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星

　　当迟智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时，我赶忙和他握了握，冰凉且僵硬的手，一股凉气顺着我的手指传向胳膊，又顺着胳膊导向了心脏，我心里紧缩了一下。

　　他风箱一样的胸口，上下起伏着，喘息着说，那年，那年……我，我差一点，啊，差一点就，就……他继续喘息着，平息了一会儿，才拼尽全力，嘶哑着嗓音呼出几个字：大明星！

　　那些年，胡同邻居们都知道迟智在影视圈里混，晚饭后，大伙儿坐在胡同里聊天，凡是与迟智相关的话题，会很自然地引起邻居们极大的兴趣，那年月，要是能够上电视、拍电影，这样的人绝对是个人物了，迟智在邻居们的眼中就是一个天才，是我们胡同里的名人和明星，是给邻居们脸上贴金的人。

　　迟智很忙，偶尔和邻居们聊天，邻居们都目不暇接地盯着他，他会手势不断变换，表情比川剧里的变脸还要快，手舞足蹈地表演着，他会表情夸张地讲道，有个剧组找过我，剧本我也看过了，就是感觉没什么意思，剧本中的男一号形象不够丰满，故事性差一些，要是拍出电视剧，非亏本不可，一准亏老娘裤裆里去！他们认为这个角色特适合我，思前想后，最后我还是没有接，因为，接了不光坑我一个，还不知坑爹坑多少人呢！赶巧，另一个剧组又找到我，导演是我的一个朋友，我看剧本，虽然是个配角，但角色挺适合我，性格也相近，当然，钱也不少给，当机立断，我辞了那个男一号。

　　邻居们都瞪大了眼睛，对迟智的做法感到遗憾和可惜，可反过来一想，人们也都理解，人的追求不同，迟智的做法自然有自己的考虑，也许是一种高瞻远瞩抑或是放长线钓大鱼吧，未必是咱粗俗之人能明白，能够懂得，正因如此，邻居们都诚惶诚恐地高看他一眼。

　　大约有半年时间，胡同里再也少见到迟智，2号院的杨娘问迟智母亲，迟婶，迟智忙什么啦？最近怎么看不到迟智呢？真是贵人呢。迟婶面带自豪地说，到外地拍戏去了，剧组太忙，一时半会儿还真回不了家。

　　杨娘露出羡慕的神色，说道，好，好啊，我们等着迟智上电影、上电视啦！

　　半年后，迟智终于露面了，戴着一顶美国西部牛仔式的帽子，白衬衣外面套着一件土黄色牛仔布的马甲，皮鞋擦得油光锃亮，嘴上还叼着一根粗粗的雪茄。邻居们看到迟智都像见到了好莱坞大导演，毕恭毕敬地向迟智点着头，迟智额首微笑着，嘴里不时还吐出一个个淡淡的烟圈。邻居们知道干影视剧的人忙，接触的人和一般人不一样，出了名，人家就是名演员，所以都不好意思耽误和打扰，往往三言两语称赞几句，简单问候几声就各忙各的去了。

　　终于，听迟婶讲，电视台排挡将播放迟智参与的电视剧了。

　　邻居们兴奋异常，好像家家过年过节，期盼、期待，那种坐卧不安的感觉，不仅仅体现在同龄人的心里，连胡同里的大爷大娘们也都惴惴不安的样子，要知道，这可是居住在诺大城市里，在一个普通得几乎无人知晓的胡同里，竟然出现了一位影视剧演员，将来未必不会出现一名著名表演艺术家，对邻居们来讲，绝对是一种炫耀的资本。

　　那天，胡同里空无一人，邻居们各自在自己的家里打开电视剧频道，电视剧是抗战内容，两集演完也没看到迟智的镜头。

　　第二天，杨娘问迟婶，迟婶说，别急啊，好几十集的片子，后面就该有了。

　　电视剧播出将近三分之一，胡同邻居们终于懈怠了，那种期待的热情慢慢消退了，一些人又出现在胡同里聊天。

　　有人说，还以为什么重要角色呢，原来吹牛！有人接茬说，要听迟婶的意思，迟智很受剧组重用，据说还是说说道道的呢，应当是剧组里举足轻重级的人物呢！还有人说，要看迟智那身打扮，最少是个副导演，那做派，酷毙了！

　　忽然，院里不知谁喊了一声，快看！迟智！

　　聊天的人们呼啦都窜进各自屋里，屏气凝神，死死盯着电视机。

　　哪啦？哪啦？有人喊道。

　　刚刚有个镜头吗！

　　快看，快看，那不是吗！

　　邻居们终于看到迟智扮演的角色了。

　　后来，听说迟智又去北京发展去了，大约在北京呆了两三年的样子，听邻居大兴说过，迟智嫌北京影视圈水太深，瞧不起外地人，一赌气又回来了。

　　回来后，他和门口的大兴商量，不如干点实在的事，比如开个小饭馆。大兴也很感兴趣，两人一拍即合，按照比例各自拿出一部分资金，终于在最热闹的南市商场附近盘下来一个铺面。

