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村

　　携着从泥里滋长的梦想，围绕忠诚和糊涂，自作聪明了很久。我一直以为，桃花村的美丽与贫穷伤害了我；我还以为，投向大海、驻留城市便可以落地生根，永恒安然地走下去。但是，我的血液和灵魂，却承受着流浪而不得回归的惩罚。我明白，我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桃花村。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家乡四川省峨眉山市大为镇桃花村,向那里的山水和人们致敬！

　　（一）童话

　　记得小时曾问父亲，为什么我们村叫桃花村？为什么叫这个名却没有一棵桃树？父亲没说出什么由来，只记得他淡淡的忧伤，我的问题总会引起父亲对童年的回忆，常常使他想起永远年轻的祖母和那些不堪的孤儿岁月。父亲给我更多的信息则是穷人能平安健康活着就好！对于桃花村这个叫法，我倍感亲切，因为桃花一词的美丽，让我认为我的出生充满诗意和浪漫。好像童话，甚至于在很小的时候我还认为自己就是那个童话的开始……

　　桃花村很小，安落在四川峨眉山市大为镇最中间那座山上。有7个小队，均分散居住，大有各占一山的意味。每队几乎不超50人规模，有些队只一两家人雄居一方。生活以农业为主，打工为辅，抱怨为补充。那些挣钱的石膏矿、粘土矿、采石场和水电站等活儿，俺们村一个也没有摊上。但并不影响桃花村的淡定和幸福。3队是中心，因之前还有学校，在学校的操场上放过电影，桃花村人便形成有什么事就在那里聚集的习惯。我家就在这个中央区，好处就是可以白听课、白开会、白热闹以及第一手收听其他队的八卦新闻。当然，桃花村的社会生态是相当原始而平淡的，并无人为的波澜或传闻，大起大落只有秋天的风，一遍遍过地而起的呼唤着勤劳与收就。

　　相对整个大为镇，桃花村交通算得上方便。高达3000米的山脉，有很多小泥路下山，尽管有些只一两个人知道。但它们作为交通功能一直延用到今天。大大小小的山路，随着地势坚持形状改变但方向不变的宗旨，直接形成乐西公路联动纽带，借此把桃花村和世界串在一起。现在已有公路迂回着上山了，上到了最高的白泥巴坡。现代路桥工具的升级和社会发展，让桃花村开始扬名和受宠，那里的青菜远近驰名，那里的土豆最棒，那里的玉米最甜，那里的空气最清新……时代，让桃花村慢慢进入社会大秀场。

　　桃花村的泥土，斗转星移，依然静静地生着庄稼、生着四季、生着芳华，就从不生脾气呢。春天，桃花村眷恋着所剩无几的白雪，伴随细雨浸润大地，为叶蕾花苞和将入土的种子进行孵化孕育。冬天呢，大部分时间白得晃眼，村头村尾，泥泞拌着雪花，印满娃娃进出的脚印。树枝冰透处，小露的绿春芽已开始吸附寒冷中的能量。小时的我，常常呆若木鸡地站在雪地里，静静感受冬天的清冷与圣洁。屋子里红红的木材火，温暖了每份思念……

　　桃花村很有意思的时段有三个：一是春末夏初的樱桃成熟时，二是端午前后的草莓成熟时，三是秋天里的核桃成熟时。

　　这里，我不想多说二月的桃花村，在那只长玉米、土豆的高土坡，二月无疑美得流泪。漫天飞舞的樱花，使整个村庄朦胧在烟海里……而春末夏初，这时的太阳还不那么耀眼，知了却已唱得相当热闹。樱桃树的叶子使劲晃着绿，渐红的圆果子透着心里的急，慢慢跳出来，连虫子食卷的叶边上都是串串果，望着望着，满嘴都是口水。当真能爬树摘果的年龄时，却发现樱桃成熟得特别快，前天看过的青果，第二天就红透了；刚刚红的呢，第三天就掉了。忙着去摘樱桃，也忙着被飞快的时光洗礼，忙着忙着，桃花村的樱桃年年红着，我却极少能采摘到了。那里的樱树也渐渐老去，听妈妈说有很多新树苗，满山遍野……

　　如果天旱，端午节前一周野草莓便可以摘食了，雨水多则要迟两天。野草莓在桃花村十分普遍，草地里、田坎上、路脚边……只要有泥土的地方，就长着野草莓。有红艳艳的，也有白雪雪的，一眼望去，如散落人间的宝石。但一看就知是能吃的那种。至于味道，甜中略带点小酸，酸中又带着草莓的细腻和温柔，甜润酸软，妙不可言。更有意思的是，野草莓十分娇嫩，需要小心翼翼地摘、小心翼翼地放和小心翼翼地吃。时间、温度和挤压是它的大敌，最好是马上摘了放进嘴里，那新鲜就算嘴角的一抹莓红也无法全部诠释，如同思念，它的微妙只在眼波之间流动……

