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里的外婆

　　小时候，我常常去深山里看望外婆。每次见到外婆，她总是踮着一双粽子般的小脚在房前屋后忙着。外婆在她家院子里养了一大群鸡，我常常见她踮着小脚哒哒哒地跑到院子中间，她手里扬撒着米粒，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呼唤，那群鸡不分大小，扑腾着翅膀争先恐后地跑来，伸着细长的脖子啄食。在金色的阳光下，外婆神态安详，具有凛然不可冒犯的权威。

 

　　外婆家的场院极其宽广，她在院子里种了几株果树，一架葡萄，还在院子西北角上用竹蓠圈了一小块地，依了季节种着小葱、蒜苗、韭菜、香菜、丝瓜、豆角、萝卜、白菜……一年四季，葱绿鲜嫩，不但吃着方便，眼看着也舒心。外婆不但养了鸡，还养着几只草鹅、三只狗、两头猪、一只猫，它们在外婆的统领下欢聚一院，和平共处，相安无事。它们欢快的叫声春雨般淅淅沥沥地落满了场院，滋润着外婆日益苍老孤独的心，昭示着农家的兴旺和发达。

 

　　外婆还养了两箱蜜蜂，将一段水桶粗的圆木一劈两半，中间掏空，安放在山墙上，做了蜂巢。那些蜜蜂产的蜜色泽金黄粘稠，气味芬芳，是名副其实的土蜂蜜。筷头那么大的一点蜜，就能调一杯蜜水，喝下肚子，甜了口舌，香了肠胃，让你的五脏六腑开满了鲜花。家养的蜜蜂要满山遍野去追逐花花草草，常常飞散了不回巢，若是收不回来，那些蜜蜂就成了野蜂。此时瘦弱不堪的外婆浑身充满了力量，她踮着一双小脚飞快地跑前跑后，穿梭于山野小道，嘴里呜呜啦啦地呼叫，还做着奇怪的手势，一脸的神秘和诡谲。我看到那些失散了的家蜂，着了魔似的从四面八方翩然飞来，起初只有三五只，几分钟就汇聚了黑压压一大片，顺着外婆的指引回到了蜂巢。

 

　　年逾古稀的外婆从小就裹了脚，是名副其实的三寸金莲。她虽然有着旧时妇女所特有的小脚，但是外婆并不像那些有着三寸金莲的女子那样住着绣楼，养在深闺，一生衣食无虑养尊处优。外婆的命苦如黄莲，她嫁入夫家之后一连生了七个子女，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尤其要命的是一九四五年外公被国民党军队拉了壮丁，一去数年杳无音信，是死是活不得而知。家庭失去了顶梁柱，上有两个白发苍苍病恹恹的老人，下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儿女，外婆瘦弱单薄的双肩上陡然压上了山一般沉重的担子。外婆悄悄躲进屋后的山林里大哭了一场，然后揩干泪水，用一抺苦涩的笑容坦然面对生活的磨难。她踮着一双粽子般的小脚，满山遍野的跑，砍柴、捡粪、播种、收获、碾米、担水……她辛酸而倔强的泪水洒满了山山岭岭，她悲怆而柔美的山歌响遍了沟沟坎坎。晨飞的山雀知道她的勤劳，山间清泉知道她的憔悴，脚下的黄泥地知道她的坚强，夜晚的月亮知道她心中的苦楚。小脚的外婆背着一捆柴草，紧咬牙关走在山间羊肠小道上，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她手上总是拄着一根木棍。外婆以她坚忍不拔的毅力和宽厚的胸怀，撑起了一个濒临困境而又残缺不全的家。

 

　　我的几个舅舅和姨妈长大后都争先恐后地走出了深山，但我那白发苍苍的外婆依然守着苍茫的大山，守着她的场院和几间黄泥小屋。每次去了外婆那儿，她总会拿出一大堆好吃的东西，核桃、柿饼、花生、板栗、蜂蜜、鸡蛋，还有四季鲜嫩的水果。坐在外婆家的火塘边，一边吃可口的零食，一边听外婆讲那久远的往事，多么惬意多么美好啊！

 

　　我长大后去了遥远的南方，就没有再见到年迈的外婆了。后来我从母亲打来的电话是里得知了外婆去世的噩耗，泪水不禁模糊了眼眸。多年后我回到了故乡，和妹妹一道去了阔别多年的外婆故居。那宽大的场院至今犹在，但却不见了外婆踮着小脚的身影。我和妹妹跪在外婆荒草凄凄的坟前，唯有焚化着一沓沓纸钱以表哀思。一阵山风拂过，焚化后的纸钱飘飘扬扬，如同漫天飞舞的黑蝶。泪眼矇眬中，我似乎看到外婆踮着一双粽子般的小脚，笑眯眯地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