良的心去理解每一个学生的困境。人们都说上帝是公平的，他给了我一个健全的体魄却又在我的腿上耍了点把戏，可是我又不聪明，我怎么也不相信他能一夕之间移花接木，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赐给我一个万能的大脑。不过后来我明白我误会了上帝，他每天都被公务缠身，在此之前你要有足够的耐心去面对暂时的处境。

　　星期一的午后，我避开所有人的视线，来到一条林荫小道上，静静地看着两个小孩在玩足球。这可把任课老师急坏了，他第一时间打了电话给我的妈妈，命令全班的同学出来找我。在小孩极不熟练的脚法下，一只白色的足球顽皮地落在我的脚下，更准确地说是在我的轮椅下，孩子站在原地不动，一副等待我把足球踢回去的架势。我愣愣地看着躺在地上的足球，好似一只可恶的大白眼在好奇地观察我的病腿，在我即将逃离现场前，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按住我的轮椅，把足球捧在我的面前，示意我还给那两个孩子。得到足球后的孩子玩得更加开心，我快速转动轮椅想要远离这个地方并且警告她别再碰我的轮椅。看来我的警告对她没有一点儿威慑力，“首先，我并不觉得你的轮椅有什么特别的，我从六岁开始就尝试着推我哥哥去散步，但看起来你的轮椅要比他的新很多。”她把两只手搭在我的椅子上，推向教室的方向。

　　妈妈跑过来搂住我，说我把她吓坏了，她已经在这里焦急地等了半个多小时，我安慰她我只是想出来透透气，请她不要担心我。

　　我在一节历史课上知道为我捡足球的女孩是我的同班同学，她叫陈然。我们经常在林荫道碰面，我告诉她我叫苏迪，曾经喜欢打篮球，她问为什么现在不行，我绝望地指了指我的双腿，“我想你有必要去了解那些用假肢登山的运动员的事迹，如果时间来得及，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看。”在急促的预备铃响起后，她推着我的轮椅往回走。

　　第二天，她送给我一个橙色的篮球，把我推到篮球场，她说一个优秀的篮球运动员坐着也能把球成功地投进篮球架。每天坐着投篮成为了我的必修课，为了使自己不那么容易疲倦，晚上我在床上进行各种体能训练，我幻想也许我就能成为第一个坐着投篮的冠军。

　　妈妈在吃早餐的时候对我说她为我能够面对现实感到高兴，她帮我把轮椅搬上车的时候，我突然很想扑进她怀里哭一会儿。我们比平时要早一点到学校，班主任老师打电话跟妈妈说有点事想和她商量下。妈妈让我稍等她一会儿，她要到办公室去一下，出来后，妈妈对我说了一个美丽的谎言，她说我敬爱的班主任老师非常关心我的身体。其实妈妈不知道办公室的隔音效果一向不好，我们经常把耳朵贴在门上就像在看有声电影，而真相却是班主任不住地对妈妈表示为我的天赋感到惋惜，或许妈妈可以考虑帮我报理科班。

　　陈然问我这几天为什么不去打篮球，她在篮球场等了我好几天，“没有谁让你在那里等。”我烦躁地快速转动我的轮椅，不想多说一句话。妈妈帮我转了理科班，她说记得小时候我数学还不错。之后我向学校请了三天假，我需要在这三天里好好想清楚一些事。

　　我向妈妈保证我能一个人应付一切，让她放心去上班，妈妈在冰箱的第一层放了很多熟食，走时叮嘱我有什么事要记得给她打电话。我打开电视机看了会儿电视，突然很想吃鸡蛋煮面，当我把面条热好放在餐桌上时，一个问题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该如何拿到挂在水池上方的筷子。我找来妈妈的擀面杖不断地顶筷桶，结果所有的筷子和着筷桶掉下来，连同我脆弱的心一齐狠狠地摔落在地上，我掩面望着天花板，灯泡以最耀眼的光芒无情地嘲笑我，我揉揉潮湿的眼睛，赶在妈妈下班前收拾好残局。晚上，我在等待妈妈下班的时候坐在轮椅上睡着了，我梦见我长了厚厚的胡须，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把我从轮椅上挪到床上，关灯离开我的房间。我睁开眼睛看见妈妈坐在床边温柔地看着我，对于公司突然加班她也很无奈。

　　我在请假的第三天晚上说服妈妈让我一个人出去转转，并答应她很快就会回来。灯火照得道路通明，形形色色的身影缩成一个个小圆点在不停地流动，比起喧嚣的白日，我更爱深沉的夜晚，它懂得为每个人隐藏秘密，但是我讨厌这流光，映出我丑陋的影子。我无心欣赏这个小城的夜景，突然希望全市停电，让我淹没在黑暗里。马路上的车来来往往，诱惑我一步步向它靠近，使我想到很多名人的自杀至今还是个谜。一辆蓝色的卡车飞快地向我驶来，发出刺眼的光，在我犹豫要不要在献身于此之前看清楚车的型号的时候，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把我的轮椅往前推，我赶紧用手捂住眼睛，然后听到轮胎与路面极速磨擦的声音，几乎是同一时间，我的轮椅也在往后移，司机惊魂未定地大吼一声“找死啊”就呼啸而去。