　　他对一起搭伙的大兴说，听我的，只要头脑活络，有经营道道，揽住客人，保证只赚不赔。

　　迟智高薪聘来两位女模特，高挑身材，三围尺寸都是很标准的，穿上中国国粹——旗袍，一位一身紫红，一位一身翠绿，远远地看上去格外醒目。模特们站在落地玻璃大门两侧，宛如盛开的两朵玫瑰，将小小饭馆装点得靓丽风光。

　　一个月后，大兴盘点一下说，这个月刨去给模特的工资，再加上水电费等支出，还有赤字呢。迟智说，万事开头难，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积跬步乃成万里之行，名声是慢慢扬名的，只要名声有了，回头客一多，还愁不赚钱吗？

　　大兴心里感觉还是空落落，说，不行咱就别雇模特了，两人工资忒高了。迟智哈哈一笑说，咱这小饭馆，就靠模特撑门面呢，那是一种广告效应，就像演戏，要有优美的景色和音响，要不谁来咱这吃饭？

　　两个月后，迟智又请来一个电视剧剧组，看样子他和那个剧组导演很熟，两个人一见面就连拥带抱，相互开着玩笑，两人的拳头互相捣在对方的胸口上。那个导演抬头看到了门口挂起的横幅:热烈欢迎XX电视剧组莅临本饭店，笑着说，哈，还真够隆重啊，冲这个，咱也得给大哥饭馆好好宣传宣传。迟智眯缝着那双鱼泡眼，双手抱拳，连连作揖，招呼后面一群人，高声喊道，请请，感谢大家捧场光临！

　　接连好几天，剧组几十个人白吃白喝，热热闹闹，散客来基本都要等到中午一点以后。

　　晚上，打烊后大兴对迟智说，这样白吃白喝咱可折腾不起啊，本来就不赚钱，这几天又亏了一个大窟窿。

　　迟智左手叉腰，右手一挥，就跟指挥打仗的将军一样，振振有辞地说，我说哥们儿，一看你就眼光短浅，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和导演说好了，将来播出片子，片尾属上咱们饭馆名字，一下子就出名了，到时候还愁没人来啊！

　　一晃半年过去了，大兴把准备买房的钱都投到饭馆中，饭馆收入还是不见起色。迟智不好意思让大兴一个人投钱，嬉皮笑脸地和媳妇套近乎，准备将添置空调的三千多块钱要来，结果被媳妇骂了个狗血喷头，迟智再也没敢提半个钱字。回头和大兴说，等有好角色，我再度出山，非挣一笔不可，有机会咱要换换，也改变一下风水，憋在这个小地方，再整也整不出个“八一三”来（毛泽东吃过饭的一个烤鸭店）。

　　因为工资不到位，两位靓丽的模特辞职走了。迟智也感觉到这样下去不是个事，辗转反侧失眠了两宿，终于他兴奋起来，忙忙活活到刻字印字店制作了一个logo,摆在饭馆门口，他打出来自己的牌子——著名电影、电视剧参演迟智先生，热烈欢迎广大顾客光临。

　　这一招还真管用，迟智站在饭馆门口，专门接待络绎不绝的顾客，往往还有驻足观看路过的人们，迟智微笑着，频频点头，耐心解释着人们一个个问题。饭馆迎来送往，一时热闹非凡。最令迟智喜不自禁的是，时常还有人排队坐在饭馆门口等候用餐，那个月的确是赚钱了。一天，迟智对大兴说，我要到外地去拍戏，这里你就多多操心，如果忙不过来，可以喊上你嫂子，我和她说完了，咱们弟兄一场就不要客气啦。自从迟智出门拍戏以后，不知是明星效应没有了，还是小饭馆气数原因，小饭馆越来越冷清了，一个月下来，连房租钱都没有挣来，两个月后，大兴不得不贴出转让饭馆的告示，原因是，吃饭的顾客越来越少，入不敷出，迟智又去外地拍戏，一个人着实力不从心，心气没有了，越干越没意思，越干越亏，这也是大兴不得以的事情。

　　二十多年后的迟智，显得成熟稳重了许多，他说，当年咱初出茅庐，人家导演也不可能看重咱，基本参演的都是群众演员，重要角色都是那些有门路的人，咱只能端着“三八大杆”装小鬼子了，那年上电视，让大家见笑了，不过，打拼这么多年，如今咱也是圈里的大哥了，不说跺脚乱颤，说句话，那些人都得掂量掂量！

