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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丧声里说散文

发布于:2015-09-03 06:26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吊脚楼

  哭丧和散文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两档子事,强拉硬拽地扯到一起该是有些离经叛道了。但仔细一寻思,两者之间真还有些瓜葛。

  父亲走的时候,已经是84岁高龄。他一生住过两次医院,最后一次住院,只在医院住了五天就平静地走了。按农村的习惯,他的丧事是可以叫“白喜事”的。所以,父亲的去世,我们一家并不觉得特别的悲伤,只是小弟在老爸咽气的当口泣不成声,心口里压抑着悲苦,不曾哭出声来,而一旁的母亲也只是无声地流泪,默默的、静静的,那是雨过留痕似的忧伤,倒是我的几个堂姐、堂嫂,在父亲的灵前拖腔拉调地你方哭罢我登场,那强调似乎跨尽了所有的声部,而旁人并不觉得这有多少悲痛,所以,守灵的晚辈没有一个人劝解,他们照样把麻将牌打得山一样响。

  堂姐、堂嫂的哭就像夏天里的“走暴”。何为“走暴”,就是夏天的雷阵暴雨。“走暴”一点铺垫都没有,说来就呼啦啦地来了,全然一副侠客的架势,来去都是急匆匆的。哭完后,她们两眼一抹,照样的笑谈家长里短、儿女情长,谁也不觉得尴尬、唐突。

  回家奔丧前,我在读文学批评家孙绍振主编的百年散文探索丛书,第一辑的四本只读了孙绍振的《审美、审丑与审智——百年散文理论探微与经典重读》和陈剑晖的《诗性想象——百年散文理论体系与文化花语建构》。在散文创作量多而高质量少,散文理论研究匮缺的当下,应该说,这两本著作都是散文研究的扛鼎之作,它们之于我,无疑是两盏灯,让困顿于散文认知中的我,少了许多的迷茫。所以,堂姐、堂嫂在父亲灵柩前的哭丧,让我突然觉得哭丧与散文多少有些牵扯。

  哭丧和散文都是一种情绪表达,情发于心,而意通智慧,怎样才能表好情、达好意,这是语言和修辞的功夫,“修辞立其诚”,诚,即心。所以,如何哭丧,如何行文,当以真实和朴素为重,不可过度的情感铺张、装饰和渲染。据说,坊间有专事哭丧的,这靠泪水和哭腔赚银子的勾当,应该是一份技术活了,既然如此,当会有设置情景之类的攻略,在声势上做功课,而这恰巧是散文需要规避的,技术主义下的散文,多是些华丽辞藻的拼盘或者迷途般的结构,它传递给读者的是作态,看不到散文应该有的平实、简淡的本真,从而失去一篇好散文的段位。“散文易学不宜工”,说的怕也是这道理。

  有一段时间,我特别迷恋所谓的“文化散文”,起初读余秋雨的,后来读李国文的。据说,余秋雨从来不承认自己是作家,他说他是学者,李国文是小说家,两个散文的“门外汉”居然能将学识、性情和见解熔于一炉而成为当代最好的散文家之一。余秋雨的学识、才情、语言天赋,能把历史、人物写得既有可读性,又有独特的个人见地,开启了散文的一个“流派”。李国文写人,人的性情跃然纸上;叙事,这事会变得趣味怏然;他说理,那理发自胸臆,还因为读者闻所未闻而忍俊不禁。这道文化盛景,引来了一大批拥趸,于是,散文界突然冒出了一伙一伙的写“文化散文”的娇子,于是乎,一时间“文化散文”满天飞。这些炮制出来的所谓“文化散文”无非是堆砌史料、资料考证,或在历史追思中煽情,或在自我炫耀中感叹,一堆又一堆的话语泡沫让人眼花缭乱,难得见到真情实感。这种哭丧式的集体出游,仿佛就是一场扭扭捏捏的假面舞会,或是娇柔作态的文化撒娇,离散文的内质越来越远,不如不看了。

  倒是周作人、梁实秋、汪曾祺、林语堂的散文风范不减,他们是真正的将人心呢喃、智慧觉醒、语言美感等话语伦理集于笔端的文学大师,散文的语言、散文的形式、散文的精神,在他们的笔下,几乎臻于化境,今人少有超越。他们笔下的散文自然从容,无修饰之态,写俗事,不趣俗,即便是写琐屑,也能写出琐屑中的趣味来,并不觉得慵常。周作人的《故乡的野菜》、《喝茶》、《乌篷船》都是闲适散文的精品。对于这些文字,周作人自己说:“原以识小为职,固然有时也不妨大发议论,或是笔染琐屑,只要真实,不人云亦云,他的价值就有了。”

  读多了他们的闲适散文,以至于后来很长时间,我都不怎么读当代人的散文了。我知道这偏执几乎是无知的,但当下的许多散文的确也是没多少嚼头的,辞藻堆砌、单线推进、文末点题,要么是滑溜溜、酸兮兮的,满纸脂粉气、学生腔。写乡村的散文,都是记忆中河流山川、鸡鸭猫狗,所有的笔触都沉沦在千篇一律的乡愁之中,看不到乡村变革中农民的困顿、焦灼和期许;写游记的散文,一如旅游产业孵化出来的景点说明书,或者广告文字,其中,只是一座山峰、一座寺庙,或者一棵古树的描摹,文字里没有历史,没有人文,没有人景交融的整合。即便是杂文也是一身八股腔,在史海中淘一截耳熟能详的古料,解读、延伸,再点化成宏大叙事......这事体一如成衣作坊里的活路,是可以批量生产的,也如我堂姐们的哭丧,因用力过度和装腔作势而无法使人心动。

  余光中在《散文的知性和感性》中说,“在一切文体中,散文是最亲切、最平实、最透明的言谈。散文家理当维持与读者的对话的形态,所以其人品尽在文中,伪装不得。”散文形态是什么?是克制的表达,不放纵、不滥情。堂姐们的哭丧虽然高调,却不能感动人,少有和者,因为她们的哭丧是程式化,声嘶力竭的腔调是空洞的,是端着架子的纵情。这也是散文的乱殇,散文一旦滥情就退化成中学生的演讲稿了,而一篇上好的散文,不是不要抒情,而是隐忍式的不留痕迹的抒情,就像我母亲的老泪竞流,悲痛锥心,却无所声势。如果写散文是为抒情而抒情,要做到不矫情都会是一桩很难的事。

  在父亲的丧事期间,我只见过母亲流过一次泪,见过小弟痛心彻扉的哽咽。我以为,母亲的泪水,小弟的哽咽,比堂姐的哭丧更能感动人,因为真实。母亲的泪水是真实的忧伤,忧伤得散淡而平实,小弟的哽咽是真实的情感叙说,是克制的叙说,阻滞中的流露有自然贴切的矜持,他们要表达的都是自己内心的话语表情。散文的表达呢?当然也不应该装腔作势、不张扬显摆,不然,就像拖腔拿调的哭丧一样,情绪破空而来,绝尘而去。如此这般,还有不假的?

  突然想到苏轼《春渚纪闻》中的一段话:“某平生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逾此类。”要“尽意”,又不失控而陷入散文的抒情陷阱,全仰仗于“笔力曲折”的文学素养了,当不可像哭丧一样,直通通地啸叫起来,那还有为文的雅趣么?

  

责任编辑:胡俊月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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