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荡

　　土娃早上起来，慢悠悠地洗罢脸，坐到镜子前，把自己美美地端详一番。

　　端详良久，不由叹道：“唉，头发越少了，胡子反而更多了，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老伙计你老喽！”

　　他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又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老伙计啊，都说男人三十而立，你都三十好几的人啦，也没见你立了个啥？不过呢，念在你三十好几的份上，我就以水代酒敬你一杯！念你跟我长得这般相似，也是这般潦倒的份上，大不了再敬你一杯！”

　　两杯水喝罢，土娃决定要刮胡子了，土娃的胡子要比头发长得快，胡子和头发在土娃的脑袋上明显形成两个对立派，头发长势明显干不过胡子。

　　土娃的胡子很多，也长得很旺盛，而且是越刮越旺盛。

　　土娃终究刮得是不耐烦了，他就到杨月儿的理发店，让杨月儿给他刮一下胡子，顺便再剃个光头。

　　杨月儿的理发店，理发带刮脸，当然也刮胡子。杨月儿是很喜欢土娃来的，只有土娃来了她的心才能舒坦点儿。土娃不仅说话幽默，而且还多给她钱。

　　杨月儿不愿要他多给的钱，疑惑不解问他:“为何多给？”

　　土娃说：“你是女的，我是男的，你还带着个娃儿，不容易！我也有两个娃儿在家乡，不过有我老婆和我妈照看着，我在外面也放心，不用太惦记他们。”

　　杨月儿听罢，心里一热，眼圈竟也红了，眼睛眨巴了眨巴，没把泪水流出来。

　　忙换了话题，说：“你两个娃儿都是男孩吧？”

　　土娃望了她一眼，不屑说：“生两个男娃谁受得了，将来给他们娶媳妇儿还不把我这个老骨头拆散了?幸好天可怜见，让我一儿一女，甚是顺心。我这辈子没别的本事，有儿有女就知足了。”

　　杨月儿轻叹一声，轻声说：“你跟你媳妇儿打过架么？”

　　土娃呵呵笑着说：“干啥打架？我媳妇儿整个人都是我的，哪舍得打？莫说打，骂都没骂过，我疼还来不及呢！在家里只有她打我，我只有挨打的份儿！”

　　土娃又说：“你和你男人常打架么？”

　　杨月儿沉下脸，说：“常打！打得不计其数，他在外面干活，不往家拿一分洋，反而还问家里要，我一个女人家家的，又带孩子，又干家务，我身心好疲惫好累，对自家男人好失望！悔当初怎么会爱上他？”

　　土娃双眉一挑，嘻笑道：“你们是自搞的?还是经人介绍认识的？”

　　杨月儿将头一偏，抹了把眼泪，说：“是自搞的，那时一时冲动，竟误了终身。你……你呢？你跟你媳妇儿咋认识的？”

　　土娃红了脸，不好意思说：“我是经媒人说的，我婚前比较邋遢，穿衣随便，胡子头发不修边幅，二十几岁能看成三十几岁的样子。村里的姑娘都看不上我，可我心地良善，终于我的那个冤家相中了我，还为我生了儿育了女，我能不感谢她么？能不爱着她么？”

　　杨月儿苦笑道：“要是某些人都照你那样想，那该多好啊！可惜……唉！只可惜我一片真心沉大海，千里远嫁白眼狼，只怪那时太年轻，几句顺耳的谎话就把真情付东流了。”

　　土娃对杨月儿说：“你老家千里之外，是什么地方？”

　　杨月儿捋捋风吹乱的头发，眼望天际，深情地说：“那是仿佛离天很近的地方，它的名字叫‘白云荡’！”

　　杨月儿背靠着墙，竟唱了起来：

　　白云悠悠，白云荡。白云荡里我家乡，山青水美月儿明。月儿明，月儿影下好姑娘。好姑娘静静等啊，静静等，等来等去，不见郎。

　　轻轻依柳拭泪，泪千行。

　　很好听，很动人，土娃听得很感动。

　　杨月儿唱罢，拭去腮边泪，柔声对土娃说：“土娃哥，我有十多年没回家乡了，自从与我那该死的冤家私订终身后还没回过家。你有没有空陪我回趟家？好看看我父母，也看看我乡亲，不知你有空么？”

　　土娃哪里有空？土娃还得上班，土娃想：她回老家，让我陪着，不妥当！有妇之夫陪有夫之妇回老家，成何体统？别人会怎么看？好像是不成样子？

　　土娃没有吭声，觉得没法回答，再瞥一眼杨月儿心里很是矛盾。

　　杨月儿微笑着说：“土娃哥，要是不便，不去也行。”

