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有妖孽

　　那是一座很普通的土山。

　　村里人说土山上住着妖孽。

　　牛林林来村的第二天就听人说了，他不相信，但他有到土山上看一看的想法。

　　牛林林决定上土山的那天，村里的好心人都劝他不要去，说是山上的妖孽就算不吃人，也会把人祸害的不成样子。

　　牛林林倔，人越劝，他越要去，一副明知山有妖，偏向妖山行的架式。

　　他终究还是去了传说有妖孽的土山，土山上有山花、有野草，还有成片的果树。最让他欣喜的是觉得离天很近，仿佛一伸手，便能抓住天上的云彩。

　　他四处张望，看是否有人们说的妖孽出现，他的心跳得很快，显得很紧张。

　　当然，妖孽终究是没有出现。牛林林的心也平静了，他淡淡地一笑，坐下来，摘下两片小草叶，含在双唇间，轻轻吹了起来。曲调悠扬，弥漫山间。

　　曲调嘎然而止，牛林林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只见土山顶上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小女孩，女孩八九岁的样子，穿着花衣服，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晴，笑嘻嘻地看着牛林林。

　　牛林林心想：莫非这就是妖孽？这么小的妖孽有什么惧怕的！

　　“哎！叔叔！”小女孩挥动着小手，向牛林林打着招呼。

　　牛林林心里忌惮，毕竟搞不清到底是妖孽还是人？

　　小女孩的确很可爱，飞快地跑下山坡，来到牛林林身前。用圆而明亮的眼晴瞅着牛林林，弯腰摘了片草叶，也含在小嘴里吹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牛林林笑着说：“你摘一片叶儿，怎么会吹得响？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叔叔教你吹，好么？”

　　小女孩很是高兴，忙说：“叔叔！那我什么时候能长大呢？明天能不能长大？”

　　牛林林望着远处，想了半天，说：“明天是不能长大的，不过长大这种事是急不来的。”

　　小女孩撅着嘴，一脸的不高兴，闭上了圆眼睛，半晌才说：“你们大人总是哄骗我，等我长大了，你肯定就不记得我了。”

　　牛林林的心“咯噔”一下，当时却实是随口说来，哄哄孩子而矣。只觉得脸火辣辣的，烫烫的。

　　小女孩忽然高兴起来，跑到牛林林的身前，拉住了牛林林的手。

　　牛林林不由一哆嗦，他本想推开女孩，挣脱女孩的手，当他看到清澈如湖水的眼睛，就没那么做。

　　“叔叔！能不能跟我上山顶数下小豆子吗？”小女孩说。

　　“数小豆子？什么小豆子？”牛林林嘴上说着眼睛不住的四处张望，怕的是四下里有什么古怪。

　　小女孩拉住他的手，缓缓朝山顶走。他心里不愿意，脚不由得跟小女孩走去。山顶是个土山坡，两边杂草丛生，草丛中微平的石块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几排红豆子。

　　小女孩指着石块上的红豆子说：“叔叔！能帮我数数有几颗吗？”

　　牛林林便一一数来，边数边细听周围有什么风吹草动，心想如果周围埋伏着妖孽，他好先将女孩打倒，再跟其余妖孽周旋。

　　红豆子正好六十三颗，牛林林看了小女孩一眼，说：“六十三颗。”

　　“六十三颗？那么妈妈离开我就是六十三天了?我站在最高的山头上，妈妈不知道能不能看见我？”小女孩边说边踮起脚尖，向远处张望。牛林林“噗哧”笑了出来，说：“你妈妈在哪儿呢？她是看不见你的！”

　　小女孩嘴一撇，哭了起来，说：“你胡说！坏叔叔！奶奶说只要站在山头上，我看不见妈妈，妈妈是能看见我的。”

　　小女孩又说：“妈妈走的第一天，我就抓一个红豆子放到兜里，第二天我又抓一个放到兜里，今天六十三颗红豆子，那就是六十三天了。等我妈妈回来，她给我买新书包，我好去上学。”

