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

小镇的天色渐渐地暗了，田埂上走过一辆车、一头牛，一只跟在主人身后安详跑动的小黑狗。不远处的村落里，那些灰色的烟雾正慢慢地涂染在天空上，像画家的笔覆盖了所有的景色。

从麦田的一角，突然钻出来两个嬉笑的人儿，脸上沾着泥巴，肌肤的纹理里全是笑。

那是一对父子，年少的儿子牵着年轻的父亲的手欢快地在灰色的土地上跳跃着，脚上沾满了灰土，抬眼望见一双温暖的眼睛，里面遍是温柔的星光，乖，别扎了脚。

这是少年记忆中所有温馨画面中的一个，在整个童年时光中，跟前的这个男人给了他太多的幸福和快乐。那时候，他还没有很多的小伙伴，在单亲的家庭里，他一个人孤独地成长，有着魁梧身体的父亲成为他年幼时最好的伙伴。就这样，他牵着那双大手或被那双大手牵着一路走，一路跳，一路欢笑着进入了小学里。

村口的那棵粗壮的大槐树是他们之间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那时候，在他把最后一块大饼吞咽进肚子里之后，他被他抱上那辆破的不能再破的自行车，然后他在前面扶住把对身后的他说，乖，坐好，客车就要出发了。

那时候的他永远都是那样的幽默，他抱住他的背，把脸轻轻靠在他的身后，车子慢慢前行，他听到的是他咚咚咚激昂坦荡的心跳声。

在经过大槐树的时候，他会把他放下来，乖，别让人家笑话，剩下的路自己去走。于是，他从自行车上退下来，脸上带着笑，昂着头大步地向学校走去。他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注视的是他深情款款的父亲。

放学的时候，他们会在大槐树下相会，他扑进他的怀里，向他讲述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他静静地听他讲，偶尔会摆弄手里的打火机，儿子说过，抽烟不好，他便拿火机来做念想。

一直以来，他们都是最好的朋友、伙伴、搭档，一直以来他们都完整地拥有着对方，直到有一天儿子带着一大帮的小伙伴来到家里做客，看着他们在一起谈论的热火朝天，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嫉妒和心酸。

又过了几年，儿子上了镇子里的高中，住在了学校的宿舍里。那时候，他们家里还没有电话，儿子偶尔会给家里写一封信，会向父亲问好，会写点无关痛痒充当字数的话题。那时候，他看着信发抖，一根一根地抽烟，却装作不想儿子，他从来不去学校里看儿子，因为他怕儿子会不安心，会像小时候一样哭闹着跟他回家。

可是，他终于失算了，他忘了儿子一直在长大，新鲜的事物和新鲜的人群撞击着他的心扉，对父亲的依恋正一点点地淡去。

他只会在被朋友欺骗的时候才会记起那个永远不会对自己撒谎的父亲。

又几年，儿子都已经大学了。

走过乡间的石板路，父亲送了儿子一程又一程，他紧紧背着儿子的背包，仿佛那包里藏匿着儿子的所有。他们一路没有言语，各有所思。直到走到乡村通往城市的路口，父亲把包给儿子背好，用苍白的大手在儿子肩上拍了拍，只说了一句儿子从小听到大的话：“好好学习。”那一次，父亲没喊儿子“乖”，他的喉咙里掩藏着太多苦涩的哽噎。

父亲把儿子送走，送到他的生命轨迹之外。

一周一次的电话，电话两头却没有声音，他们两个都是笨拙的男人，时间越久隔阂越大，时间越久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似乎在成长的日子里消失了所有的肆无忌惮。两个人就在电话那头听着对方的呼吸，一轻一重，直到电池用光电话断线。

他想说，爸，你还好吗？

他想说，儿子，爸想你。

终于，他们都没有说出口。

又过了两年。

他牵着他心爱的女友回家看父亲，父亲站在大槐树下等他们到来。提前散布出去的消息已经在大街小巷游窜，乡里几个要好的姐妹已经一脸笑意地等待儿子和他的女友出现。

傍晚，一男一女出现在小镇的路口，女子模样温存。身边的姐妹们都去对儿子的女朋友嘘寒问暖，只有他看着那个面色素淡，笑容清浅的女孩失了神。

在家里，他躲进厨房里边做饭边流泪，不知道是被烟呛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明白，有一天她会将儿子从自己身边带走，有一天，他会失去儿子，或者失去他们。

而，对于这个来跟自己争夺儿子的女子，他居然噤了声，全失了保护儿子的英勇，这一次，他决定拱手相让。这一次，他甘拜下风。

儿子没有在家呆很久，几天后，他们重新走出小镇，和来时一样安宁。终于车子驶过小镇，路口只剩下他挥手的背影和落寞的面容。

槐树开花了，正美的时节。他坐在青槐树下，闭起了眼睛想起他和儿子小时候一起欢笑的情景。香烟在指尖缭绕，像画家细致的线条，一点点飘散。

在他的头顶开放的不再只是花朵，还有那一个个继续等待的深沉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