　　杨月儿越那么说，土娃心里越不好受，蚂蚁啃咬一样的。

　　土娃最终答应杨月儿回老家了。

　　第二日，土娃请了假，叫了一辆车带着杨月儿和杨月儿的儿子回老家。

　　大概用了三天的时间，才到白云荡。白云荡确实是个好地方，山也青水也清，鸟语又花香，只是山路很弯，弯得似羊肠，似狗肠。

　　杨月儿见了自己父母，免不了一番嘘寒问暖，父母问及杨月儿外面的处境，杨月儿便强颜欢笑，言说自己过得很好。

　　父母把小外孙疼爱的像块金元宝，却把土娃错当成他们的乘龙快婿。

　　土娃很尴尬，哭笑不得，杨月儿使眼色不让他说破。

　　土娃便不说破，心里总是别别扭扭，总是不得劲。

　　土娃帮着杨月儿的父母干农活，土娃也会放羊，还会开拖拉机，把杨月儿家的农田打理得犹如一面明镜似的。

　　杨月儿的父母很高兴，夸赞土娃很会干活。

　　夸赞归夸赞，土娃终究是不能在白云荡多待的，时间长了就不合适了。

　　等过了今晚，明早再走，晚上的月亮很圆，很美。

　　杨月儿叫他一同到平房顶上看月亮。

　　土娃说:“月亮有啥好看的？孤男寡女说是看月亮，说不准都没瞅月亮一眼！倒是两个人看对眼才是真的。我俩都不是单身，一起看月亮不太合适吧？”杨月儿说：“不看就不看，你明早先走，我过两天再走。”

　　土娃说:“不是我说你，当初你定了终身，你父母竟然不知道，错把我当了女婿，这叫啥事么？”

　　月儿苦笑道:“要是早遇见你，兴许咱俩还能走在一起呢！”

　　土娃嘴一撇，说：“怎么可能呢？命运里我遇见了我孩他妈，你命运里遇见了你孩他爸，这都是命运使然，无法改变的！”

　　杨月儿忽然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便说：“谁说的，命运是可以改变的。土娃哥，你过来抱我一下！抱我一下，我心里就不空荡荡了。

　　土娃心中一震，千难万难，有妇之夫能抱有夫之妇么？让人看见了，怎么是好？我怎么对得起娃他妈，她杨月儿怎么对得起她娃的爸呢？

　　土娃急忙起身，一溜烟跑进屋，钻到背窝里，蒙了头不敢细想，突然间，他的心也觉空荡荡，甚是难受。土娃辗转反侧睡不着，不由细想，抱一下也是可以的，只不过是抱一下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没人看见。我娃他妈千里之外，又不会知道，行，就这么办！

　　他又走出来，走上平房，只见杨月儿还在月光下，月光把杨月儿的身影拉得很长，杨月儿是听到土娃脚步声的，故装没听见，也没转身。

　　土娃走到杨月儿的身影旁，没有再走动，他脑海里就忽然出现了自己媳妇儿的脸，他的心又是一紧，想转身回屋，脚却像钉到地上一般，将不能动弹。

　　因杨月儿脸也转过来，也看到他了，两人始终这么站着，这么望着。

　　杨月儿仿佛看清了土娃的心思意念，土娃迈不出心中那道坎儿！

　　土娃仿佛看清了杨月儿，心中那需要一个肩膀来靠的期待，知道一个被感情伤害的女子的脆弱和无奈，男人是女人依靠的肩膀，即使这肩膀不宽大，最起码得温暖，而杨月儿她所依靠的肩膀既不宽大，也不温暖。

　　月光下，杨月儿身影更长，更单薄。

　　土娃缓缓伸出双臂，弯下腰，抱了一下杨月儿的影子，土娃便转身回到屋……。

　　第二天一早，土娃要走了，杨月儿的父母，和杨月儿都出来送行，土娃的头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看杨月儿。

　　杨月儿好象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直送到白云荡的山路上。

　　土娃还是看着自己的脚尖，心里有了期待，只要杨月儿说再抱一下，他毫不犹豫就会走过去抱她一下，可杨月儿没说。

　　土娃说：“我的胡子还有三天就得刮了，不知你三天到得了理发店么？”

　　杨月儿将脸一侧，看着弯路边的杂草，冷冷地说：“不一定，或许三十天，或许三年！”

　　土娃没有再问，快步走了几步，猛回头说道：“我……我想听白云荡那首山歌，你能唱给我听一下么？”

　　“不会唱！”杨月儿回答的很坚决。

　　土娃说：“你不会唱，我唱！”

　　土娃便唱开了，土娃的嗓子，仿佛就是一个歌唱家的嗓子。

　　白云悠悠，白云荡。白云荡里我家乡，山青水美月儿明。月儿明，月儿影下好姑娘。好姑娘静静等啊，静静等，等来等去，不见郎。轻轻依柳拭泪，泪千行。

　　唱罢，两人还在山路上相望，两人同时缓缓伸出双臂，向着空气作拥抱状。

　　白云荡的上空，此时没有飘着白云，用不了多久，大概会有的。