　　牛林林很惊讶，忙问道：“你还没上过学？”

　　小女孩摇头。

　　牛林林说：“你爸爸呢？”

　　小女孩摇着头说：“没有爸爸！只有妈妈和奶奶！”

　　牛林林说：“你奶奶？她放心你一个人跑出来吗？”

　　小女孩点点头，说：“奶奶很放心！就是刚下过雨不让我出来，其它时候都不管。”

　　牛林林心中很是纳闷，忙问：“为什么？”

　　小女孩显得自豪起来，得意的说：“因为奶奶说我们是妖孽！”

　　牛林林一听，不由打了一个寒战，心道：哇呀呀！不好！果然是妖孽！正准备转身要走，就听到弯曲的小路那头，一阵歌声传来：天上的云彩哟，伴春风。风中的伊人哟，莫彷徨。乌云蔽日有散时，满天霞彩飞凤凰。红尘风雨一场梦哟，凤托云霞盼来生。

　　牛林林听到歌声如喝了千年佳酿，似痴了一般，呆呆地站在当地，活像一截木桩。

　　小女孩叫了他几声叔叔，他才回过神来，忙说：“这歌太好听了，太悠美了！我从来都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歌声！”

　　小女孩说：“那歌我也会唱，那是我奶奶唱的。奶奶唱歌就是叫我回家了！叔叔！你要是明天还来，我唱给你听，好吗？”

　　牛林林点点头，说：“你们分明是人，怎么能是妖孽呢？小宝贝，你早就应该上学，早就应该背上新书包。叔叔明天来的时候，就给你买个新书包好么？”

　　小女孩摇摇头，不言语。良久才说：“叔叔！明天我还在这等你。”

　　小女孩回家了，牛林林也回家了。

　　红日西沉，华灯初上。

　　牛林林回到村里，却被村民们围了起来，村民们瞅着牛林林，就像瞅着一只怪物，目光阴沉、寒光四射。

　　牛林林被瞅得直哆嗦，害怕至极。搞不懂原本慈眉善目的人们，突然间会变得这么狰狞可怖。

　　牛林林百般解释土山上住的是人，不是妖孽，林民不信，目光仍是阴沉，寒光四射。

　　牛林林说：“山上有小女孩和她奶奶，小女孩很可爱，她奶奶唱的歌很好听。”

　　村民们不耐烦了，有的说：“这个小伙子已经中了邪，沾了邪气了！”

　　有的说：“沾了邪气就不能让他在村子里住了，会对我们招来灾祸的。”

　　结果，牛林林被村民们赶走了。

　　他没有回他的故乡，心中反倒惦念土山上的小女孩，他是答应听小女孩唱歌的，他也知道太阳落山的时候，小女孩一定会在山头上。总之，答应人的话要算数，吃过午饭，逛了几家文具店，买了一个漂亮的小书包，向土山走去。

　　这次上山的速度比第一次要快，还没怎么喘气，就到了山顶。

　　太阳已西斜，山顶上没有小女孩。他四处张望，仍没有，摘草叶吹歌曲，也不管用。

　　他看了看手中的书包，又望了望山顶，摇摇头，转身欲走。

　　“叔叔！我来啦！”稚嫩的声音从弯弯的山路上传来。

　　牛林林心中高兴，坐在能摆放红豆子的石块旁等着。

　　女孩出现了，不是一个人，身后跟着一个女人。

　　女人很漂亮，牛林林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他觉得只有天上的仙女才是这个样子。他只望了一眼，心就跳得很快，快得似要从胸膛里迸出来。

　　小女孩拉着女人的手说：“妈妈！这个叔叔会用草叶吹歌儿，可好听了！”

　　女人没看牛林林，眼望别处，冷冷地说：“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有陌生人的时候别叫我妈妈，你这妮子就是不听话！”

　　小女孩像犯了错误，低下了头。

　　牛林林心想，这哪像做妈妈说的话，心中反倒有些气愤，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孩子呢？”