　　每到草莓成熟时，一批批的小青年，穿红戴绿，拎着小面盆或小布包，个别阔气的还会提个大音量的收音机，成群结队地上桃花村摘野草莓。这些家伙里有桃花村的孩子，也有别处借摘草莓实为挑女娃子的外村人。他们三五结伙，七八成群，青春招摇，一路收获可口的草莓，一路拾零他们的爱情。但凡有对象的男孩，得在端午节这一天准备最好的糕点送到女朋友家，俗称送节。女方则本着礼尚往来的原则回赠礼物。所以，端午节，实际上是桃花村人的情人节。

　　端午节一过，李子便盛熟了，各种各样的李子，大的小的，红的黄的绿的，高矮肥瘦的李树均结满果子。这时，我几乎懒得爬树了，只要有风或伸出蛮脚踹几下树干，叭嗒、叭嗒掉下来的李子珍珠般缀满记忆。

　　农历九月尾至十月初，是核桃成熟的黄金期。核桃树很高大，枝繁叶茂。可以说，有核桃树的地方，别的树就沦为陪衬。也无论白天或夜晚，无论风大还是风小，熟透了的核桃总会摇晃着掉下来，一早醒来，满是惊喜和丰收。特别是中午，核桃树下偶尔的坠落声，便让孩子们跑个不停。核桃分硬壳和脆壳，脆壳品种的核桃一落到地面就已脱去了绿外衣，赤裸着圆果子，在草地上十分显眼。硬壳核桃就算自愿落下来，依然穿着厚厚的绿皮外套，要花点力气砸开外皮才能看到最里层的坚壳，如果用力过猛，核桃就直接一分为二全开了。这时，新鲜、白嫩的果肉奇妙地镶嵌在最里面，再在四周轻轻一敲，连拖带拉，核桃仁就出来了。慢慢掀开那层蝉翼般的膜，就炫出白净净的、娇滴滴的、一尘不染的果仁，送到嘴里，那香啊，无法形容。吃着吃着，手上不知不觉便留下绿衣汁深深的褐，这痕迹如熏烟一样，在指间残留着难以抵御的故事和味道。

　　其实，核桃成熟时，梨也试着开始给人们惊喜。梨树长得张扬霸道，果子也很有个头，粗沙梨浑圆深褐，青皮沙梨则翠绿憨态。小时候，表妹桂花就常用她的小背兜一次用尽力气为我送来几个，要吃上好几天。然而，随着桂花妹妹的生病和离去，我不愿再吃沙梨了。我害怕想起亲人们在疾病面前的无奈、伤痛和绝别。可是，桂花妹妹拥有的纯洁、美丽和无畏，让我了解有一种离开，是重生，更是祝福。

　　是的，桃花村的树十分灵性聪明，他们一年丰收一年休假，源源不断地向人们提供自然馈赠。桃花村的人，勤劳智慧，在这片土地上雕刻并蒂造着不朽。而桃花村啊，美着名字存在了不知多少年，无人在乎它的历史和未来，也从来没有人如我这样厚着脸皮一次次地说起它！

　　（二）离开

　　18岁那年，我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桃花村，没半点儿迟疑。带着贫穷给予的情绪，似乎连梦想都未来得及拾缀，在三月的某天，匆匆离开了。那一地湿绿的柔软和耳旁的轻风，渗透在早春里，浸润着我蹒跚地脚步，连最喜欢的小灰狗也不敢道别。但临行时母亲执著而恭敬的姿势，一脸的悲切，如竭业的酒家老板送走她唯一的客人般伤感失落；父亲呢，直接去地里忙碌了……叫人难忘啊！那时那刻，迷茫成一团，烟雨般烙印在心底，成为永恒的背景。

　　一想到桃花村，就想到母亲。母亲不爱桃花村，那里是她一生开始也可能是结束的地方。她总巴望着有人可以代替她堂堂正正地走出去，无论什么结果。因为，母亲自己离开过桃花村到外面追求未来，却因不识字和思念最终回来了。这是一段尘封的往事，伦理为这段旅行蒙上了阴影。可是，我从心底敬佩我的母亲，一个敢于寻找的女人。父亲则早早细心盘算了我的将来，尽管没钱上学,他也不建议我为吃饭跑出去老远，他希望我就近嫁人过日子……

　　谁都看得出，我辜负了桃花村泥土赐予的安宁和担当，心思好像长上了莫名的翅膀，满天飞翔的不是四季轮回，而是山外的美好。有时，我自己都赶不上自己的步伐，常常被自己混乱而不合时宜的言行困扰。我不懂得如何更好做一个桃花村人。懵懂中，背弃了大山的教诲和出生给予的安排，包括对这片土地的忠诚及诺言，都在我走向远方的路上遗失。当时的我啊，并不知道，简单，才是世上最好的好。