　　刚才差点把我推向死亡的那股力量的主人低声说：“害怕了吧，你也会害怕吗？你不是想死吗？”我听得出来这是陈然的声音，我很想回过头大斥一声“你疯了吗？”但我什么都没做，我必须承认我是真的害怕了，并且还没有从刚刚的恐惧中回过神来。沉默了好久，她突然蹲下身来，抓着我的手说：“苏迪，在我的面前，我允许你脆弱。”我终于忍不住了，我需要向一个人倾诉我这三天来的煎熬。

　　我对她抗诉：“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的活路还有多长，到底是什么在支撑我活着？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在我的双腿还是健康的时候，我信誓旦旦地说我要考体校，进篮球队是我从小的梦想，现在因为这该死的双腿，我不得不修改我的志愿，像所有理科生一样研究题海战术，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我受够了。”我不知道陈然是怎样听完我的一腔连环炮，她望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活着不需要理由，活路到期了自然会被收走，如果你坚持要的话，例子实在是太多了。早上你的房间需要你打扫，窗台的花需要你浇水，热腾腾的早餐在等你把它吃掉，不知道你是喜欢先喝牛奶还是先吃面包呢？还有你屁股下的轮椅都是你活下去的理由，当然我认为轮椅公司迟早会倒闭，没有一个人会把一生的自由全部消耗在轮椅上。”

　　我被陈然严肃中带点幽默的说话方式逗笑了，我说：“如果刚才司机忘记了踩刹车，或者你没有及时拯救我的轮椅呢？”“可是那样的情况并没有出现不是吗？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个司机估计就要考虑换种职业了。”她建议我没事的时候可以到前面的小公园呼吸新鲜空气，她家就在附近。她有个比她大两岁的哥哥，从小先天性骨折，一辈子只能呆在轮椅上，或许她可以介绍我和她哥哥认识。分别的时候，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好奇地问：“车子差点就要从你身上碾过的那一刻你在想什么？”我无法回答她我想的是妈妈正坐在餐桌上等我还是我又失去双手会怎么样，当时我的脑子一片白光。

　　为了让妈妈多睡一会儿，我早上五点钟起来偷偷为她做早餐，我从来都没有发现我家的厨房这么亲切，我的手正好够得着锅铲，我可以为她准备一个双面荷包蛋和一杯热牛奶，我庆幸早餐可以不用和筷子打交道，这样为我节省了不少时间。我开始学着整理自己的房间，定期给窗台的盆栽浇水，下午去篮球场练投篮，晚上复习功课，每个星期天给爸爸打电话，偶尔去小公园散步，陈然的哥哥看起来很安静，从来没见他说过一句话，我甚至怀疑他是聋哑人。

　　妈妈对我的改变很吃惊，她说她可以安心地上班了。日子就这样有规律地变化着，让我感觉充实而又美好。当我抱着一盆自认为开得很鲜艳的蔷薇去小公园时，我听到了一个比明天不用考试还要震惊的消息，陈然的哥哥自杀了，一副轮椅在她家的阳台上。她趴在我的肩上痛哭，渗在衣服上的泪水提醒我要给自己一条活路，我拍拍她的背，说她的哥哥会很想念她，如果不介意，我很高兴有她这样的妹妹。

　　上帝留不住一个绝心想死的人，当然也不会拒绝一个真心想活的人。我不再仇视别人接近我的轮椅，我已经能够灵活地驾驭它去任何一个我想去的地方。我渴望每一个有太阳的日子，如果下雨也没有关系，我会在妈妈休息的时候陪她去理发、逛超市，对帮我把轮椅推上电梯的小姑娘礼貌地说声谢谢。陈然经常受我之邀来我家陪我复习，我为能帮助陈然渐渐从她哥哥的阴影中走出来感到作为一个朋友被需要的快乐，每次妈妈都做一大桌的美味庆祝我的成绩进步，我们在桌子下面悄悄地说妈妈做的糖醋排骨错把盐当糖使。晚上，妈妈在厨房收拾碗筷，我望着她的背影，感受到生命赋予我的厚重感，想起有好几个夜晚我趁她熟睡的时候潜入她的房间对她说晚安，我无法想象妈妈没有我的日子有多么孤独。

　　第二年新年过后，上帝终于眷顾了我，我的主治医生通知我们有一种新的疗法可以医治我的双腿，或许我们可以试试。我不知道上帝和命运之神是不是孪生兄弟，没人告诉我我的活路究竟有多长的答案，但我相信上帝会给每一个人一个合理的解释，并且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对抗命运之神不合理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