　　我历来敬佩那些干事专一的人，迟智的敬业和专一也令我感动，不管迟智混得什么样子，也不管是否演过一号、二号或三号、四号角色，但能够将自己的一生付诸于演艺事业，有一种一竿子插到底的精神，单凭这种精神，也应当成为人们钦佩的因素之一呢！

　　二十多年前政府规划改造，胡同随着拆迁面目全非，如今，我们原先住的地方全被钢筋水泥高楼大厦替代。邻居们得益于政府货币拆迁政策，各显其能，在城市的东南西北各自购买二手房或偏僻地区的楼房，于是，搬得在整座城市哪里都有，时间一长，联系越来越少，有的邻居已经失去了消息。

　　少年时候的小伙伴偶然相见，那种兴奋难以平息，相互问候，相互感慨，并且互相留了电话和住址。

　　快过年了，父母年岁大了，提到以往的老邻居，甚是想念，母亲说，有时间你们转转，住了几十年的老邻居，都联系一下，有时间通通电话，以免闷念。于是，电话约了发小的伙伴大兴，一起开车转到迟智家。

　　按照迟智留的地址，我们找到一排旧居民楼，进了门洞，楼道很黑，墙上贴满了各式小广告——什么性病一针见效；什么光纤升级入户大优惠；什么搬家公司信得过单位；什么复原军人通地漏等等。

　　到了二楼203偏单元简易防盗门前，只见防盗门上，贴满了公安备案开锁公司的五颜六色，形状不一的不干胶小广告，防盗门被搞得面目全非。轻轻敲了门，里面有应答声，一会儿，一位满头白发老太太开了门。我们愣了一下，等到眼睛适应了黑暗，才看出来迟婶的轮廓，急忙喊道，迟婶！迟婶的确老了，可能眼神不好抑或耳背，端详我们半天，也没有说话，等到我们各自报了一下当年的小名和绰号，迟婶才露出笑容，赶快把我们引到屋内。

　　单元房几乎没有客厅，我们直接被引进迟婶和迟伯伯住的屋内。屋内有一张老旧木床，一个大衣柜，没有多余的家具。

　　迟婶让我们坐在了床上，就要去沏茶。我们拦住了，说代表父母来看看老邻居们，看看迟婶和迟伯伯。

　　听迟婶讲，迟智干了这些年影视，根本没有赚到钱，基本是群众演员跑龙套，每年个人交养老保险金，也是用父母退休金帮他交上，至今，他们还是住在一个单元里。

　　迟婶和迟伯伯住的小屋，看上去也就8平米，光线很暗，居住条件不是多么好。此情此景，让我们感到内心很堵得慌，对迟智这些年经历，颇有感慨，到了这个年岁，连自己的窝都没有，居然一直还在啃老，原先的钦佩立马如骄阳下的冰激凌——化了！

　　迟智没有在家，我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在电话里说，没办法，大过年都闲不住，这不正和编剧、导演讨论剧本呢，他们非要我这个大哥参加，说我经历丰富有经验，不来不合适。

　　我说，哪天你不忙了，咱们老邻居的弟兄们聚聚。迟智在电话里豪爽地说，没问题，到时候我请客！

　　当然，迟智很忙，聚一聚的事情一直不了了之。

　　再见到迟智，是十几年后。迟智佝偻着身子，枯瘦如柴。原先的鱼泡眼塌陷了，身着不太合身的黑夹克，脏兮兮的烟色裤子皱褶密布。我请他到一个海鲜饭店吃饭，他说，不好意思啊，我得了富贵病，不能吃甜的东西，吃点海鲜一类的还凑活。

　　多宝鱼——清蒸；大虾——清煮；蛤汤——清炖，迟智大口吃着，嘴里还不断念叨，要是十年前，我请你吃鲍鱼燕窝，现在老了，不像当年，适合的角色不多，基本离开那个圈子了，不过，哪天过来，我还是要请你！

　　由于大家忙，很少听到迟智的消息，直到偶然见到邻居大兴，他提到，迟智那年去北京，经人介绍还真拿到一个角色，据说只有几个镜头，他苦苦等了将近一年，那个电影终于上映了，等电影上映后，他才知道，他饰演的那个角色镜头，都给剪辑下去了，心灰意冷，后来再也没有去。现在，他还总在人家拍电影、电视剧现场转悠，有一次他又做了一回演员，剧组招几个演乞丐的临时演员，他被人家一眼看中，据说那次赚了200来块呢。

　　这次，和大兴一同到医院看迟智，的确让我没有想到，迟智那句声嘶力竭，拼经全力喊出的——大明星，久久击荡在耳边，那枯瘦的身影，仿佛特技拍摄的镜头，给人视觉冲击力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