　　（三）思念

　　从山里融入海滨，对我，是件新鲜事。第一次听海踏浪，第一次手捧细沙……那些触动还沉留在指尖。深圳的天空，特别是将下雨的夏季，显得很低很低，好像伸手可摘的絮云就在头顶。因为初到的游离和忙碌，我分不出自己是从桎梏走到了自由还是恰恰相反。我忙着参加各种学习，我希望通过努力找到在桃花村的自由和归属。我也知道，是桃花山的巍峨和厚爱给了我前进的勇气。桃花村的品质让我相信，人生，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重新定点起航。可是，我真心希望，我努力成长的动力，不是为了掩蔽离开桃花村的后悔，而是回敬桃花村对我的供养。

　　年轻的心，脆弱而勇敢。那时，我不愿想起桃花村，似乎是它的落后造就了我的奔波和无奈。每月也只义务地向父母寄钱来证明我的情份或能力。钱，好像充当了一段时光的使者。因为，只有我的父母，有外面的人惦记，这是知识对命运抗争的积极回馈。我承认，有那么几年，连最爱吃的樱桃和核桃也失去问候其花期的心情，更别说关心桃花村的季节和野草。然而，我知道，桃花村每条泥泞小径和秋天落叶的树干，在我记忆深处，清晰而沉重，也至于不得不偶然的想起！

　　繁华的城市，霓虹璀璨，车水马龙，可以吃上任何季节的瓜果蔬菜，有种应有尽有的奢侈。在这没有大山、没有泥宁小路、没有樱桃和野草莓的生活里，我已拥有不再是左手握着右手的温度。当放下个人主义去梳理人生时，发现沉淀最多最深的，依然是桃花村。它赤裸裸的博大和宁静，无形中敦促着我的脚步，让我找到了我的存在。

　　所以，思念，是一种痛，更是对遗忘的补偿。我不去掀开，只是我无法为过去做一次堂皇的追悼；我不能忘记桃花村，这是我人生最重要的部分。

　　（四）回首

　　2000年的仲夏，我回去了。一路上带着暗淡的伤感，内疚当初那么坚决的离开。黄毛丫头经岁月的磨砺增加了些许自信、圆融和底气。当踏上熟悉的村庄时，战战兢兢的心难掩脆弱，无法言辞当时的谦卑和难过……大地如此宽厚纯粹，我却选择逃跑；那么入心的樱桃味我却可以假装忘怀……当重新回游在田间地头时，我找到了城市孤独的源由。或许，我的灯火阑珊藏在这里，我如一个赌气回家的孩子，向这片山林忏悔……

　　不知是自恋还是爱这片土地，我一直活在从前，它给了我远行的无穷能量。桃花村时刻粘合着我的灵魂，无论多远多久，它也能托风儿把家乡的气息捎到我窗台。桃花村的美丽，随着知了和泥泞小路，在玉米、土豆、花椒、青草、花蕾、白云、娃娃、皱纹、河沟、林子、以及牲口间渗透铺开，不论季节，不理观众，美得自由自在，按自己规律创造独一无二的永恒。可爱的桃花村人，勤劳是最有名的，他们如艺术家，尽善尽美地修饰着那片土地，让泥巴以各种姿态迎接太阳，要么细细如沙，静寂着；要么大块大块的朝向天空，张扬而并吵闹着；要么，横向或纵向列队排开架式；要么，有不规则的窝些小坑迷惑你……

　　我回去的时候，夏天正赶着春天走。新种的玉米苗儿和土豆叶已钻出地面，漫山遍野的嫩绿，舒畅而婉约。每户人家都被翠竹围绕，树木点缀萦绕。房前屋后，尽是青葱绿地，有菜有苗也有野花，时不时跑来的小狗和大母鸡，伴凑着小鸟儿的喳喳叫和圈里猪娃的鼾声……

　　桃花村的房子很有趣，大多为木制屋，高高的大梁挑起的瓦顶，在竹缝叶蓬间若隐若现，加上轻蔓飘逸的炊烟，禅定着人生难得的闲雅自在。这样的情境，任何语言都显多余。

　　值得再说的是，感谢门前的樱桃树让我获得久违的味道。记得离开那年，它还很矮，结的果也略小。现在，较以前高大繁茂，满满的果子彰显着它的能耐。但因过季了，味儿有些盛甜，红亮亮的，好看极了。妈妈在树下不断说要是早一点回来就好了，正当时才好吃，现在都罢了（收季的意思）。可惜啊，妈妈并不知道，我要的却是摘樱桃的感觉和成就，以及唤醒多年前在树上的贪婪和无邪。或许，寻找快乐，是人生最初也是最终的使命。