　　女人冷哼一声，眼望别处，说：“怎么说话，碍你事了吗？你是谁？我们认识么？”

　　牛林林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脸憋地通红，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时，小路那头歌声又起，女人拽着小女孩的手，说：“你奶叫你回家呢，以后别上这里来了，我也不会再下山了！快走！快回家！”

　　小女孩不走，小女孩望着牛林林，也望着牛林林手里的小书包。

　　女人甩手，生气的走了，小女孩甚是委屈，泪水在大眼睛里打着转，终忍不住扑簌簌掉下来，不情愿地，一步一回头地，随女人走了。牛林林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也看出来女孩很喜欢他买的新书包。望一眼山边火红的晚霞，心中无限伤感。

　　慢慢地在山路上走着，山路弯弯伸向那片果树林。拐弯处一个白发苍苍的婆婆，脸上满是笑意，婆婆脚旁边放着满满一竹篮果子。

　　婆婆微笑着说：“这些年来你是第一个上这土山上的人，就不怕这土山上的妖孽伤害你么？”

　　牛林林干笑了两下，说：“你们是人，不是妖孽，有什么可怕的。为什么不让孩子念书？为什么不让孩子在陌生人面前叫一声妈妈？”婆婆仍带笑意，瞥了一眼牛林林手中的书包，又看看将要暗下来的天色，轻轻叹了声气说：“我老婆子看人一向不会看错，你是个实在人，是个好人！天色不早，你把这篮果子拿上，明天我再慢慢说给你听。”

　　牛林林偏要听，牛林林偏要知道为什么，对婆婆说：“你不给我说清楚，我睡不安然。孩子天可怜见的，整天立在山头上等妈妈，等到了妈妈怎么会是这样子呢？”

　　婆婆收敛了笑容，深深叹气，说道：“莫要这般说我女儿，我女儿很是命苦。她爸去世早，家庭重担都由我女儿来挑。我女儿生来美貌，村里人都说我女儿是仙女，我心中自是高兴。却不料女儿十九岁那年，遭村长儿子调戏，我女儿生性刚烈，慌乱中捡起路旁石块砸破了村长儿子的脑袋。村长知事丑，怕张扬出去脸面无光，又背地里求我母女原谅，不要经公。我女儿知是同村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也就不计较了这事。那年夏天，偏偏雨大，偏偏这个叫红尘崖村的红尘崖坍塌了。村里人很迷信，村长更迷信，村长老婆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狗屁天师，偏偏说这村里出了妖孽！说这妖孽不是别人，村里人急切问是谁时，他就直指我的女儿！”

　　婆婆说到这里，脸带怒容，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牛林林一见心中有些害怕，嚅嚅说：“这跟小孩子有关系么？”

　　婆婆吼着嗓子说道：“有！怎么会没有？那狗屁天师的话，村里人本来不信的！可我女儿去了趟荒山村，就捡来一个婴孩。你想想，未出嫁的女儿，抱着个婴孩成何体统？她既然抱回来了，那可是活生生的命啊？又怎么把她丢掉？为养活她，我女儿耗费了青春年华，为养活她，我女儿甘愿承受流言蜚语妖风刮。从此后，我女儿成了作风败坏，祸害乡民的妖孽。为了这个婴孩，我们得活呀！为避开流言蜚语，我们可以离开村庄，可以到这土山来。可是，我们最怕的是这过生活度日月，没了米面油盐，这米面油盐，得要钱买，就得出去干活。我女儿一走，我何尝不是牵肠挂肚，何尝不是偷偷地来到山头观望呢？”

　　婆婆擦去流出来的眼泪，无奈地说：“婴孩大了，没爹没娘，你说可怜么？我女儿虽然爱着她，背地里让她叫声妈，人前怎么能让她叫呢？她想念书上学校，没爸、没妈、没户口，哪个学校敢收她呢？你说？”