　　这是一次匆忙的行程，在桃花村只做了不足两小时的短暂逗留。我永远记得，在山的一角，我问过没有自己陪衬下的桃花村是否安泰……而再次出发的心，需要的就是印证这世界上有一个地方最懂我，它就是桃花村。

　　（五）回首

　　当完全明白桃花村对我意味着什么时，我直面这入骨的情怀和思念，我更坦然接受桃花村对内心的占据。

　　2007年，第二次回四川。这是一次热闹非凡的旅行。四岁的儿子如一道彩虹，为回家的路带来难忘和缤纷。他好奇桃花村的一草一木，连那里的飞蛾也赞叹不已，因为它们那么胖，还能那么灵巧地飞翔，最重要的是不怕火光。他第一次光着身子用木盆子洗澡，也第一次接受众人的围观和点评。小家伙如桃花村一样，不介意别人说他好或坏，坦坦荡荡，脆生生的笑和骚首弄姿的模样，着实可爱。笑逐颜开的家人围绕着小宝贝，他的无畏、聪慧和阳光，如同光芒一样照耀着所有人的眼睛。可我看到的，却是我们对时光的无力和人生的遗憾。父母老了好多，眯起的眼神流露着怜悯、回忆和痛。也似乎矮了好些，语气也更加轻柔含糊。他们一次次地说，如果当年有钱送你上学，如果当年……是啊，如果那时，父母也有接受更多社会信息的机会，凭借他们的勤奋、善良和坚持，他们一定有所不同。在那封闭、清苦的岁月里养大三个孩子，是多么了不起啊！我爱我的父亲母亲！

　　当我以一个母亲的心回到桃花村时，当我带着我的儿子一同投向这难忘的村落时,似乎多了份对大山的交待。生命，或许就这样在传承自己和时代的苦乐中接力下去。

　　（六）祝福

　　为了让父母有个好的养老环境，让他们住进城里已有两年多了。峨眉山市是全国著名的佛教盛地，更是西南城市后花园。自然风景和市政规划体现了浓厚的人文精神，是宜居首选。我很喜欢这里，一是它极富文化底蕴，二是它风光秀丽,三是离桃花村近。一个有趣的现象是父母在城里住不到一个月，就会回桃花村呆两天，我呢，常常随着电话一次次跟着如此往返。于是，有一种牵绊在山与城之间、父母与我之间、过去与现在之间蔓延……

　　2013年春末，我回四川了，但却没有回桃花村。本想带父母到周边城市逛逛，让城市的繁华在他们心里再深入一些。然而，当看到我的那一刻起，俩老人都在讲桃花村，那里的一草一木及每一个人，都在他们嘴里、眼里和骨子里。或许，父母在协助我重回熟悉的地方，他们在时时提示我桃花村的存在与我的关系。同样，父母对桃花村有着别样情感，那里的泥土折腾了他们大半世，那里的人们陪伴他们风雨几十年载，他们在桃花村出生、恋爱、成家并生儿育女……这份生命的托起和依靠，对于所有桃花村人，是独一无二的……

　　雨正在敲打我的窗，让思乡的梦终于只活在夜晚。留不住的美，在醒来后倍感失落。差一点儿，就与自己在旧时场景里穿梭；差一点儿，就可以清清楚楚忆起儿时逮过的蝴蝶都穿些什么衣裳；差一点儿，就能看到我在桃花村那个路口哭过；真差那么一点儿，便梳理好深埋的过去和无奈……深圳的晨风，带来远山不浓不淡的烟波。我相信，此刻的桃花村，弥漫着安宁、美丽……

　　（七）《桃花村》

　　来时
　　你平静美丽
　　我颤抖的向往啊
　　在山野里翩翩
　　这是我们最初的舞蹈
　　为念你
　　我去远行
　　难舍得未做任何道别
　　只托樱花
　　年年盛开
　　原谅我的相思不相见吧
　　一直以为
　　离开才是最终的拥有
　　但我的心啊
　　永远搁在了田间地头
　　村边那棵树
　　在摇曳的时光里
　　绿了又黄
　　高过村口高过心头
　　让思念如小草，缀满山岗
　　于是，我回来了
　　在苍翠的林间
　　向你忏悔
　　我总是错过——
    心心相印的季节
　　现在，坡上花正开
　　哪里也不去了
　　我想厚待还可紧握的现在
　　盘着你的温柔细数未来
　  还有，那来来去去的惆怅
　　走时
　　但愿您依旧美丽
　　和着泥土
　　成为我一生抹不掉的着色

　　……

　　后记：我在慢慢接受现实推动脚步的同时接受着一切变迁，寻找活着的根本使命。在农村和城市等发展模式冲撞下的游离中，这美好的记忆，希望为明天沉淀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