　　牛林林无语，只能无语，牛林林只觉得自己多么苍白，多么无力。

　　他不知道怎么下的土山，不知道没脱衣服便躺在了床上，也不知道没有合眼就待到了天明。

　　天明，他拿着书包飞奔向土山。

　　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他当着小女孩的面、女人的面还有白发婆婆的面，承诺他供小女孩念书，小女孩随他姓，小女孩也可以是她的女儿。刚开始，婆婆同意，女人不同意，板着脸。

　　过了一段时间，女人不作声，仍板着脸。

　　又过了一段时间，女人望了一眼牛林林，只说了三个字：真的吗？

　　牛林林“嗯”地一声，算是回答了！

　　女人脸上有了笑意，女人笑起来很好看，接过了牛林林手中的书包，轻轻说：“明天午时，我和妞妞在山口小路旁等你，送妞妞上学校！”“好！”牛林林爽快地答应，心里很高兴。

　　妞妞和她奶奶自然也很高兴。

　　牛林林回到故乡的一刹那，心里就忽然觉得不妥了。

　　他犯了难，这件事情，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对妻子说。

　　他愁眉不展了，刚进门妻子就看出来他心事重重了。

　　妻子说：“怎么了？亲爱的！有什么事不顺么？”

　　他摇摇头，还觉得没法说。

　　妻子微笑着说：“是干活没发到工资吧？没发就没发吧！只要咱人平平安安回来，就好！”

　　妻子为他倒洗脸水，为他炒了他最爱吃的菜，还给他买了一瓶他最爱喝的烧酒。

　　妻子越对他好，他越觉得亏欠妻子。

　　他最后说了情况，妻子听完很淡定。

　　妻子淡淡地说：“你帮他们，我也想帮，可他们来了这叫做什么？别人见了会怎么看？肯定是不成样子的！”

　　牛林林说：“那怎么办？我很想帮他们！他们真的很可怜！”

　　妻子说：“天底下可怜的人多了，你可怜的完吗？牛林林你想过吗？他们来了我往哪里摆呢？那小女孩随了你姓念了书，你能供起便罢了，供不起呢？我们的娃还供么？别人见了我和那女人问你是你什么人你怎么回答？”

　　牛林林无语，无言以对。

　　第二日，天很高云很淡，就是不见南飞雁。

　　土山山口小路旁，女人和小女孩早早等在那里，小女孩早早背上书包，很高兴，白发婆婆挎着一篮果子，手搭凉棚，不住张望。

　　中午时分，牛林林出现了，女人的眼里有了亮光，一片希望的亮光。

　　小女孩高兴地蹦了起来。

　　白发婆婆却没了笑意，她看出了牛林林的愁眉不展，心事重重。

　　牛林林只说了一个字：难。

　　牛林林跪下了，女人明白了，女人的眼黯淡了，小女孩说：“叔叔！怎么跪下了？快带我上学呀！”

　　白发婆婆微笑着，走到牛林林身前扶起他，为他拍去身上的土，说：“难为你了，你是个好心人，把这篮果子带上，这是我们一点心意，你想再来的时候再来吧？”

　　女人摘去小女孩背上的书包，扔到地上，抱起小女孩说：“妞妞！妈妈带你去上学！”回过头对牛林林说：“这位先生！您以后别到这里来了，这里有妖孽！”说完抱女小女孩上了山，小女孩大哭。

　　白发婆婆对牛林林说：“现实就是这样，人世间谁能越过这世俗的城墙？”

　　婆婆走了，又上了土山。

　　牛林林还痴痴地呆立在那里，天快黑了，牛林林还呆立着。

　　妻子带一帮人来找他了，这时候，山上传来了一个孩子的歌声：天上的云彩哟，伴春风。风中的伊人哟，莫彷徨。乌云蔽日有散时，满天霞彩飞凤凰。红尘风雨一场梦哟，凤托云霞盼来生。

　　妻子和其他人都听到了，忙问牛林林：“谁家小孩唱歌呢？唱得这么好听。”

　　牛林林喃喃地说：“是妖孽！那山有妖孽！”众人皆是一惊，作鸟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